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行路

沈寂才刚合眼就被白驰推搡醒了,她说走。沈寂一句话都没多问,一面穿衣,一面去喊侍书等人。昨夜那场大乱,所有人都醒了,包括路上他们搭救的周秀如二人,偏侍书好瞌睡,一觉到天亮。张九郎则是因为吃了药,也是好眠。沈寂试了他的热度,烧已经退了,他睁了眼,亲热的叫了一声“寂哥哥”。侍书看不惯,嘀嘀咕咕,“主是主,仆是仆,叫爹也没用。”

沈寂说:“我们马上就走,能起来吗?”

张九郎坐起身,精神饱满,“我感觉睡了一觉,什么病都好了。”

沈寂有条不紊的张罗下去,趁着大家伙收拾的功夫,亲去厨房,和面摊饼。周秀如瞧见了,悄没声息的走过去,蹲在灶前帮忙烧火。沈寂做事面上专心,实则心思玲珑,一心数用。周秀如一直在偷看他,他心中有数。

“婶子可是觉得我像什么人?”沈寂忽然道。

周秀如吓了一大跳,慌乱道:“是是,”又急忙否认,“没有,没有。”

沈寂笑了下没说话,迅速而熟练的摊好饼。

他气质温和,容貌俊美,即便是在烟熏火燎的灶房,也给人一种超脱尘世之感。

周秀如说:“公子是读书人,不该在灶房打转。”

沈寂长的仙气飘飘,实则他心里最清楚,他就是大俗人一个,只想挨着娘子过安心日子,将来生两三个孩子。他谨慎本分,谋个官职,养活妻儿,一家子和和美美,他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他也深知一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懒得去解释分辨,面上点点头好说话的样子,“婶子说的是。这里离下塘村并不远,咱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周秀如一听下塘村三个字,脸色就变了,不消人多说,埋头做事,动作比他还利索。

等一行人收拾停当,又用了早膳。店家和沈寂又因为房钱推拉了起来。

店家听说沈寂要走,非要将饭钱和房钱还给他,以答谢他夫妇二人的救命之恩,态度谦卑热情,同昨日阴阳怪气的模样天差地别。侍书看得直瘪嘴。心中冷笑,面上骄傲。

沈寂面上不动声色,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店家快别这么说,我夫妇也没帮上什么忙。小生岳丈曾是徐州长史,家娘子自小耳濡目染会些花拳绣腿。昨夜还是仰仗那位雷小兄弟拼死一搏,才叫我家娘子偷袭成功,就这,娘子也吓得不轻。等我回房才发现,娘子也不知何时晕在了客房内。”

店家一听这话啊呀一声。

沈寂沉重道:“倒是那位雷小公子可怜,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却是一腔侠义心肠……”

他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少年身上,乃至于官差来问的时候,众人也都一劲的为少年说话。

众人都听出沈郎君的意思了,不想牵扯到后宅妇人。情理之中。任谁家郎君都不愿娘子抛头露面,随意被人评论。既然人家不愿领这份功劳,那些因为少年奋不顾身活下来的人自是很愿意少年能因捉匪有功,在官府那里有个奖赏。

很多人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会退缩怯弱,会自私自利选择视而不见保全自己。但拥有善心与此并不矛盾,事后回过神来,更觉惭愧,民风淳朴的地方不缺热心人,雷公子父亲的身后事已有人招呼四邻帮忙操办了。

沈寂一行人上了马车,店家帮忙,又给另雇了辆驴车。周秀如孙氏二人坐在驴车上,张九郎本想上马车,侍书呵道:“你怎么一直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后面驴车去!”

张九郎面上一红。

沈寂搀着白驰的手上了马车,刚进去,白驰就将头上戴的帷帽摘了,丢在一边。这是沈寂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白驰临出屋的时候,他给系在了头上。沈寂略有些不自在,无所适从的将帷帽抓在手里。

两俩车来到城门口,沈寂坐在车前,手里捧着一方盒子,里头装了一应过关文书。昨夜受了惊吓的过路商旅或走亲访友的乡下人都挤在城门口要出城。哪知昨夜出了那么大乱子,官府下令严加盘查,底下执行的小吏竟借此机会敛财,收受贿赂。一应付得起银子的都给予放行。

排队的时候,四周的百姓都在议论昨夜之事,有消息灵通的说昨夜有京中贵人歇在萧县,所以才会迅速剿灭了匪患。原本靠在驴车内的张九郎忽然伸出脑袋问了句,“京中贵人?可知是哪位贵人?”

说话的人见是个小少年问话,不予理睬,又同身边人满天是牛的胡吹了起来。

“听说昨夜还有一位豪杰义士拔刀相助了!自东往西而去,如同蛮牛过境,片甲不留!”

“是啊是啊,”沈寂探下身子,一脸惊喜笃定道:“我听说是本地山神显灵了,护卫一方百姓!萧县自古人杰地灵,神佛护佑。若不然昨晚那场大乱不知要伤亡多少。”

“对对对,”立刻有人附和道:“肯定是英灵护佑咱们萧县百姓!昨晚我瞧得真真的,那人身高一丈有余,手执通天巨杖,只敲晕山匪,不伤人性命。分明就是山神显灵!”

“我听说神仙掌因果,见到不平事,只小惩大戒,不伤人性命!”

三人成虎,越传越玄乎。

白驰对沈寂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不知说什么好了。跟着他,似乎万事不用太操心,他都能打点妥当,可也不够快意潇洒。

出了城,并未直奔京城,而是绕了路往雍州而去。

紧赶慢赶,终于在两日后,到达雍州城。沈寂都没入城,只赠送了些银两和干粮,周秀如孙氏再三叩谢拜别后,这一番短暂同行的缘分到此结束。

重新启程,沈寂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神情轻快。直觉让他不喜欢周秀如,她看他的眼神有时候直勾勾的,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自以为送走了她,此生必不会再见,这一段路见不平的缘分到此为止,然而他又哪里知道,巧合生因果,或许在当时看来一段微不足道的缘分,却让他的一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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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直奔平京而去,一路平顺再没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主要是不久之后,白驰就被诊出了身孕。沈寂并不意外,在他心里他夫妇二人恩爱亲密,有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早有准备,殷殷期待,对白驰更是关怀备至。

白驰倦怠的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脾气古怪又懒散。没有初为人母的欣喜,也没有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一应物品的打算。整日里,发呆的时间更多了。

倒是侍书拉长了一张脸,倍感焦虑,偷偷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被铃兰听了去,扬手要打他,侍书一二三四五列了诸多现实问题。人活着,衣食住行,样样都得打算。他私心里一直觉得娘子不该跟着公子出门,一来会打扰公子读书,二来,如今娘子这般,为了照顾她的身体,路上行程又要被耽误。本来打算的好好的,早早去平京城拜访知名的学子、大儒,好好讨教一番。如今别说这些了,能年前赶到平京就不错了。他为他家公子能不能高中愁断了心肠。

一场大雪,天地银装素裹。

因为白驰突然有兴致,想去北方看雪,马车又往北边走了许多路。

沈寂劝不动她,只能依她,一路劳心劳力。

侍书除了干着急也别无办法了。反倒是张九郎脾气大了起来,自以为忠臣良将的劝了沈寂很多次。

张九郎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大丈夫当展宏图之志,不可拘囿于儿女情长。女子也当以郎君前途为重,不可自私任性。

张九郎一路受沈寂照顾,心底里早将他当成亲哥一般。因着白驰阴晴不定,脾气古怪,张九郎本就对她敬而远之,又见她所作所为,对沈寂呼来喝去,心中早就不忿。他还是小孩儿,尚不懂男女间的情意,又听侍书偶然提起,白驰是沈家大郎不要硬塞给二郎的,心里更是心疼寂哥哥。

这日,他实在忍不住,振振有辞道:“我觉得她就像个男人,而寂哥你就像是她的姬妾,被她捏在手心里,高兴了就哄几句,不高兴了就弃之不顾,不管不问!”

“寂哥,你是男人,怎能受一个小女子如此折辱?我是替你鸣不平!替你委屈啊!”

彼时,沈寂正蹲在破败的客栈小厨房里熬汤,好性子的听着,既不辩驳也懒得解释了。道理是说给听得进去的人听的,张九郎这少年,年纪不大,思想倒是古板的很。他已猜出他是世家子,也大概知道是哪家走失的孩子,攀上这根高枝对他将来仕途大有益处,他不能点破,未免被怀疑早有谋算。也就不会得罪这位少爷。沈寂不是那种我觉得这件事有道理就竭尽全力劝服别人的性子。

道理是自己的,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就去做。其他随风去,他并不放心上。

“小孩,听你这意思,男人就能将女人捏在掌心,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白驰也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口,双手抱胸。

沈寂忙起身,将她迎进来。

张九郎被撞破,面上一红,“你好没道理,怎地偷听人说话?”

白驰冷笑一声。

沈寂立场明确,小声帮腔:“背后论人是非,也不是君子所为。”

张九郎对沈寂信服,“寂哥哥教训的是。”一时又生了恶胆,想替沈寂张目,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为男尊女卑,顺应天理……”

“屁话!你敢狗屁连连的说这些狗屁道理,无非是这世道男子当权,若是将来换个女帝试试!你看这些道理你还说不说的通!”

白驰这番话简直大逆不道,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杀头的大罪都能定下。

张九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指着她,张口结舌。沈寂拉下他的手指,挡在二人中间,将他往门外推,说:“九郎,时候不早了,快些睡觉去。”

张九郎扶住沈寂的胳膊,抻着脖子,不吐不快,“你这样口无遮拦,迟早会害了沈寂哥。”

“九郎!”沈寂有些生气了。

张九郎委委屈屈,“寂哥哥,你将来是要出仕为官的,官场诡谲,一个不慎落人口实就会万劫不复……”

“那就不要做官好了。”他看得非常开。

话音未落,白驰忽地揪住沈寂的衣领子往后一拽,张九郎也差点被绊倒,一头撞上沈寂下巴,二人都七荤八素的,一时回不过来神。

就这片刻功夫,白驰随手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锹,灌满力道,飞掷而去。

“什么人!滚出来!”

一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虎目猿臂,气势迫人,身后一行人成扇形站开,个个腰悬宝剑,身着薄甲,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领头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大长公主近卫统领——彭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