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大门紧锁,长缨并未因迎客而开门,那这客,自然不是从这四四方方的大门而入。
沈归荑依旧是懒散坐姿,丝毫没有迎客的礼节。而来的客自然也不会介意,当然,他也没有敢埋怨沈归荑的胆量。
沈归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茶,只见她的面前逐渐现出一个人形,先是向她行礼:“叩见殿下。”
“听闻渡魂王功德无量,故恳请殿下帮…….”该人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气,双目悬挂眼眶外,周遭冒着寒气,这一看,便是缢鬼。
上吊而死的鬼,周遭怨气过重,躲避锁魂鬼差前来收魂,以食其他的鬼魂使自己强大,久而久之便成了恶鬼。
初为恶鬼时,再凶恶都只是一缕魂,是无法触碰到真实人间的万物。甚至如烟一般,凝不住气息的,风大些,便被吹走。
长缨站到沈归荑身旁,冷冷打断:“殿下的规矩还不懂吗?为何而亡,又为何而来,不按规矩办事,便滚!”
恶鬼无论如何作恶多端,在沈归荑面前,都是恐惧得不敢直起腰。
冥界赫赫有名的渡魂鬼王,沈归荑。不过百岁便坐上渡魂王的位子,所谓渡魂王,手下掌管的是世间,鬼界所有未投胎转世的亡魂,恶鬼。
据说她曾仅携一把油纸伞,一人闯入九十九层狱塔,手刃鬼界闻之丧胆的厉鬼黑罗刹,将其封印在第一百层狱塔,万年不得动弹。
他的声音略微发抖,“我…我叫曹御,来自场村。家中本有一妻一子,前年因出门赶考,隔壁王二便伺机与我妻李翠厮混一起,李翠和王二欲吞下我家两张地契,狠心将我小儿推下河堤淹死。”
南靖国有律法,人死后的家产,先是由其子孙继承,若是无子孙,再是归于其妻。李翠和王二打的,便是这主意。
说到此处,曹御哽咽,“我家小儿死后,李翠这毒妇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哄骗我回来,称自己被刘启欺,辱,而小儿也是被他所杀。我一时上了头,在刘启的酒里下了剧毒。我也因此入狱,下了地牢我才知晓,原来众人都知晓李翠和王二搞在了一起,还合伙蒙骗我,让我杀了十年挚友。”
说到此,曹御的双目落下几滴血泪。
血泪落在地板上,四处晕开。像滴入水中的黑墨,四处生枝弥漫。
沈归荑面露不悦,心想这地,要拖几次,才能洗净。
回过神来听他的言语时,她的手掌朝上,生死簿便现在她的手上。只见这生死簿自行翻页起来,到了曹御这一页,便自动停了下来。
她粗略看了看曹御死因及后事,确认他所说属实后,便手掌一收,生死簿立马没了影。
曹御以为沈归荑不信,连忙道:“殿下,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假话,我甘愿下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轮回。”
这恶鬼的毒誓,下十八层地狱,那便是真下。
沈归荑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并非是被处死的?”
生死簿上写了,但她还是想听一听他的缘由。
“是,我听狱中一人说,若是自己含冤吊死,成为恶鬼的可能更大。我自然要成为恶鬼,将这奸夫□□折磨死。故斗胆找到殿下,求殿下赐白伞。”
白色伞柄的油纸伞,能使手握其伞的恶鬼化为人的模样,力大无穷并百害不侵。白伞是所有油纸伞中最低级的一种,但对于曹御来说,足以。
曹御成为恶鬼才三年,怨气所凝聚的力量不够让他触碰人间实物,无论他如何恨,如何咬牙切齿,脑海里千万遍轮放剐他们的皮,放他们的血。
但每次手伸到他们二人面前时,便直接化为一缕烟,穿过他们的身体。
想要成为强大到搅动人间的鬼煞,还需再食九百九十九个初鬼,即化为鬼魂未超过三日的鬼。
这百年里成为鬼煞的,不过三个。而这三个 ,都被沈归荑轻轻松松收到伞内。
曹御等不了成为鬼煞,且他听闻奸夫淫,妇计划搬离场村离开长幽州。而他无法离开长幽州,人间的亡魂,自死的那一刻起,便不再能离开自己所死的那座城。
这便是他来找沈归荑的缘由。
她半垂眼眸,乏得很,许是方才装柔弱落泪时,耗了不少体力。“你敢前来,想必是打听清楚了与我交易的代价,你是今日第一个客,给你片刻反悔的时间。”她一边说,手指轻叩着桌面。
曹御摇头,坚决道:“只要能手刃这两人为我儿报仇,我甘愿成为殿下练鬼铸剑的那缕恶魂。”
机会她给过了。
沈归荑‘嗯’了一声,示意长缨取伞。
长缨在挂满油纸伞的墙上寻了半晌,取了把白色伞柄,茶青色伞身的油纸伞,在手中掂了掂,抛给曹御。
曹御谢过后,便隐身退去。
人走了,沈归荑更加懒散了,连续打了两个哈欠。“长缨,为何在冥界从不知困为何物,在人间,随便动一动,便乏得眼皮直打架?”
长缨笑了笑,“那殿下是否要回去休息,今日的生意就暂时打住?”
沈归荑点头,长缨便取下门沿处悬挂的黑色油纸伞。今日的生意才做了一桩,便早早打烊。
主仆二人顺着铺子后头的巷子,走到尽头,便是两人租下的府邸。
夜风轻拂,清宵明月,花草影子如藻般流在地面上。
倘若仔细看,会发现主仆二人并没有影子。
回到府邸后,沈归荑简单洗漱后便准备躺下,睡前叮嘱长缨:“一会记得去将伞收回来。”
桌上放的伞状银铃发出轻微响动,这银铃与纯黑色油伞是相连的,而这响动的缘由,便是因为白伞正在发挥它的作用。
次日。
长缨早早便去将铺子大门打开,准备开门迎客,虽然没什么客。
沈归荑睡到晌午,才慢悠悠晃到铺子里。刚进去,便有客人来逛铺子。长缨正准备起身,便被沈归荑按下去。
今儿精神好,她满是笑意上前迎客,“客官买伞吗?”
那人左右打量,“我瞧瞧,有没有好的伞。”
沈归荑给他介绍着:“这把伞,材质是用丝绸制作,上好的竹子制作的伞骨,瞧它伞面的花样,是青竹,寓意着节节高升。”
那人若有所思的点头,对青竹节节高升的寓意十分心动。“这把伞,价格如何?”
“五百两。”
一听这数目,那人像扔烫手山芋般将伞还给她,“掌柜当真诚心是卖伞?这伞,卖五文钱我都得考虑考虑。”
沈归荑笑盈盈道:“当真卖伞,不过我这伞啊,只卖给恶鬼。”
“离谱,着实离谱。”说罢,那人便甩袖离去。
沈归荑挑眉,目送他离去,又随手将伞丢给长缨,长缨接过后挂回原处。
“假正经的读书人,明面买伞,眼睛却一直偷瞄我,我可是伞吗?”
长缨淡淡道:“方才他一共偷偷看了掌柜七次。”
而后的一个下午,都陆陆续续的有人来买伞。
自昨天沈归荑在店铺里露了脸,不一会便传开了,新开的油纸伞店的掌柜,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不敢进店的,在门口徘徊数次,只为多看她几眼。敢进的,便是以买伞为由,伺机接近。
进铺子的人,出来后便将在铺子的事无巨细传出,如油纸伞五百两一把,如她所言的只卖给恶鬼。
总之,无一人真心买伞。
沈归荑自然知晓,耐心逐渐耗尽。故这伞价,便是由最初的五百两到一千两,再到后头的一千五百两。
沈归荑胡诌的价格越来越高,而这门槛却还是不曾清静过。她也越来越不耐烦,等又一人进来时,她懒得抬眼,“油纸伞两千两一把。”
倘若是在冥界,以她的脾气,早将这些扰人清闲的苍蝇丢进油锅了。
只见来人未说话,也不抬脚离去。
长缨道:“掌柜,是昨日那位公子。”
哪位?
沈归荑这才慢慢抬起眼皮,看清来人后,像变脸似的,笑靥如花相迎,“原来是江公子啊,长缨,倒茶迎客。”
江言浅浅道:“掌柜不必多礼,江某是路过此地,顺道来看看。”
“来者便是客,请坐。”待他坐下后,只见一双纤纤玉手将长缨备好的茶递给他。
江言谢过,欲言又止,饮了两口碧螺春,问道:“掌柜的铺子,生意可好?”
“都是闲逛的客,没一个真心买伞。”沈归荑风轻云淡道。
“我方才听你说,这伞,要两千两一把?”江言又道:“长幽州的达官贵族不多,不像鳢都,天子脚下,黄金遍地。掌柜这价定得过高的话,恐怕是百姓们负担不起的。”
这伞,本就不是卖给平民百姓的。
沈归荑浅笑,柔声道:“不碍事,我这伞,只卖给恶鬼。”
江言震惊之际又像是信了,瞪大双眼:“当真?”
沈归荑噗嗤一声笑,“其实啊,我这伞,只卖给有缘人。”
江言不解,“何为有缘人。”
沈归荑继续胡诌,“买卖生意,也是讲究眼缘。我看似在卖伞,实则是在给这些伞找主人,找可善待它们的归宿。若与我的伞有缘,分文不收都可。”
“原来如此,掌柜不为赚钱而买卖,江某见识少,那….掌柜如何谋生呢?”
沈归荑左右看看,悄声道:“不瞒江公子,我并不靠卖伞赚钱。我其实是以捉鬼谋生的道士。”
江言是读书人,鬼怪神话他只在书里见过,“掌柜,又在说玩笑话?”
沈归荑一本正经的神情,“这次不是玩笑话。”
他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女子,年龄分明不大,秀雅艳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笑,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但是这么多看几眼,江言都忍不住控制自己胸膛狂跳的心。
沈归荑瞧他盯着自己失神,轻咳一声。
江言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作揖,“是江某失礼了,给掌柜赔罪。”
她并不在意,“江公子是我们的恩人,昨天不是你,我一介弱女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三这种地痞流氓。莫说赔罪不赔罪的了,快快请坐。 ”
江言坐下后,沉思半晌,又言:“江某读的书并不多,无意见过一卷写捉鬼的书,书上捉鬼的道士都是武功高强之辈,那掌柜……..”
回想昨日,沈归荑不像是胆大之人,甚至娇弱得让人千万次动护她之心。
“有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的道士,也有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靠画符念咒捉鬼的道士。”
江言半信半疑,他着实难以将沈归荑这一介女流之辈与捉鬼这件事一并联想。
沈归荑瞥了眼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总有人有意无意的注意着铺子里。反正守着铺子也无聊,沈归荑便给江言讲着捉鬼的故事。
来往的人都能注意到店铺里头的不大的小桌旁,坐了一男一女,不知讲些什么,两人都十分投入。
长缨站在一旁并未打搅,只是适当给二人添茶倒水。
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江言见时辰不早,便起身道:“今日多谢掌柜,江某知道了这书外面的江湖是何等精彩。”
走前,江言想起件事,“差点忘了,方才前来也是想提醒一下掌柜,你们初来乍到,晚间莫要出门。距城里十几里地的场村,昨夜有一对夫妇惨死家门口,歹人至今未找到,官府今早已封城门通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