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公公今年四十三,他十三岁净身入宫,十五岁开始在云机殿当差。
那时殿中的主人还是梁九溪父皇、梁氏先帝,梁弈。
他在先帝跟前侍奉了七八年,自然感念先主之恩。
郑氏逆贼篡位后,他因宁死不屈,被打发去倒夜香、洗茅厕,人见人厌。
浑浑噩噩二十载,崔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且直接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新帝,他毕恭毕敬、兢兢业业,生怕辜负了皇恩。
好在这些年不算白混,他做事还未曾出过大错,算是勉强站稳了脚跟。
旁人都羡慕他得新帝青睐、一飞冲天,来给他送礼贺喜,可实际上的难处,只有崔适自个儿知道。
实在是因为这位新主的心思深不可测,常常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譬如斩首郑氏逆贼郑修义等人后,却不处决他的儿子,反将这位“前太子”安置在良闻殿。
郑氏不绝,逆贼党羽便不会死心,终将成为祸害。
又比如当堂斩杀了周左丞。
周家本就在梁郑两族之间摇摆不定,如此行为,无异于直接将周家推到对立面。
昨夜的刺杀便是警醒。
崔公公低眉顺眼地站在远处,心中叹了口气。
黑甲兵在广袤战场上再骁勇异常,但在这拥挤逼仄的宫城,还真难以做到滴水不漏。
别看陛下如今入主宫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就像一匹孤狼,高高在上,却四面都是冷箭。
而如今,这匹孤狼在拼命藏自己家养的小兔子,一边想叼过来亲近,一边又怕她被那些冷箭盯上。
到了这一步,崔适要还看不出来言俏俏的地位,那他早死在郑氏逆贼主权的时候了。
召贵女入宫这件事,昨日起就引发各方猜测,尽往复杂了想。
崔适现在终于知道——
陛下只是犯相思病,想见言二小姐罢了。
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予以偏爱,免得叫别人抓住软肋,所以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不然很难解释,为何陛下整整两刻钟不干正事,只坐在鱼眼前,比以前那些娘娘们看唱戏还专注。
“崔适。”
崔公公一个激灵,赶紧快步上前:“奴才在。”
“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你可懂?”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崔公公自然再三保证。
知道铭香阁密室的宫人也不多,他一会儿还要亲自去警告一番。
梁九溪重新提起朱笔,开始批阅奏折。
新朝伊始,文武百官人心不齐,六部乱作一团,许多事要靠他来做最终裁定,一样也马虎不得。
虽很少浮于表面,但他脾气确实不算好,一看到非蠢既坏的谏议,便有股摔笔的冲动。
每当这时,梁九溪就抬眼看看鱼眼的另一边,直到心情平复,才继续处理公务。
…………
夏日的天黑得晚,直到酉时尾巴,言俏俏才从铭香阁出来,回到居住的迎安殿。
齐嬷嬷早就在正厅里等着,身后是好几个提食盒的小宫女,应该像中午那样,给每人都准备了一份同样的饭菜。
言俏俏确实有些饿,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嬷嬷,我现在可以吃饭吗?”
齐嬷嬷瞟了她一眼,今日她没去成云机殿,反而被分去做洒扫的粗活,实在令人意外。
或许根本就是她多想了,崔公公为人一贯和气,见她腿上有伤,才让小宫女撑伞。
还真不一定是陛下的意思。
想到远远望见的新帝,还有那些暴君的传言,齐嬷嬷越发觉得那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对个小姑娘温柔至此。
她板着脸,公事公办道:“急什么,等所有人到齐再放饭!”
她神色严厉,完全和上午眼角带笑的模样不同,言俏俏心里也明白过来。
那得什么时候才吃上饭呢。
言俏俏在角落里坐下,撑着下巴发呆。
她第一个回来是因为铭香阁离得最近,但其他人还不知什么时候到,尤其云机殿,听说走一趟要花半个时辰。
最后一直等到酉戌之交,言俏俏都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九个人才来了八个。
唯独张俪儿没有回来。
柳洁在园子里修剪了一个下午的枝条,只觉手臂酸疼,肌肤都黑了一分。
她找到角落里的言俏俏,不死心地问:“你真的被分去打扫屋子了?”
言俏俏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虽说铭香阁实在是太干净,让她想打扫都无从下手,实则是无所事事了两个多时辰。
柳洁看她的目光顿时便有些怀疑,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或许陛下一时兴起随便赏点小玩意儿而已……
是了,倘若真要宠幸,当然应该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哪有随手赏两颗糖,跟哄小孩儿似的。
贵女中一位梳双髻的少女实在忍不住了,嘟囔道:“就一定要等俪儿姐姐么?她去了云机殿,指不定今夜都不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正厅中仅有的一点交谈声都瞬间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云机殿乃是皇帝寝殿,张俪儿打扮得那般娇丽动人,帝王将人留下宠幸也不奇怪。
只是谁也没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柳洁掐着手心,后悔得眼睛都要红了。
早知道这样,她当初就应该坚定跟着张俪儿,说不定真能捞些好处。
哪像言俏俏……难不成跟着她去打扫屋子么。
柳洁恨自己看走了眼,看向言俏俏的眼神便显得有些凶狠和嫌恶。
言俏俏感觉到了,却装作没看见。
她不喜欢柳洁,若对方因此要离自己远远的,那也没关系。
她反应迟钝,又爱发呆,总显得不够活泼,更别说爱好也不入流,所以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同龄好友。
别家的孩子追逐打闹时,她在观察路边的野花野草。
别家的孩子过家家时,她在观察麻雀一家。
后来长大些,别人买胭脂买衣裳,她的钱却都用来买各种木头疙瘩。
别人吟诗作画时,她就窝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制作木雕。
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孤僻,没有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言俏俏早就习惯了。
她只有一个朋友,便是同样有些孤僻的小九。
但是她找不到小九了。
言俏俏饿得难受,便用手掌压在肚子上,微微蜷缩着。
想到小九,才忽然有些委屈涌上心头。
寄出去的几封信通通没有回复,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难道这两年多,小九有新的朋友了吗?
言俏俏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知为何,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中便酸酸的,好似被人淋了一碗醋。
又等了一刻钟,齐嬷嬷也有些坐不住,只好将食盒分发下去。
言俏俏迫不及待回到自己屋里,将替林琅领的那份给她。
林琅顿了下:“谢谢。”
两个人都是话少的,言俏俏也没问她被分去做什么,只默默吃完自己的饭,便洗漱去了。
明日一早卯时三刻要集合,屋内有三张床,二人各自选了靠两边的,早早歇下。
盛夏的夜,夜风难得送来一丝清爽,言俏俏的床临着窗,她开了大半透风。
白天的暑气被夜风吹散,正是好入眠的时候,她却小心地翻了个身,有些睡不着。
可能是记性好的缘故,言俏俏睡觉认床,有一点不同都浑身不舒坦。
当时到吉安伯府,足足半个月没睡好觉,还是时间长了才习惯的。
月明星稀,窗外有树影摇动,叶片沙沙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传来一道深浅不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本就没睡着的言俏俏猛然睁开眼,将被子往上拉,直至遮住半张脸。
才转动乌溜溜的大眼睛,心惊胆战地看向窗外——
一张惨白的脸猝不及防出现!
那人发髻散乱,双目无神,像是半夜外出游荡的女鬼。
言俏俏的心脏一瞬间好似要从喉咙冲出来似的,她惊呼一声想逃跑,却踩着床沿滚了下去。
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
言俏俏捂着额头,晕头转脑地坐在地上,却见月光照在女鬼脸上,竟格外眼熟。
“张、张俪儿……”
张俪儿眼底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却张牙舞爪地爬上窗台,冲着言俏俏扑过去。
言俏俏回过神,赶紧爬起来。
恰巧林琅听到动静已到了跟前,便一把将她拉自己到身后,袖中小鞭如黑蛇甩向张俪儿的脸。
张俪儿为了躲开,脚一扭摔倒在地,却是盯着言俏俏咯咯痴笑:“云机殿,可真是个好地方。”
“你也要去吗?”
言俏俏胆子本来就小,躲在林琅身后说不出话,只睁大了眼睛。
她是什么意思?
嘭地一声,门从外面被撞开,齐嬷嬷带着侍卫冲进来,将疑似疯癫的张俪儿绑住。
被拖走前,她仍盯着言俏俏,喃喃道:“下一个就是你……”
“嘻嘻嘻,下一个就是你。”
言俏俏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得心头一阵寒冷。
张俪儿为什么突然疯了,难道是因为去过云机殿吗?
可云机殿……是那位暴君的地盘。
想到步辇中伸出的手,想到那两颗意味不明的糖,言俏俏红艳的唇忽然失去血色,整个人显得无助又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
张俪儿真的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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