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开口是奈何桥,无精打采的孟婆本还在批发倒茶,嘴里念叨着“下一位”,却在看到来人时眼睛猛地睁大,头也不回地大声吆喝道:“应家的大小姐来了!”
奈何桥左右两边的夹道是金银双桥,延金桥数百步,忽逢应援团。
这些地府的员工都是多功能复合型人才。不仅会杀人,还会走位,不出十秒的功夫就排成了整齐的几列,尖叫声很有节奏地随着大小姐的步伐而动。他们头上绑着粉红色的应援头带,齐声呐喊。
“超绝美人应止玥”
“云雾音色应止玥”
“流量第一应止玥”
“女男通杀应止玥”
“应大小姐神仙中人,蛊王传奇,绝世美颜,一统江湖!”
不仅整齐划一,还带分高低声部的。
鬼差脸都黑了半边,恨不得给站在最前面为应止玥做肖像画的站哥一个大逼兜。地府的一把手都没这待遇也就算了,一群鬼为什么要称呼应止玥是“神仙中人”?
不知道鬼界和仙界是多年的宿敌吗!
他的同僚也很愤慨,连声附和道:“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红颜枯骨吗?你们这帮肤浅的东西,看到个美人就走不动路,魂都没了,真是丢尽鬼界的脸面。我问问你们,身为鬼的尊严在哪里?你们的良心在哪里?道德在哪里?职业守则在哪里?应家大小姐的联系方式又在哪里?!”
鬼差:“……”
没救了,统统毁灭吧。
他转向罪魁祸首,憋了一股气问:“不知道大小姐前来,所为何事?”
应止玥看他憋屈的神色有趣,浅浅笑了一下,“多日不见,鬼差大人倒还是这么严肃。”
她神色并不认真,兴致也不见得多高,显然只是随口开句玩笑,眼眸都是半垂着的慵倦。
地府的转魂灯顺着忘川河流淌,拂过她鬓角也是半明半昧的形状,一缕发丝被风轻轻吹乱,温柔地路过她细腻的耳尖。地府精心饲养了一年的莲花花苞一直是紧闭着的,却在这一刻蓦然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出浓艳的颜色,她的面庞影影绰绰浮动在河面上,本是清雅的美人面,却因着身处地府的原因,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靡丽来。
鬼差一愣,然而应止玥没有发现他片刻的失神,提了正题:“我想要借阅一下地府的生死簿,不知道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他低下头,终于强行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正色道:“当然不行。”
地府的生死簿可断人命数,除了宗主和他委任的阎王,也就只有他的同僚因着需要尽到保管之责而暂时经手,珍贵至极,怎么能让一个柔弱的女鬼魂灵查看呢?
话音还没落,只见他的同僚一个箭步冲过来,也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从哪里搞到的应援头带,满脸殷勤地把“珍贵至极”的生死簿呈上,“这是今年的生死簿,大小姐您还想看前几年的吗?”
鬼差原来只黑了半边的脸彻底黑了,怒斥道:“玩忽职守,阎王知道了定要将你发放北边极寒之地!”
同僚像是脑子被猛锤了下,歉意地对应止玥笑一笑,随即把生死簿收了回去。
鬼差这才舒了半口气,心想虽然这小子贪图美色,但是好在孺子可教……
想法还没落地,只见同僚几步跑到奈何桥边,把“珍贵至极、五十万斛奇珍异宝都不能换来摸一摸封皮”的生死簿放在忘川里涮了涮,还顺手揪下了旁边刚开的睡莲当托盘,这才满脸堆笑地重新送到大小姐的面前。
跟涮抹布似的。
这睡莲也是十万分的丢人现眼,原本走的是一个高贵冷艳无鬼可侵犯的莲花设定,现下几乎是扬着脖子等待被揪下来,因为担心会刺了美人的手,还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叶片都给缩了起来,花瓣都因为害羞红了好几度。
同僚跟着睡莲羞涩道:“这簿子的封皮太丑了,怕是入不了大小姐的眼。”
鬼差:我们鬼界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见此,应止玥倒是没伸手,“你这样直接拿给我,没关系吗?”
同僚心花怒放,觉得大小姐果然是人美心善,鬼界罕有。他的脑袋摇得飞速,几乎能看见残影,一迭声地表示一点关系都没有,“阎王早已嘱托我,您想看什么都可以,不必担忧小的。”
应止玥本也就是形式上的一问,闻言道了声谢,接手细细翻阅起来。
同僚的脸热得能烧开水,鬼差知道这人是彻底指望不上了,转过头来无奈地问:“你是想查自己的命数吗?”
“不是。”应止玥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现在应家被雷劈晕的那位女郎虽然还挂着她的名字,不过已经不是她本人了。在应止玥看来,留存在世的不过是一具皮囊了。
应止玥没再多看他,因为她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唔了一声,“看来这小公子确实是今天的死期啊。”
“什么小公子?”
应止玥倒是没想隐藏,随口问:“就是陆雪殊。说来,我有个生在国公府的侄子也是这个名字,他的阳寿会不会长一些?”
鬼差心里一紧,只是还没等想好措辞,阎王归府,她把生死簿交还到同僚手中,过去和地府的主人打招呼,平铺直叙道:“有小姝的线索了吗?”
最近的代城可真是热闹了,一天之内发生两起火灾。清早的那一场是于家的主宅,傍晚的这一场则发生在嗣通客栈。
不仅是于家二少爷的新妇不幸罹难,听闻有个来府的远房亲戚也很倒霉地一并被烧死了。
至于嗣通客栈,不得不说李叔安排得很周全。假如所有反派都能像他一样认真严谨,早就没有主角的事情了。
换言之,那位倒霉的小公子果然是活不过今晚。
应止玥嫌弃房梁倒下时落下的尘灰,走得慢吞吞。等来到事故发生地时,触目皆是燃烧的红。纱幔宛如游走的火龙,摆放的一摞子坟典烧得只剩下书脊,毛笔的铜管滚烫,宣纸上的墨字飞落成灰,又像是一场极为庄严的祭祀。
被谋杀的正主呛入了过多的烟尘,已经陷入昏睡。
然而应止玥缺乏必要的同情之心,嗓音挺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回事:“醒醒,陆雪殊,你快咽气了,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年轻公子的皮肤底子是过于苍白的质地,反而被火苗煨出来些许血色,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颤了一下,露出来极清润的一双眼。生得过于漂亮,甚至会让人有点惋惜,这样的秀丽五官居然是长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脸上。
他咳了一声,说出的话却发哑:“您是来杀我的鬼吗?”
应止玥漫不经意地嗯了一声,料想他应该很害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淡色的唇反而勾起来,原本看上去就无辜的眼睛更是弯成一道弧:“您亲自过来,倒是我的殊荣了。”
如果忽略到此处浓烟滚滚,他的神色几乎可以称得上天真。
可眼看着火舌要舔过他衣角,连应止玥都觉得他看上去过于自若了。
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太大的事。
应止玥硬生生把含在舌尖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开口:“是你母亲和李叔放的火,他们说你是野种,阻了你大哥的路。不过陆强昨晚去参加了于二少爷的婚宴,喝得太多便被主人邀请留宿。结果今早关附于府走了水,因而你大哥没有逃出来。”
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概括了他的一生。
她神色是温柔的,说出的话却这样冷,陆雪殊也怔了一下,“原来如此。”
不过他转眼就将这话头接过去,笑道:“只劳烦大人在阎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来生我还想要张好看的脸。”
他气质洒脱,嗓音清若,如泠泠清泉。
饶是应止玥这样的人,也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真诚地问道:“烟难道没呛进你的肺里,而是全都进了你的脑子吗?”
死了的时候就惦记着一张好脸,应止玥就没见过这样肤浅的神经病!
陆雪殊:“大人不是男人,不知道我们最值钱的就是这张脸。”
应止玥:“……”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火势已经蔓延开,应止玥低头去拿从鬼差那里取的招魂幡,因此没留心向着她这个方向倒过来的四方房梁。
“大人?”
刹那间,她被扑离了原地,清若的药香味盈入鼻间,像是这无处可藏的炽热房间,忽然下起了一场雨。
烧灼着的横梁沉重地坍塌而下,应止玥听到耳边传来闷哼一声,她没来得及掀眸去看,手里拿着的雪白幡子却反被挡道了自己的眼前。
应止玥拧起眉头:“你在做什么?”
“别看,污糟得很。”带着淡淡凉意的手掌隔着绸缎覆过她的视线,应止玥听到他的轻笑,“不然下次死的时候,大人怎么还会愿意来接应我呢?”
清苦的药味之外,是更加浓重的血腥味道,想来他的腿该是被砸得不轻。
不过应止玥本也不是人,即使不躲也不会受伤。
何况她此刻扮演的角色,还是前来抓他的无情鬼差。
大小姐后知后觉地想,这人长得虽好看,可脑子果然是有点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