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十六年的春天,上京褪去冬日的素雪银装,城中百姓也从热闹的节日脱离,日子逐渐回归平缓的节奏。
这一片安稳表景下,朝堂上却已然是风云变幻。
二月,在端明殿大学士李容甫等人第三次上奏,要求整顿御史台后,景帝终于公开表示同意。
次月,新令颁布,从此御史台的新鲜血液将全部从有进士功名在身者中选取,原本受家族余荫而进的皆被取缔。
这一手,做得太狠、太过不留情面。
以至于这个消息传出来后,群臣一片哗然。
……
春雨绵薄,丝丝点点拂在面上,未退的料峭寒意便也随之附骨,让人忍不住缩着身子发颤。
长窄宫道间,远远行来一众队伍。
华盖之下,是慵懒半倚的贵妃周氏。
她依旧是手执团扇。哪怕此刻天色朦胧青灰,扇面转动间,其上的绣纹都折射出一股流动的光彩。
正面相遇。
先是周贵妃开口,“倒是想不到会在此刻遇到殿下。不知殿下急色匆匆,是要去哪?”
她坐在步撵上,居高临下看过来的视线隐于晦暗之间。
团扇则遮挡住她下半张脸。
迟筱挑眉,倒是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写着急色匆匆几字。
她甚至只是撑着伞,慢慢行在这朱红宫巷之中。
悠闲莫过于此。
竹柄在手中略略旋转,伞面上聚起的雨滴顺着这轻微的力道坠落在地,于水洼间砸出一道道跳动的碎珠。
虽是抬头仰视,却并不显卑下,反而因为面上绽出的笑,迟筱微抬伞面,姿态从容,“去见父皇。”
去往华清宫,并不需要经过这条路。
迟筱环绕了一圈四周,宫墙内有枝叶繁茂的树,露出一星半点的翠绿尖尖。
青苔爬过砖缝,又往墙根处攀上了些许。
一片朱红上,斑斑点点的绿。
她就这么扫视了一圈,才慢慢的、笑着夸赞道,“贵妃好兴致。”
言语谈话之间,没有丝毫紧迫。
只有抬眸低眉间正当年华的姝色,仿佛晴日炽盛的光,晃得人不由避目。
周氏甚至因此有些狐疑,到底她是不知道她的好驸马马上就要被贬去滁州,还是只是故作镇定。
她摇着扇子的手微顿,美目眯起,半晌才笑起来,“妾见雨落春光不减,便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粗糙而不经推敲的借口。
倒也无人在意。
终究是有些好奇、外加想要看到,这张与那人如出一辙的脸露出惊慌的样子的欲望占上风。
在一片凉风中,周贵妃开口道,“有道陛下近日大动肝火,还请殿下此去,该是好好劝慰、以尽一片孝心才是。”
迟筱笑着沉默,她端详着这位贵妃的脸。
柳眉杏目,绯红的花钿点在额中,乌发梳作飞天髻。
不过三十余岁,权力熏染了她通身的气派,原本小家碧玉的清秀的美被这股气压着,第一眼望去,不会疑惑她是谁,倒像是一个行走的贵妃金玺。
迟筱点头,“贵妃说的是。”
心里却在想,这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还真是累人。
明明景帝后宫只寥寥数人,自赐封周贵妃后更是将后宫事物全权交由她打理,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交谈下来,却觉这位周贵妃,像是从高危宫斗文串频来的宫斗大手子。
迟筱当然知道她是想干嘛。
无外乎是觉得,能用祁晏之事刺痛她,从而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
不过……
这么看来,周贵妃得到的消息是景帝为的御史台之事而大动肝火。
信了?
这点来看,那句宫斗大手子或许是抬高她了。
或许是迟筱这太过悠闲的样子终于让周贵妃反应过来,又或许是其他,那双保养仔细的手捏紧了扇柄,泛起一阵青白。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为何不在意?
怎可不在意?
看她这幅终于揭下一角温顺画皮的样子,迟筱才复又笑起来,“自然,为人子女,自然要尽孝心。”
“贵妃统领后宫,劳苦功高,只可惜……”
点到即止。
未尽的话语引人浮想联翩。
而在周贵妃越发冷厉起来的视线里,她才好像察觉有所言失,假作歉意,“瞧我,一时嘴快,幸好是贵妃大量,想来不会怪我。”
周氏扯了扯嘴角,“殿下说笑,妾怎敢怪罪殿下。”
“殿下不是说,还要去见陛下。”
发上原本的簪子今日换成了雀鸟衔枝造型的步摇,缀在细链上的鱼白珍珠周边泛着淡淡的、柔和的光。
指尖似是无意抵住那颗跃动的珍珠,迟筱略略倾身,笑吟吟道,“确实,便不打扰贵妃了。”
“先行一步。”
……
公主府。
秋梨站在门槛上,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下或扛或抱、将形形色色的东西装入木箱封好,再抬入库房,等待启程时机。
而她背后的院中,天气转暖后挪到回廊的七喜啁啾着,圆圆两个绿豆眼盯着面前的人,好奇又防备地歪了歪头。
哪怕可可爱爱、没有脑袋,七喜都能坚强地从它并不漫长的一生中,回忆起这位总是面带笑容的人类成年男性,从未在女主人不在的情况下,多施舍给它一个眼神。
除开某些情况。
比如现在。
小动物的直觉告诉它,现在不大声点,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迟筱踏进院里第一步,就听见从回廊拐角处传来的、惊恐的叫声。
她不由:“?”
合伞抖落雨滴,将其递过给身后随行的人,迟筱紧踏了两步,就和回望的祁晏对上眼。
七喜重获新生般疯狂扑腾着翅膀。
“你回来了?”
他露出一个笑,迎了几步上前来。
那纤长的睫羽根根分明,每一根都写满了无辜二字。
迟筱觉得他幼稚。
却在祁晏递过一个糖人来时,完全把刚才的心里所想抛在脑后。
她眼睛亮亮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祁晏心想,她好幼稚。
只是落进眼里,这些就只是可爱的同义词,每每遇见,便觉心中欢喜如细雪堆积,更多上一分。
“这是……那个卖糖老伯那的?”
“是。”
外面雨声渐渐,雾霭潮湿又朦胧。
年复一年,如今又是新绿的树叶飘飘摇摇,终究稳在枝头,任凭雨滴一滴滴流过、落下。
隔壁那课银杏树,或许也会更繁茂。
春雨润润。
来往收拾的人也散去,秋梨来了两趟,最后捧来釉色如天青烟雨的茶具,并作上贡的新茶,才撑着伞离去。
迟筱看过去,祁晏拿起束带,正束起宽大的袖袍。
清瘦的手腕,腕骨处有一截凸出。
有青蓝的血管,偶或在迟筱的眼底留下一抹颜色。
却不及那凸起处,显露的一抹姝色。
她趴在桌上,乌发蜿蜒垂落,发饰先前被祁晏耐心拆下,修长手指在发间摆弄,柔和而恰到好处的力道仿佛按摩,让人昏昏欲睡。
大概也是那时候,唇上的口脂蹭上去的吧。
这么想着,迟筱只是就着趴伏的姿势,漫不经心摸了摸嘴唇。
并没有想提醒他的意思。
挺好,就这样。
因为看着就好像是,她的一种标记。
美人泡茶,抬手间也是风华绝代,让人觉得无比赏心悦目。
煮沸的水冒出阵阵白烟,缭绕而迂回,最终缓慢散去。
倒入杯盏,如柱的水倾下冲击瓷底,声如珠落玉盘,清越而干脆。
与外面低而悱恻的雨声完全不同。
“陛下同意了?”
“没有。”
一派平和间,不知是谁先起开了话头。
迟筱眯眼,“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呢。”
青年递过一杯茶,闻言只是笑。
她隔空点点他,“骗你的,才没有,父皇同意了。”
然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面露遗憾,“感觉不如梅子酒好喝。”
迟筱不喜欢喝酒,因为醉了总没好事。
她也不喜欢吃青梅,觉得太酸。
却喜欢喝梅子酒,吃腌制好的话梅。
十足矛盾,又十足挑剔。
祁晏总愿意宠着她,却不想迟筱伤在这些细枝末节。
放任的后果是什么,他很清楚。
是以,“倘若要出门,可就不能喝酒了。”
“梅子酒也不行。”
迟筱:“哼。”
她当然知道。
不过总归能从这种来回的话语中得到乐趣,这才是她乐此不疲挑战祁晏“底线”的原因。
“现下是三月,又多雨,等到滁州,怕是已经过了月余。”
迟筱算了算,笑道,“幸好上任时间没有定数,我们还可以在路上走走停停,看看这四处的景色。”
祁晏想起秋梨这一天的忙碌,哑然失笑,“这收拾东西的阵势,确实像是出游。”
迟筱抬眼,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搬家呢。”
那坐姿端方的青年笑而不语。
迟筱看他这样子,大概又在心里憋了什么话,等着她来问,好来戏耍她。
虽然已经猜到结局,迟筱觉得她最好不要每次都顺这人的意,不然岂不是显得很好骗的样子。
却在祁晏看过来的、弯起的眼中,终究是忍不住那颗像是有小猫的爪一点一点挠过的心,期期艾艾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给你个机会,快点说。”
青年没有告诉她,这样子凑过来,一副想听又想捂住耳朵的样子,实在有些掩耳盗铃。
他只是故意沉吟一会,然后才在迟筱不满的视线里,笑着开口,“只是想对夫人的说法作一个小小的纠正。”
“嗯?”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夫人既要与我同行,又何来搬家一说?”
……
雨声盖去了剩下的呢喃话语。
只留下低低的两句,像是这个春天的启程。
“你想好要怎么介绍我了吗?”
“念兹在兹,没齿难忘。”
廊下有清茶两杯,有佳人在侧。
端方闲雅的青年凑近,不知是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旁边那人一阵敲打。
草木在春天焕发。
吾妻吾爱,亦是吾心之归所。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的回复太官方,都不说好甜(托腮)
另外和大家说一声,以后都十二点更嗷( ̄▽ ̄)~*没更就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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