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祁家。
原本清冷的祁家因为祁老夫人的去世来了些吊唁的客人,但从来的人也能看出祁家不复往日的辉煌。
祁家鼎盛的时候,若家中有什么大事,那是得看“谁没来”,而不是“谁来了”。
那时候,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不落地过来。
但到了现在,那些人为了避嫌,却一个都看不见。
老太爷早就去了,老夫人这一去,压力和权利就全部移到年轻一辈的肩上了。
“节哀。”
又一位老人拍了拍祁凤年的肩膀。
这个时候,能顶住压力过来的,都是明面上已经和祁家站在一条船上的。
若说林家还因为林浅夏的原因在皇权和世家权利的争夺中有回寰的余地,那祁家则因为今上幼时在祁家受到的对待而十分尴尬。
虽说没有人点明是怎么回事,甚至还流传着“祁家对皇上有恩”这样的说法。但这说法本身就是祁家自己散播出去的,为的是尉迟临渊追究起来能被牵制住。
所有人的心里都明镜一般。
“皇上到——”
意外的一声通传,在场的都吃了一惊。
陛下幼时流落祁家过的并不好。
也没听说过陛下和老夫人有什么交集,此番老夫人过世,他过来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即使已经挑明立场是祁家的党羽,还是有不少人脸色难看。
祁凤年肃了神色,拳头缓缓攥紧。
尉迟临渊走了进来。
原本还有交谈声的正厅陷入沉寂。
尉迟临渊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按理吊唁了一番。
最后,走到了祁凤年面前。
“不知陛下到访是有何事?”
“朕听闻老夫人过世,特来吊唁。”
“祖母生前,并未与陛下有何交集。”
“的确不多。”
“当年我被关在柴房,寒冬腊月,还得多谢老夫人一时慈悲送了一身棉衣,才挺了过来。”
只是祁老夫人并非善人,送那棉衣也并不是完全出于可怜,只是担心祁家有人被冻死传出去难听才为之,只是人死如灯灭,这些不提也罢。
祁凤年也很了解自己祖母,他不觉得尉迟临渊会单纯因为吊唁才过来,更多的猜测他想要敲打祁家的党羽才会特意过来。
“祁家家事,不劳陛下费心了。”
“也是,朕在这里,卿等也不自在,朕还要去接皇后,先走了。”
外界对祁凤年的评价多是“君子”,“人淡如菊”,但也得看是什么时候。
此时的祁凤年看着尉迟临渊,脸上的表情都险些快要绷不住。
他凭什么?
一个曾经在祁家下人都不如的存在,现在想要夺世家手里的权,凭什么?
一个从未被他们放在眼中的人,却抢了他的小蛮,他配吗?
即使修身养性这么久,心中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此时的祁凤年还是忍不住了。
“尉迟临渊,你要心里有小蛮,就不该让她入宫。”
尉迟临渊脚步微顿。
“他是朕的妻子,你逾矩了。”
“当时的事情小蛮不记得了,你我却清楚。况且,你能对她好吗?后宫只有她一个的日子,你能让她继续这样安稳多久?”
“陛下再怎样任性,也终归是陛下,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这般空置后宫,想来那些忠于先帝的老臣也会看不过去的吧。”
“到了那时,世家也会为此出一份力的,各世家的贵女们都忙着在学礼仪了。”
将话说完,祁凤年只觉得自己长出了一口气。
他抢走小蛮又如何,小蛮不记得又如何。
她的性子祁凤年清楚,眼睛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
尉迟临渊坐在马车上,疲惫地点了点眉心。
其实祁凤年不说,那些老臣的意思也都几乎要摆到他眼睛底下了。
各方都有立场,且送秀女入宫这事,向来都是世家必争的一件事。
争端越来越激烈,总有一些人并不想站队,或是想借此改变立场向他递橄榄枝,这都是一个好路子。
若尉迟临渊执意不纳妃,想必各方都会有说辞。
“快些,还没到么?”
祁家和林家隔得并不远。
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见小蛮。
“陛下,林府到了。”
“嗯,她还在府中?”
看着外面已经挂在天边的夕阳,尉迟临渊问道。
“娘娘一直在林府,许是玩的开心多玩了一会,此时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尉迟临渊等了等,下了马车等她。
果然,没一会,林府大门就打开了。
但出来的不是他想见的人,而是一个个喝的脸红脖子粗的青年。
他们显然预想不到皇帝居然就在门口,一个个像是被猫拽住尾巴的老鼠,贴着墙边怂着脑袋走的飞快。
尉迟临渊眸色微凉。
想到林浅夏恰巧今日回了家,说不定还碰上了这群不三不四的,他眉头皱的更紧。
林府的门再一次打开,他想见的人终于走了出来。
只一眼,尉迟临渊就发现有什么不对。
林浅夏的神情和离开时明显不同。
马车就停在府邸门口不远处,可她却像是没注意到,心神不知道在什么上面。
“小蛮,你还好吗?”
他上前问道。
见到尉迟临渊,林浅夏像是吓了一跳。
“嗯、嗯。”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在院子里走了走,有点累。”
“……”
尉迟临渊深深看她一眼。
“走吧,我扶你上去。”
林浅夏握住他的手。
她指间冰凉一片。
尉迟临渊眸色更深。
回了皇宫,林浅夏就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尉迟临渊和她静静对视片刻。
林浅夏移开了视线。
“小蛮。”
他想问什么,最终没有问,只说了一句。
“若想跟我说说话,我等你。”
林浅夏脚步微滞,轻轻嗯了声。
回到殿内,她咬唇将床底下的纸鸢再次取了出来。
想起和兄长的对话。
“他究竟为什么娶我?”
“尉迟临渊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那你之前和他们说的,我和他曾经不对付,是真的吗?”
林浅寒复杂的神情她现在都能回忆起来。
“告诉我吧,哥哥。”
林浅寒叹了口气,点点头。
“你自幼便是林家的明珠,脾气娇蛮,他又是低到尘埃里的身份,你小时候没少为难他。”
“他虽然没有说过这些,只怕心里还是记恨的,不然也不会在……的时候将你娶进宫。”
“不过你也无需太担心,你的背后有林家,若他对你不好,你总能回来的。”
林浅夏不觉得自己是柔弱的性子,想起林浅寒的话却不知为何鼻腔酸的要命。
她看着这盏站旧纸鸢,抽了抽鼻子。
所以其实是她一直在犯傻。
尉迟临渊根本就不喜欢她,他是为了羞辱世家才娶她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坏人!
**
后来的几天,林浅夏没事就将那纸鸢拿出来看看,当然都是等尉迟临渊不在的时候。
但越看就越想把它扔掉。
那天她为了这纸鸢困在了树上,让他过去,他却不肯,害她生生摔了下来。
他是讨厌她的,这纸鸢就是证明。
但这么大件东西,让宫女帮忙丢掉有可能会让尉迟临渊知道,若是他看着这丑东西想起些什么来笑话她怎么办?
这么丑的东西,却保存了这么些年?甚至婢女出嫁都要记得好好保存起来,是得有多宝贝。
这么一想,林浅夏就坐不住了。
不行,不能再把它这样放在那里了,很危险。
她抱着纸鸢走到了窗子旁,取出火折子。
林浅夏想了想,面露犹豫。
这纸鸢别的不说,个头是真的大,烧起来不可能没动静,倒是后说不定闹的更大。
但一直放在房中也不是个办法。
她看着外面,有了个主意。
**
“娘娘,外面太阳正盛,您穿这披风怕是会热,奴婢帮您换一件?”
林浅夏云淡风轻地看她一眼,又淡淡移开视线。
“不必了,本宫倒是觉得今日风大,吹的人头疼,穿着披风刚刚好。”
宫女看了一眼枝头动也不动一下的叶子,一脸诧异。
这……明明没风,湖水都掀不起几朵浪来,娘娘却说风大,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林浅夏装作没看见。
这就是她的计划。
在尉迟临渊的授意下,宫中其他人都对她纵容极了,所以即使没有风,她非要说有,也没有人会反驳。
这披风宽大,里面藏着个纸鸢是半点都看不见。
她要做的就是走远一点,偏僻一点,然后想办法支开身边的小宫女,再将披风底下藏着的纸鸢丢掉。
等到丢出去后,剩下的就和她没什么关系。
毕竟那纸鸢又旧又丑,就算有人捡到,也不会怀疑什么,只会当作垃圾丢掉。
正合她的意!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尉迟临渊在处理政务,整个时间绝不会出现在其他地方。
正想着,就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浅夏:……
尉迟临渊像是有什么烦心事,眉头紧锁着,看见她,面色稍霁。
“这是去哪儿?”
林浅夏把披风裹的更紧,神态自若地回答他。
“随便走走。”
“要我陪你……”
“不必了。”
感觉到态度生硬,林浅夏又挤了一个笑。
“我自己走走就好,你应当还有事要忙,等哪日你没有这么忙了我们再出去走走。”
闻言,尉迟临渊也就没再坚持。
他的确有事情要处理,且这件事情也不方便对林浅夏说。
察觉到她神情怪异,尉迟临渊轻轻摸了两下她的头。
“我上次说的,我会一直等着你,若有要说的,随时找我,嗯?”
林浅夏心跳快了一瞬,想到怀中的纸鸢,又重新稳下来。
“好。”
她答。
尉迟临渊离开后,她继续往偏僻的地方走。
看周围人越来越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林浅夏咳了一声。
“翠柳,你先退下。”
“娘娘可有什么事?”
“无事,赏景而已。”
翠柳闻言,只得安安静静退到一旁。
林浅夏又走远了点,这才将纸鸢握住,准备扔掉。
许是她过于紧张,并没有发现不远处一道匆匆靠近的身影。
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正抱紧手里的一沓公文,形色匆匆。
他手中的东西都是要被处理掉的,且越少人注意到越好。
他刚上任没多久,就被分到了这个活,自然紧张。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翠柳一行人。
为了避开她们,他走了另一条路,却没注意到穿着披风鬼鬼祟祟躲在树后面的林浅夏。
林浅夏也很谨慎,直到远处的翠柳她们放松了警惕,她才飞快地靠近树林边。
只是刚从树后面走出去没两步,就被一个身影撞了一下。
林浅夏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向一边,怀里抱着的纸鸢也掉了出来。
和她相撞那人个头还没她高,手中抱着一沓纸张,此时纸张更是散落漫天,飘飘然落下来。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等看清林浅夏的脸,更是一张脸唰地变得惨白。
如果没看错,他撞到的人是皇后?
可他抱着的东西,给谁看见都不能给皇后看见啊……
小太监脸色难看地像撞了鬼,一边慌慌张张道歉,一边伸手快速将飞散开来的纸张重新聚拢起来。
林浅夏有点生气。
这小太监怎么早不好晚不好,偏偏在她要“消灭罪证”的时候出现?
现在好了,翠柳已经往这边赶了,纸鸢收回去是来不及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留意到那丑东西。
林浅夏之前精神紧张,到了此时倒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
尉迟临渊知道了又如何?到时候就说是生辰上别人送来的丑东西,她不喜欢,看着碍眼,这才在散步的时候打算一块扔掉。
也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尉迟临渊要嘲笑也嘲不到她。
这样想着,心神放松许多。
就在此时,她才发现,这个慌慌张张收拾东西的小太监……是不是有点太紧张了?
撞了皇后,紧张也是正常,但他的脸色仿佛要被处以凌迟一样难看,两手几乎要舞出残影,飞快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纸张。
但那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完。
林浅夏在小太监绝望的目光中,随手捡了一张,好奇地看了一眼。
纸张的正中是一副画像,看的出来画师水平不浅,将女子的神态气质通过墨色表现出了个十成。
底下是用小字工工整整写出她的姓名和长处以及性格。
再看看其他纸张,内容都差不多,只是美人各有千秋,每张纸都有自己的小心机,或是上面有着花香,又或是有的上面有着有才情女子所写的诗句。
林浅夏没什么反应,将纸张递还给了那小太监。
小太监整个人抖若筛糠,面色发白,一个劲的叩首。
翠柳也赶过来了。
作为自幼就在宫里的,她一眼就认出来那一沓东西是什么,心里咯噔一下。
“娘娘……”
“嗯,我们回去。”
林浅夏重新将纸鸢拿了起来,也不藏了,也不去看那一沓画像,带着翠柳回凤鸾宫去了。
想来也是,尉迟临渊年轻俊美,诺大一个后宫却只有她一个,应当是醉心政事而少关注这些。
不过他不关注,自然有的是人替他关注,这不,结果都送他桌子上去了。
看那小太监那副急匆匆的样子,应当是打算将东西处理掉,在她发现之前。
却没成想被她撞了个正着。
作为天子,纳妃必然是早晚的事,倒是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
**
林浅夏回去后,对着手中的纸鸢出神。
又没能扔掉,还被翠柳看到了,也不知道尉迟临渊会不会发现。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林浅夏没有回头。
“都下去。”
尉迟临渊说。
宫女们一个接一个退了出去。
“小蛮。”
林浅夏不应。
“我没看那些。世家手伸的太长,直接将东西递了过来,我没有考虑过那些,只是怕你看到不高兴,才让人处理掉,却没想到正让你看见。”
尉迟临渊说话少见地有些许慌乱和无措。
她还是不回答。
尉迟临渊犹豫了一瞬,轻轻拉住他。
“小蛮,不要不理我。”
尉迟临渊是个果断而疏远的人,这样恳求一般的语气几乎从来没出现过。
林浅夏终于回过头。
她神情冷淡。
“不要叫我小蛮。”
尉迟临渊瞳孔颤了颤,心脏一瞬间收紧。
她这样的神情,几乎让他怀疑她是不是想起一切了。
“小蛮?”
小心翼翼。
“不要那么叫我。”
林浅夏道。
尉迟临渊这才发现,她眼眶微微泛红。
他乱了手脚。
“我自从娶你,就从未想过要纳妃的,只是世家那边一直给压力,我担心影响到你,才想瞒着你。”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目光一凝。
“那是……”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是林浅夏今天没能扔掉的那个纸鸢。
她正发呆,自然没顾得上将这又丑又笨重的东西重新锁回箱子里。
不仅没扔掉,还出了丑!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看他的反应,他显然认识这个东西。
“不知道谁在我生辰时送来的丑东西,正准备扔掉。”
尉迟临渊看着那盏纸鸢,表情却放松了些。
“丑吗?没想到它还留着。”
“很难看。”
林浅夏毫不犹豫。
尉迟临渊接过了纸鸢。
“你不记得了,你曾经很喜欢这盏纸鸢。”
林浅夏哼了声,没打算告诉他有关那个梦境的事情。
却见尉迟临渊接过纸鸢,娴熟地将它翻了一个面,轻易地找到了那道裂隙。
他目光陷入回忆,表情是少有的安宁,声音和缓。
“你还记得吗?这纸鸢还是我帮你糊起来的。”
林浅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