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落地时一声轻响,离她实在太近,言俏俏用力眨了下泛红的眼眶,心里有些害怕。
倘若这样跪下去,她必定撑不住太久。
翘角凉亭中,粉裙女子自手背之上悄悄抬起眼,用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的帝王仪仗。
她名叫张俪儿,乃德信侯府嫡女,与这些便宜千金不同,她是真正的世家贵女,身份高贵。
别看外头都传什么暴君杀虐无度、惨无人道,贵女入宫危机重重,可实际上,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毕竟梁氏新帝才登基,三宫六院空无一人,谁能率先受帝王宠幸,便是直接飞上枝头成凤。
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必定不止自己一个。
见到言俏俏的第一眼起,她心中便警铃大作,才知无名庶女之中还有这样的美人。
虽不知对方是谁,何等身份,可若说家中送进来没有些别的想法,张俪儿是不信的。
此刻,望着跪伏在步辇近处颤抖的言俏俏,她不由一阵幸灾乐祸。
想也知道是杵在路边,冲撞了帝王出行仪仗,惹新帝不快了。
都说暴君喜见血、好杀人,她倒要看看,这般空有美色、呆头笨脑的,能落个什么下场。
四处寂静,炽热的日光照在那绣着双龙的帘幔上,更显威严不可直视。
张俪儿几乎屏住呼吸,兴奋地等着步辇中的人开口。
片刻,却仅有一只手勾起侧帘一角,随即传出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起来吧。”
张俪儿偷看的眼睛倏地睁大,充满疑惑。
这就……起来了??
言俏俏自个儿也微微愣住,偏头的刹那,一颗泪珠子从眼角滚到鼻尖,要掉不掉的。
她回过神,手撑着地慢慢站起。
才勉强站直了,那人又说:“你过来。”
他还隔着侧帘轻咳两声,似有疾在身,难怪声音如此低哑难辨。
狠狠磕了一下的膝盖本就疼着,又因这番动作,宛如被重新撕开一般,痛楚直冲脑门。
言俏俏顾不上去揣摩新帝的意图,只脑子空白地往前一步。
拉扯到伤处,裙下的双腿无力颤着,她不自觉轻轻呜咽出声,才后知后觉咬住红艳的唇,微抬起含泪的眼,小心翼翼地往侧帘那边瞧,生怕惹怒里面的人。
触及她的目光,那只扶着侧帘的手竟一顿,长指不自觉弯曲,勾住几缕垂落的金色流苏。
带兵打了几年仗,新帝的手并不白皙,指节却极长,骨节微凸,蕴满了这些闺阁小姐所未见过的力量感。
而这样一只提剑持枪、斩敌无数的手,此刻却正勾着纤细脆弱的金线流苏,将其牢牢困在掌心。
流苏则缠在他的长指上,温顺而乖巧。
言俏俏不敢多看,仓皇低下头,离她最近的崔公公忙识趣地上前来搀扶。
他睨了眼那泛着水光的泪痕、湿漉漉的双眼,还有那红似春桃的眼眶鼻尖——
实在是楚楚可怜,难怪陛下愿意停下步辇。
言俏俏到了近处,那扶着侧帘的手却先一步松了。
缀着流苏的侧帘重新垂下,仍在轻轻摇晃,隔着侧帘,声音显得有些距离:“怎么掉眼泪了,朕有那么可怕?”
言俏俏自然不能这样说,她犹豫道:“臣女……只是腿疼。”
“哪条腿疼?”
“……两条都疼。”
“嗯,具体哪里疼?”男人又咳一声,颇有耐心地问着。
言俏俏的声音渐弱,冒汗的手掌揪住了裙摆:“膝、膝盖……”
他问得太仔细,不知道要做什么,言俏俏心中紧张,也不知自己这样如实回答有没有问题。
毕竟不是学着规矩长大的真正贵女,该如何应对君上问话,她实则一窍不通。
大概李氏也是知晓这一点,才再三叮嘱她一定不要生出非分之想,要她离那些大人物远些。
可眼前正是最要命的大人物,言俏俏却躲不得避不了。
好在帘后安静了一阵,里面的人没有再继续追问。
一片寂静之中,似有寒气袭人,崔公公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脑子活络地转动,带笑道:“实在是奴才的疏忽,奴才这就让人去请太医。”
里面的人没再说什么,崔公公便知自己做对了,暗暗松一口气。
言俏俏也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可在她以为就要结束时,片刻,男人再次开口,只是话头明显顿了一下:“……你,把手伸出来。”
言俏俏呆了一瞬,想起从前小九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是这样对她讲。
——“俏俏,把手伸出来。”
虽知帝王是帝王,小九是小九,两个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存在,言俏俏却仍有些恍惚,摊开手心,伸到侧帘前。
那只手再次撩开侧帘一角,长指拢着两颗金纸包装的糖,想要放进她手里。
似乎是不确定她在哪儿,对方竟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她的手指头。
因为喜爱木雕,言俏俏的手算不上细嫩,指腹覆着薄茧,有时还因此被人取笑。
可对比之下,新帝的手比她还要粗粝,且不像她多少还有一圈软肉,硬邦邦的如同两根铁棍。
言俏俏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她每个手指头都捏了一遍。
虽一触即分,但她实在觉得痒,控制不住要合拢手掌,他便提前预料到似的,不容置疑地分开她的手指,揉着女子娇嫩柔软的掌心,将两颗糖放进去。
“吃糖,别哭了。”
言俏俏就好似被烫到一般,飞快握起拳头,藏到身后,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惊惶地睁着,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的崔公公将这一幕都收入眼底,也不敢评价陛下明显放浪的行为,只是暗自心惊。
虽在身边侍奉不久,但他多少清楚,这位新帝眼高于顶,也并非急色之人,如此行为,还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他不由多看了言俏俏一眼,默默将其模样牢牢记住。
又殷勤地挑了个宫女出来,要她留下为言俏俏撑伞遮阳。
金玄两色的步辇被重新抬起,宫人与黑甲兵紧紧跟随,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凉亭中目睹了一切的张俪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草草结束。
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反而颇有耐心、颇为温和,这哪里是传言中嗜血好杀的暴君?
她掐着手心,想明白一事,忽地喜上眉梢。
倘若暴君只是传言有误,那要接近岂不是更容易了?
张俪儿心中顿时被一股欣喜占据,眼神炙热地望着帝王仪仗离去的方向,几乎能预想到日后自己后宫独宠的风光。
…………
步辇之中,梁九溪隐于黑暗之中,距离拉远,再看不见小青梅娇丽可怜的面容。
他眼角眉梢的温和之意慢慢散去,渐渐覆上一层冰霜,再开口,已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冷漠:“崔适。”
帘外的崔公公立即应声:“奴才在。”
传言中的暴君睁着眼,一片漆黑幽深中尽是沼泽般的阴沉,低哑的声音藏着厌烦与不耐:“朕不喜被人窥视。”
崔公公心里咯噔一下,咽了下口水,才想起方才不远处凉亭内偷看的粉裙女子。
虽不知是谁家的小姐,但想到金雍殿内陛下连斩十数人的魄力,便知没有回旋余地。
听着帘后令人生畏的语气,崔公公知晓这才是这位新帝的常态,连忙道:“奴才定尽快处理此事,不教此人再来碍眼。”
梁九溪闭了眼,拇指摩挲着掌中小小的木雕麻雀,想象方才见到的人的模样。
眉、眼、鼻、唇,都与梦中肖想一一相符,雨水滋润的春色,似在眼前。
男人的喉结微微滚动。
只是分别两年,相隔千里,仅仅一眼,又如何能抒解心底那如杂草疯狂生长的渴望。
只要再等等……
待大局稳定,他必将其藏在身边,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小九日记》——
七月二十九,摸到老婆小手了(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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