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岁,迎新年,乃一年之始。
是为元岁。
正月初一,景帝于外朝兴庆宫设元岁宴。
赐宴百官,摆桌一千二百余席,凡五品以上、亦或是留驻京中官员,皆需列席。
而上京之外不能来者,也要递上请安祝福的折子。
为感念皇恩浩荡,开席之前,官员要先祝颂,其后向皇帝敬献礼物。等到繁复的流程礼仪走完,才是开宴。
这时候,景帝会进行封赏,对象包括豪贵勋族,也包括过去一年政绩突出的官员。
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
玉池波浪碧如鳞。【注】
亮如永昼的大殿内,依次列坐的官员帽檐都别着一朵绢纱丝帛作的花,一张张或沟壑深刻、或富态圆润的脸皆是面色恭敬。
景帝高坐于首位,身着棠色龙袍,平淡无澜的表情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也无人敢窥视龙颜。
太子迟璟坐于他下首,明黄衣袍,与胞妹肖似的一张脸要更多几分英气。
抬眉低眸尽显气度,却略有几分病容。
几位大学士再依次坐下首。
首富王文之面上皱纹密布,须发皆白,不久前刚过了七十大寿。
那双眼已经不可避免的浑浊。
等歌舞退去,他率先站了起来。
背脊不再挺直,就连站出身的步伐都有些颤颤巍巍。
景帝体谅他年纪到了,便示意旁人去扶他。
王文之:“谢陛下隆恩。”
然后便是敬献礼物。
逢年过节进贡的礼单会提前呈给奏事处,再由他们报给皇帝。
一些会选择性接下,大多则会被退回。
酌量赏收,以联上下之情。【注】
但有一些,官员会留到宴会当场呈上——这些都是集合一个群体的礼品。
王首辅代文官集团,向景帝献上一幅屏风,并一座玉雕。
他道,“愿大景鼎祚绵长,愿盛世无疆。”
吏部尚书谢蕴紧随其后。
他不似王文之久经磨砺的干瘦,官途顺遂,如今六十有一,生有一副富贵相。
他拱手,“愿大景鼎祚绵长,愿盛世无疆。”
文官们像是早有商量,并未有任何讶异神色。
与文官分坐的武官们被他们突如其来的团结惊了一下,隐晦地互相看了一眼。
几乎是下一秒,殿内所有人立起,齐声道,“愿大景鼎祚绵长,愿盛世无疆。”
回声荡彻殿内。
迟璟同样起立,但唯独他,毫不避讳地去看景帝脸上的表情。
被横了一眼。
片刻后,景帝才淡淡道,“赏。”
祁晏立于文官队伍中,微微眯起了眼。
清歌妙舞,急管繁弦。
点点白雪缀在树梢枝头,周贵妃于首席,但明眼人看,显然都是太子妃许晴然那边要更为热闹。
不过是拜高踩低。
那衣着华美、眉目婉约的贵妇人敛眼隐去不愉之意。
似乎有种破土欲出的冲动,想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将世间万般人踩在脚下。
让人再不能将她小瞧。
想起什么,她顿了顿,唇角缓缓勾起。
周贵妃松开了握着酒杯、骤然缩紧的手,面上是一如既往温婉的笑意。
……
迟筱借口酒醉更衣,离了席。
华清宫外,早就等待着的宫女垂首向她行礼。
除此之外再没多话,只是在前引路。
吱呀吱呀。
迟筱提着裙摆,绣花鞋踩在铺雪的地面,发出寡淡而重复的声响。
七绕八弯之下,宫女才停住。
姜福来迎了出来。
正是景和殿。
景帝背手站在书房窗边。
有不眠的烛火,又有雪色映衬月色。从窗边往外望去,那个精巧的园林明亮宛若白昼。
神色难辨。
斗篷被姜福来接下,手腕上莲花纹饰的金镯撞出清脆的声响。
景帝回过头,便见迟筱朝他行礼。
“找朕何事?”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显得有些缅怀的神色,挑眉看向迟筱。
元岁宴后半,景帝便提前离开。
作为曾经的臣子,他自然明白有他在,群臣放不开。
便只让迟璟留在那里。
如今看了披戴一身月色而来的独女,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她的母亲。
无声叹念。
迟筱:“来给您拜年。”
她笑嘻嘻地做了一个拜年的手势,低头抬首间,眉目仿佛有光华流动,明艳而恣意。
而这样一来,便又很容易便让人把她和皇后的面容区分开了。
景帝偶也会反思自己,是否把迟筱放纵的太过,才养出这么一副任性的性子。
却在看到她从以前砸进雪里都捞不出来的小萝卜头,一点一点慢慢长成现在这样,又觉得就这样吧。
总归还有他。
这么想着,景帝却是冷哼一声,“都是成了婚的人了,还来找朕讨压岁钱?”
迟筱明显察觉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打蛇顺杆爬,开始“哭穷”,“驸马俸禄微薄,公主府又人繁事多——”
她及时打住,那副样子看得景帝直扶额。
他挥手,“姜福来。”
迟筱:“嘿嘿。”
她又凑近几步,显然还有话没说完。
景帝:“还有何事?”
心下却有预料。
果不其然,迟筱道,“有关驸马。”
“哦?”
便开始告黑状。
片刻后,迟筱总结,“就是这样。”
“参我也就算了,那些事我做了便认。但牵连驸马——”
她扶了扶发间的金钗,难得正经,“任由真正做事的人被诋毁,父皇英明神武,想必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景帝微微后仰,抵住椅背,借着烛火打量她,“倒是想不到,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迟筱理所当然道,“驸马如何,难道还能有比我更清楚的吗?”
她话锋一转,“更何况如果驸马才不配位,父皇也不会接连提拔他。”
景帝微笑。
祁晏此人,他本想着还是书生意气,得磨练两年才堪大用。
却想不到,倒是给了他不少惊喜。
景帝曾召见端明殿大学士李容甫,想问问这位两朝元老、也是他的老师,对祁晏的评价。
“讷言敏行,八面玲珑。”
听起来似乎很矛盾。
不显山、不露水,进退有度、谨言慎行。
对上不媚,对下不威。
最难能可贵的,便是懂得变通。
过刚易折,过柔则靡。
李阁老抚着花白的胡须,那双见惯沉浮的眼眯了起来。
他笑叹道,“此子小小年纪,竟已是悟得一句中庸。”
中庸之道,易懂难行。
景帝道,“老师所言,倒像是有些不满意的意思。”
李容甫笑眯眯弯了腰,“臣不敢,只是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
摔了好些个跟头,才跌跌撞撞了悟了这世界永恒的道理。
他喟叹,良久才慢慢道,“持心秉直,不愧祁家之风。”
“……”
景帝抬眼。
这一句,才是真正让他改观的话。
清河祁家,士族绵延百年。
祖上有入朝为官者,无不沥胆披肝,为天下生民求福祉。
祁晏叔父一脉,遇前朝党派倾轧,那意欲照世的烛火终是熄灭于黑暗之中。
景帝那时尚且年幼,终日活于藩王割据的惶惶之中。
却在后来亲眼见了祁家全府被抄,连府中稚嫩幼子,都不曾流露丝毫软弱。
虽九死,其犹未悔。
景帝继位以来厘清宿弊,意欲大刀阔斧改革,却在彻底清除藩王余党时,眼睁睁看着朝中又起争端。
王谢两家。
他等待刀锋已太久。
“朕明白了。”
这场隐秘的对话以此为结尾。
仅是中庸,便难免陷入不偏不倚、力求不出错的温吞陷阱。
长此以往,必然滑落至尸位素餐的结局。
但如若有其叔父之风……
李容甫拱手,起了些玩笑的心思,“臣此番话语,望陛下千万别告诉公主殿下。”
景帝哈哈大笑。
……
景帝失神片刻,便对上了迟筱一双期盼看着他的眼。
他突然起了些逗趣的心思,“所以呢?那又如何?”
看出他就是在逗人玩,迟筱抽了抽嘴角。
景帝笑道,“祁晏没和你说?”
“啊?”
“他随着李容甫上奏,要整顿御史台,择良者取代之。”
还真没说过。
想不到祁晏平日不声不响,居然是在琢磨要搞个大的。
这么想着,迟筱却理所当然点头,“这不是应该的吗?”
景帝故意:“你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迟筱:“那当然还是有的。”
“不过,朝中那些个老……大人们,”迟筱慢慢道,“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吗?”
上次他们不吵,还是在她成婚时。
有风从未合拢的窗间吹进,灯火招摇,那一站一坐二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姜福来眼观鼻鼻观心,静待这对天家父女于此谈话。
景帝收回面上的笑意,没答,反而是另起了话题,“再过段时日,便是吏部考核的日子。”
迟筱抄着袖子,步履轻缓。
冬日气息随着呼吸入肺,白雾吐出,换得一身清醒。
回去的路上,要过一座花园。
只有来时那个宫女在旁边提灯,系紧斗篷,迟筱无意间看到了湖边石头上坐着的人。
她皱了皱眉,示意宫女随她走。
然后,冷不防开口,“萧夫人,为何现在在此处?”
江采薇吓了一跳。
她回头,发现竟是长乐公主,连忙福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夫人还没回我话,宴会未散,你为何在此处?”
她余光一扫,天寒地冻,湖面都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迟筱稍微松了口气,想着起码不会回到奇怪的剧情起点。
她推人下水什么的。
皇宫之中,戒备森严。
轻易不容随意行走。
江采薇咬唇道,“只是想出来透会气。”
迟筱挑眉。
她环顾一圈,表示理解,“这里确实清静。”
但看到江采薇脸上隐约的泪痕,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迟筱掏出自己的帕子,面不改色,“湖边湿冷,夫人且用这个擦擦脸。”
她简单把原因归结于湿气。
宫女提着灯笼站在几步远处,垂首静候。
“谢、谢谢殿下。”
江采薇受宠若惊地接过。
“……”
迟筱沉默了一下,想起宴会上其实抽空关注了她。
老实说,就原著剧情来看,江采薇是个实打实的好姑娘。
不嫌贫不爱富,嫁给萧凌肃完全是为了爱情。
只是人哪怕站在低底,视线却都是不由自主向高处看。
拜高踩低。
萧凌肃没有像原著那样升职奇快,反而因为过于较真的刚直性子,不受接纳。
迟筱微笑道,“男人不争气的时候,可以自己支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继续贴贴╰(*`︶`*)╯
注1:原句来自晏殊,不是同一首(应该吧)
注2:原句来自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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