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马车缓慢停下。

到目的地了。如今各大宗门陆续进京,修士齐聚天子脚下,云上宗被选派进京的弟子们,全部都住在京城西侧一处云笼雾罩的府邸中。

喧闹声隔着帘子传入耳里。

“二师姐说了,她现在不能进去……”

“现在是宗门弟子每日讲法解惑之时……”

“……就是,她一个修不了行的,凑什么热闹!”

扶窈素手一掀,眸子扫过面前这阵仗。

为首拦人的青年正要拿出令牌,却见少女拧了一下秀气的眉:“吵死了。”

不是想象之中的气红脸怒斥大骂,不轻不重的三个字,配上她那张矜贵姣好的面庞,让青年的动作慢了一拍。

但下一刻,他便如常将谢二师姐随身的令牌拿起,在扶窈面前晃了晃:

“容扶窈,二师姐不让你现在进去,也是维护你的脸面。”

这么重的措辞,听者皆变了神色,眼神齐瞟向扶窈。

却不带关心,纯是看戏。

每旬末的那天,都有师姐师兄给新晋弟子们讲法,排忧解难,帮助他们修行。这是云上宗的传统。

而这项维持了数百年的传统,却跟从襁褓中就待在宗门的容扶窈,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她容扶窈年至十五岁,仍然没展现出任何修仙天赋。

宗门唯一的凡夫俗子,闻名修士界的废柴花瓶。

容大小姐得宗主宠爱,事事跋扈。唯独在这件事上被人捏尽把柄,百般嘲笑。

她在宗门外逍遥,举着云上宗做大旗快活,宗门内却时时刻刻低人一等。

谁让那些正儿八经的新秀弟子,都不屑于与她这种凡人为伍。

不能修炼的普通人在他们心中,就是蝼蚁。

而容扶窈在众多蝼蚁当中,是最扎眼,最喧闹,最德不配位的那一个。

所以她被排挤针对也是常事。

容扶窈自知在宗门中做了笑料,但她在外横着走,要什么宗主就给什么,在内,却唯独于这件事上无可奈何。

在这世上,不是皇室血脉,又没有灵根,本来就低人一等。

属于原身的记忆窜入脑海,几个片段胡乱闪过。

还没来京城,还没入住这座府邸之前,在云上宗的地盘,这种事也发生过数次。

最初是生气,辩驳,同守门弟子口舌之争。

然后变成了故意在路上多待几个时辰,掐着点再回去。

到最后,若非休憩时刻必须回宗门,她全待在外边,每回都卡着宵禁出现。哪怕知道师姐师兄是故意晾着她,也假装不知,免得自取其辱。

扶窈初来乍到,满脑子都在想阙渡的事。白雾又被她吓得不轻,忘了提醒。以至于到了府邸门口,她才悠悠想起这茬。

……这就有点尴尬了。

府邸前修士往来,路过的少男少女都往扶窈这边望,在看清容大小姐的脸时,不约而同从好奇变成奚落。

一双双眼睛,一句句窃窃私语,仿佛天上有个无形的网扑下来,要将扶窈罩住。

扶窈不动声色地偏头,原本是在顺着剧情思索,却撞见阙渡神情略微异样。

尽管察觉到她在看他的下一瞬,阙渡就垂下眼睛,把装聋作哑四个字贯彻到底。扶窈还是看清了他方才的表情。

毒蛇瞥见了猎物的致命处,只在等待一击。

——扶窈莫名地想到了这个描述。

她不打算遵守跟阙渡的约定,自然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认为阙渡也在等待着一个毁约的时刻。

可惜她不是原身,更不是猎物。

阙渡想看见的破绽,是半点都不会出现的。

所以,云上宗嘛,一个两个,反正都是以后要被阙渡撕成碎片的命。

既然她是下凡渡劫,只要自己人不死、阙渡血到手,别的又有什么关系?

此念一时起,刹那天地宽。

扶窈转头,直勾勾看向守门青年,假装惊讶:“申时就该结束了。如今已过申时一刻,我凭什么不能进去?”

青年愣神,竟没想到扶窈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排挤,短暂支吾后又挺直腰板:“总之你要么等着,要么出去……喂,你做什么?”

“容扶窈!”

暗含讽刺的警告声蓦地拔高,伴随着惊起奔腾的马蹄飞踏,场面瞬间一团糟。

这些看好戏的弟子是一个都没想到,容扶窈竟然无视门禁,纵马闯进去了!

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飞溅尘土中隐约可见少女眉眼,熟悉又陌生。

等二师姐谢霜袭出手拦人时,马车已飞驶至扶窈厢房外一墙之隔。无数人或见或听到这场闹剧,若非亲眼见证,都不敢相信——

那道身影竟是容扶窈!

扶窈丝毫没有犯了事的觉悟,跳下马便直接问谢霜袭:“你们讲法早已结束,却故意不通知我,是想让我在府邸外苦等吗?”

出身第一宗门,大家都是体面人。被挑破的谢霜袭面不改色:“看来是通知晚了,有些误会,容师妹先坐下再说吧。无论如何,府邸内纵马还是不妥。”

“不了,我要休息。”

扶窈利落拒绝,将驭马的鞭子随意甩在地上,径直向三丈之外的厢房走去。余光都没落在这一行人身上,料定了谢霜袭不会跟她当面起冲突。

谢霜袭的确没有动静,反倒是她身后一个墨衣弟子沉不住气,不假思索地抬手起诀。

免去身份,修士对凡人最大的话语权,就是灵力与术诀。

不想让她走,自然有百种招数。

只要她会畏惧,便在武力的绝对压制前无可奈何。

然而容大小姐看起来丝毫不惧直指命门的罡风,步履不乱,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走。

那墨衣弟子自然不敢动真格,又将罡风收回,但见扶窈众目睽睽之下这么落他面子,他瞬间恼羞起来,三步并两步飞至扶窈面前,召出剑:“容扶窈,你——”

锵!

剑锋碰撞,卷起一地残花落叶。

漫天枯色之后,是少年清隽人影。

然而定睛时,最先看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看见他长剑上泛起的冷光,与那双比剑还凛冽的眉眼。

墨衣弟子一时愣神。

阙渡却已收起剑,退了一步,将路让给扶窈。

大小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那弟子,拎起裙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命令:“你关门。”

这时候,弟子才恍然明白这人的身份。竟然是方才来报的,扶窈从不夜城买回来的奴隶!

等等……奴隶!?

他唰的一抬头,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同少年四目相对。

砰,门关上,直到身后同门连喊他三声,墨衣弟子才发现自己背后起了冷汗。

除此之外,脑子里还都是扶窈刚才那淡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同她艳惊四座的脸一样刺人。

只消一眼,便戳到人心里头去了。

“……哼,自己修炼不了,买个会剑术的小修士回来?”他一甩袖子,干巴巴地道,“班门弄斧,自欺欺人!”

谢霜袭却不接话,只看向那剑风在地上残留的痕迹,眉头渐渐蹙起。

的确,再厉害的修士,在云上宗这种地方都掀不起风浪。

但她容扶窈往日可是不还手的,今日用了个会出剑的修士,就把之前反复上演的桥段颠覆了。

谁知道以后,这满脑子稻草的玩意又会如何。

真要动起手来,那奴隶只是个前菜。后面便是一堆宗主送的符咒跟灵器,弄出事故来谁交得了差?

稀世药膏像不要钱的废铜烂铁一样落到阙渡脚边。

他却无暇顾及,垂眸,看着那根桎梏的长链,再顺着望过去。

链子的另一端,容大小姐躺在榻上,无聊地摆弄着这少见的灵器。

刚刚那墨衣弟子动手时,就是这根长链,将他一下子拉到两人之间。

若非他反应迅速,恐怕要硬生生挨下那一剑,直接成为她的肉盾。

不过,对于他刚才那一系列举动,扶窈似乎并不惊讶,看样子早已料到他会出招,或者说,能够出招。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

……她对他,有种莫名的了解。

“我不要这些,”少年直直望向她,“我只想知道我忘记的事。”

“不是说了吗,五天后。”

扶窈停顿一下,又慢吞吞地补充:“或者,你帮我多解决几个像那穿黑衣服的一样烦人的苍蝇,我心情好,就提前告诉你几句。”

容大小姐是一点都没打算掩饰自己的睚眦必报的脾气。

阙渡正欲应下,字眼已到唇边,却忽地道:“你想把我拉进你的阵营?”

扶窈顿了顿,接着便不加掩饰地点头:“是啊。”

看这人挟持她之前的表现,不难猜出,大魔头想演,估计没人是他的对手。

方才知道她与云上宗众人积怨已深,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谁知道阙渡会不会想利用上宗门里的谁。

与其等着他随机挑选一位云上宗幸运群众帮忙潜逃,不如先明晃晃地让宗门记住这张脸是跟她一个阵营的,以绝后患。

出于这种目的,她自然想要阙渡多在那群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而不是因为她刚才故意表露出来的小心眼。

窗边的灯丝随风飘起,映得少年狭眸忽闪忽暗。

他道:“不划算。”

扶窈却一点都不打算认真跟他谈,放下长链,又开始找零嘴吃,在雕花匣子里翻了半天,只扔下一句话:“那就算了吧。”

她找到话本,余光又瞥见少年微凝神色。

于是便抬起头,朝阙渡露出明艳的笑靥,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阙渡靠近后,她也跟着微微靠前,凑到少年耳边,唇角笑弧未有收敛,语气却急转直下,冰冷至极:“想反客为主跟我谈条件,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阙渡的手又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刻骨的冷意自眼底泄出,又与照在他脸上的清冽月光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错觉。

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见扶窈又埋头开始挑选话本,丝毫没有将两人的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便也识趣地保持缄默。

侧头,望向屏风后地上的被褥。

那是扶窈扔给他一些不用的玩意,让他自己临时铺好的窝。

出于一些原因,明明这里多的是仆人住的下房,但扶窈却偏偏指定了要他睡在她的最外间。

跟大小姐里三层外三层宛如琼台的卧房自是比不了,但跟模糊记忆中简陋污浊的环境相比,还要好上数倍。

只不过,对阙渡来讲都无太大差别。

他咽下胸膛隐痛导致的咳嗽声,顿了顿,低而平静地道:“若今晚没有吩咐,我便休息了——大小姐。”

阙渡学着那些人一样叫她,总之就是不愿说出口那两个字。

扶窈眼睛眨了一下:“再叫一声。”

少女仰着头时期待的情态,被灯丝映得亮晶晶的杏眼,乃至于语调,都像是在跟人撒娇。

……只是要忽略掉她手里还在把弄那根链子,并且随时有要动用灵器的意思。

“……”

“大小姐。”

听了两声,扶窈似乎又失去了捉弄他的兴致,继续看话本,懒洋洋地下了驱逐令:“好,你去休息吧。”

事实上,修士是不需要睡觉的。但阙渡如今灵力枯竭至此,就算不入眠,也要入定休养才行。否则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两眼一黑直接昏死过去了。

再坚定忍耐的意志,也抵不过今天的种种磋磨。

何况他现在也才十七岁,寻常人家里还稚气未脱的年纪。

等阙渡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话本上腾起袅袅雾气。

白雾语重心长地道:“你要杀要剐要五天来准备就算了,这个仇恨是非拉不可吗,你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透吗?”

“我是嫌他死得还不够透。”

窗沿吹进一丝凉风。

扶窈用话本遮住脸,看不清表情,语调还是轻轻的:

“护城河下的邪魔以人的欲念和恨意为生,恨越多,吸引来的东西越多。”

阙渡的躯体已然是最好的诱饵和养料,但她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让他更艰难些。

她要阙渡以最快的速度濒死,这样才能保证在生变之前顺利取走心头血。

欺辱他,自然不是为了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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