第16章 十六、请客

这几天,公文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昨夜他抱着早点处理完也许就能有时间跟于莳多说几句话的心,彻夜处理公文,直到今日中午也总共只有清晨练武前,在罗汉床上靠的那一个时辰而已。

若不是梁驰一语点醒,他还沉浸在公务中,完全忽略了形象问题。

刘珵飞速批阅了最后两份公文,然后奔回自己的寝殿,一把拉开遮在木雕铜镜上的帘布,凑近自照。

胡渣冒了出来,眼下泛着青黑,好在眼睛中的红丝不太明显,眼神还算清明。

松了一口气,他仰躺在架子床上,双手张开,整个人呈大字形。

时局微妙,安王谈到皇帝时,已经许久不称他为“父皇”,足可见父子情谊的消耗。

虽然还有父王在前,但对刘珵来说,暗流涌动的纷争亦给他带去了无形的压力。

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要及冠,意味着他身已成年,更该独当一面。因此这种压力无人可说,唯有自我消化。

他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摒弃杂念,希望补眠之后自己能看着更精神些。

“娘!”安宁翁主甩开身后的婢女,找到正在练箭的安王妃,凑到她跟前,神神秘秘地问,“娘,我方才遇到哥哥,说马上要出府,他要干什么去?”

还挑了件刚做的新衣穿,头发梳地一丝不苟,一看就不是去干什么正经事。

“说是有事。”安王妃没想太多。

“他先用过晚膳了?”

安王妃射出一箭,看向身旁的女儿,奇怪道:“不知道,怎么了?”

安宁翁主眨巴着眼睛,见安王妃伸手从箭筒里又拿出一支箭,张弓欲射,想到那天她提议派人跟踪刘珵却被安王妃干脆拒绝的情景,她眼珠咕噜转一圈,自己拿了主意。

“没什么,就是要用晚膳了,您早点回来,我已经饿了!”

“嗖——噗。”羽箭离弦,正中靶心。

“知道了,娘一会儿就来,这天热的,瞧瞧你这一脸的汗,快回去等着吧。”

“是。”安宁翁主回到寝殿,招来婢女耳语几句。

婢女迟疑:“王妃上次不是说不准……”

安宁翁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别管这个了,快去!”

于是,刘珵走到一半,就感觉到有人跟踪他。

他不动声色地绕过一个街角,用余光确认了那鬼鬼祟祟的人是个五短身材,穿的是普通的靛蓝色裋褐。

他拐进一家生意红火的酒楼,一步两级地上了二楼,给跟在身后的王十四和梁驰递了个眼神,坐在能看见楼下楼梯入口的地方,状似无意地接过小二倒的茶。

王十四隐于墙角,接到落座窗边的梁驰“就这一个,人已进店”的手势,跨出窗口,踏在一楼房檐上,一跃而下,冲进酒楼,瞬间拿下了那个还在犹豫要不要上楼的跟踪者。

听见楼下客人们的惊呼声,刘珵给小二抛了一块碎银,领着梁驰下楼。

无意引起围观,他让梁驰对掌柜举了块腰牌,然后示意王十四将被卸了下巴、反剪双手的人拖到酒楼后厨外的细长小路上。

本以为费心也问不出什么,谁知他刚将匕首从袖子里滑出,还没来得及贴上这跟踪者的脖子,跟踪者就不断地呜呜出声,脸都涨得通红。

梁驰上前检查了一番跟踪者的口腔:“公子,没有毒。”

“嗯。”这是让梁驰把他的下巴按回去的意思。

跟踪者疼得双眼飙泪,刚要哭嚎,被刘珵冷箭一般的眼神击中,出口的声音立刻压低:“世、世子饶命,奴婢、奴婢冤枉!”

刘珵皱眉,这竟然是个内官。

看他沉默,内官继续求饶:“世、世子,是翁、翁主叫我来、来的。”

“她?”刘珵套好匕首盖子,塞回自己的衣袖里,“她要跟踪我干什么?”

“翁主说、说要我看清您去了哪里。”

“就这样?”

“还、还有!翁主说,说特、特别是进了哪家院子,是不是见了位姑、姑娘。”

刘珵无语望天,摆了摆手,让王十四放了他。

“你回去告诉她,有问题等我回府了直接来问我,不准再搞这种小把戏。”

内官朝他磕头,逃也似地跑走了。

被这一出戏耽搁,刘珵敲开于莳家的门时,天色已经略显晦暗。

“抱歉,让你久等了。”

于莳混不在意,拉开两扇院门招呼三人进来,玩笑道:“这回你想坐哪?”

“……”

刘珵果然如她所料一时语塞,两位侍从跟在他身后,纷纷窃喜。

“好啦,不跟你说笑了,厨房我灯都点上了,进来吧。”

桌上已经摆好了四人的碗筷,她端上刚切好的白斩鸡和蘸料,倒了三杯酸梅汤,叫他们先吃起来。

“要帮忙吗?”冷不丁地,刘珵冒出来这么一句。

于莳轻笑:“不用,都准备好啦,很快就搞定。”

她提起袖子,点上炉火,揭开砂锅的锅盖,将羊肉大火收汁,装盘上桌前,又撒了一把青葱段。

莴苣肉圆汤已经煮了一会,于莳问他们意见:“莴苣你们喜欢脆的还是烂一点的?”

刘珵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偏好。

王十四一如既往不发表意见,倒是梁驰积极回答:“要烂一点的!”

“好的没问题,那就再煮一会。”

灶上两口锅,一口在煮汤,另一口用来炒蔬菜。

比往常略多放一些油,还没热就放下四季豆,大火炒了约半盏茶时间,见四季豆表面起了虎皮,微微发黄,就把它们盛出来放在一边。

锅中还残余了些油,不必再加,她直接放入切好的姜蒜末和干辣椒,煸出香味,放入做肉圆时特意留下的一点点肉末,用锅铲搅散炒熟,待肉末颜色变白,淋料酒进一步去腥,加入适量酱油,增添酱香味的同时给肉末稍微上点颜色。

最后再倒回四季豆,撒入适量的盐,翻炒几下后就上菜了。

四季豆做完,她掀开汤锅锅盖,用筷子戳了戳莴苣块,觉得再煮就过了,便取了个大汤碗放在锅边的台子上,用汤勺盛出莴苣肉圆汤。

“我来。”

她上手端碗,被刘珵抢先,正微愕间,听见他解释。

“烫。”

简简单单一个字,居然有些动听。

于莳的眼光在他优越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没说什么,转身洗去手上沾的油,边擦手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酸梅汤。

她拾起筷子:“怎么都不吃?”

梁驰瞥了瞥刘珵手上的汤匙,也开动起来:“这就吃了。”

心里却在嘀咕,世子爷不动,我们做属下的哪敢先动筷啊?

刘珵吃饭速度不慢,但动作斯文,每道菜雨露均沾,并看不出来对哪一道特别喜欢。

于莳却用公筷给他多夹了两块烧的色泽红润的羊肉:“别客气,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谢谢。”他夹起羊肉,连皮带肉咬下一口,肉紧实但不干柴,皮微弹又有嚼劲,味道咸中带微甜,透着酱香与红枣香,还没有过分的膻味,一切恰到好处。

刘珵觉得,即使不考虑做这道红烧羊肉的人是谁,这味道也是他吃过的红烧羊肉里最顶尖的了。

于莳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对这羊肉很满意:“看来我的羊肉做得还不错?”

“冠绝东平都不为过。”

他说的是实话,毕竟因为他喜欢吃羊肉,从小到大将整个东平做羊肉的店吃了个遍,王府典膳所的厨子也很会做,但似乎那些都会略有缺憾,比不上眼前这碗完美。

于莳自然以为他是恭维,但也乐得接受。

上海浦东有个叫周浦的小镇,那里的人最爱在三伏天吃羊肉,白切的、红烧的,羊汤羊杂应有尽有。

她作为美食博主,探访过十几家店,其中不乏食客吃了几十年的老字号。

有一家的红烧羊肉她格外喜欢,回家试了多次才复刻成功。

因此,即便她认为刘珵的称赞当中有夸张的成分在,应该也不会差太多。

于莳得意地笑:“你喜欢就好。”

认真品完她夹的两块,刘珵才说出心中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羊肉?”

“你忘了,”于莳替自己添了碗汤,“在广岐的时候,梁驰小哥买了极其难吃的羊肉汤饼的那回,他带着汤饼回来跟你说的时候,语气特别兴奋。”

刘珵想了想,完全不记得。

“我就想应该是你很爱吃,而且我那时见你,汤饼没吃几口,但羊肉基本吃完了,既然一样又咸又膻难以入口,你却只吃了羊肉,若不是因为喜欢,难道还是舍不得肉吗?”

刘珵一愣,随后被她清晰的逻辑逗笑,承认说:“你猜得不错,羊肉确实是我最喜爱的荤食。”

接着,又补了一句:“难为你居然还记得。”

“说好了要谢你,恩人的喜好总是该铭记于心的。”

她这么说,望着刘珵的眼神却透着几分别样意味,叫刘珵一时分不清是她另有所思,还是自己春心荡漾、想得太多。

刘珵想要再与她多对视几秒,可她转而问两个侍从:“要米饭吗?”

原来说话间,二位风卷残云,几道菜都已经去了一半。

然而梁驰仰头喝完碗中最后一口汤,放下了筷子:“够了够了,吃饱了,有点热,想去院子里透口气。”

他用手肘挤了挤旁边的王十四:“你也是吧?”

王十四正享用美食,不满地抬头看他,被他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刺中,恍然大悟。他喝干杯里的酸梅汤,而后点头。

刘珵还在不明所以,于莳倒瞬间明白。

能有什么,梁驰小哥必然是察觉到此间气氛暧昧,想要给他们俩留点私人空间。

暗笑他过于识时务的同时,她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莲花酥,分了两个到另一个碟子里:“我给你们搬张小几到院子里,再泡壶茶,用点茶点?”

“不必了于姑娘!我们自己来!”说完,梁驰接过碟子,一把揪起王十四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