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雍知道她还在看自己,按在桌上的指尖泛白,另一只手翻了一页书,将飘落在页面上的花瓣轻轻拂开。
贺流虹瞟了一眼,是一位大修前辈为某部功法做的注释手札,充斥着有关修炼技巧的晦涩字眼。
她又想起那本装在他芥子袋中的大尺度画册,意有所指地问:“小师叔,你除了看这些,还会看些别的吗,比如一些画啊,图啊,什么的。”
景雍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认真答道:“掌门师兄说那些对修炼并无益处,皆是旁门左道。”
他如今修为阻滞,本来就无法修炼,再继续看些杂七杂八的闲书,更是不务正业。
所以每日只能依靠翻看这些前辈们留下的笔记注释,勉强获得一些感悟,弥补不能修炼的损失。
贺流虹好像在听,又好像在走神,随口回应道:“师叔你还挺听你师兄的话的。”
她在身后的一排书架边溜达几个来回,确实没瞧见任何所谓的闲书杂书。
景雍的余光悄悄追随着她肆意游走的脚步,面上仍是一片平静,八风不动。
贺流虹自顾自地瞎逛了一会儿,没有开口说话,室内陷入寂静,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她说话时,景雍后悔让她进来,她闭了嘴,景雍还是不自在,犹豫着想要主动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焦灼的寂静。
终于,贺流虹转了一圈又回到他身边,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小师叔休养好了我再来。”
景雍眼睁睁看着她一溜烟跑走了,好像不能神交的话,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时间。
屋子里又恢复成只剩他一人,多年如一日的空旷静谧。
他忽然想起什么,拿出自己常用的那只芥子袋,打开一瞧,那本画册果然换了位置。
那天他变换身形容貌离开神月峰,费了一番功夫才找人购买到这本画册。
卖他的那人鬼鬼祟祟,说画上之人是照着琼华真人的模样画出来的,只要六百六十六块灵石,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出于好奇,他把它带回神月峰。
作画者绝对没有亲眼见过他。
因为画上的男修除了眼尾一颗泪痣,与他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无论是长相,还是其他。
那绝不可能是他。
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脸上出现那副淫.乱神态。
这般借他谋利的污秽之物,确实应该封禁,焚毁,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瞧见。
可是如今这秽物却出现在他芥子袋中,碰巧被她撞破。
他又心烦意乱起来,不知道对方会将他当成什么样的怪人。
……
贺流虹倒是顾不上想小师叔是不是怪人,需要她想的事情太多了。
回了住处,医修们听说了谷主对她的诊断,凑过来打听结果。
“怎么样,重测过了吗,是不是测错了,我就知道你天赋异禀,不是一般人。”
“绝对是单灵根天才,至少也是双灵根!”
这事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贺流虹一五一十将丹药阁阁主和掌门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医修们瞪大眼睛,七嘴八舌地恭喜她即将飞黄腾达。
小圆脸仗着和她关系最为亲近,殷勤地揽住她的肩膀:“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其他人被这么一提醒,也纷纷放下手上忙到一半的活计,涌过来攀关系。
“咱们也算是一起坐过牢的交情了,患难之交啊,也别忘了我。”
“以后我要是治死了人,被追着打,你可得护着我。”
贺流虹一边端着碗被改进后的甜甜的汤药慢慢吸溜,一边听医修们闲扯,这几乎就是待在神月峰的日常。
手上的药喝到一半,小圆脸把她的碗夺过来,道:“师父说了,你今非昔比,以后的药量都可以减半。”
贺流虹怪不舍的,指着那碗说道:“别的药减半没问题,这个可以给我加倍吗?”还怪好喝的,有种在修真界喝奶茶的感觉。
小圆脸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把她伸过来的手拍开。
“喝药是没有前途的,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你师叔。”
有人立即应和道:“就是啊,就算你不想提升修为,难道你也不想早点离开这里吗?说好的七天就让我们回医仙谷,现在都距离上次神交过去多久了。”
贺流虹一摊手,很无奈:“我刚从他小师叔那里回来,他不是还没休养好嘛。”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弄错了,师父说以他的修为,不出三日就能恢复的。”
贺流虹一时间不知道该信哪边,但这里是天玄宗的地盘,表面上肯定是要坚定立场,表现自己不可动摇的忠诚。
她一副确信无疑的语气:“小师叔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不可能不可能,自家人不骗自家人。”
“那我师父也没必要骗人啊。”
小圆脸灵机一动,道:“会不会是你无意间得罪了你师叔,他不想助你提升修为,故意拖着你?”
贺流虹心中一惊。别说,还真有可能!
她看向小圆脸,提高了声音:“绝无可能!小师叔肩负天玄宗未来,心系师门,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与我一个晚辈斤斤计较!”
医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做了得罪你师叔的事?”
贺流虹支支吾吾,“应、应该不算吧,他看起来也没生气啊。”
不仅没生气,明明看起来还挺享受的啊。
否则给贺流虹十个胆,她也不敢一直把人弄到晕死过去啊。
忽然兼任智囊团的医修们打起精神,纷纷为她出谋划策。
“你这样,你先别慌,反过来想,你现在作用巨大,无可替代,他就算生气,他也不敢真的对你怎么样的,除非他不想飞升了。”
贺流虹更觉不妙:“那等我没作用了,我是不是就完了?”
“所以你更要抓紧时间提升修为,等你对他没作用了,他就算反应过来,想私下里找你算账,你也能有自保之力。”
贺流虹若有所思:“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所以你的当务之急,就是把你小师叔哄好,让他答应尽快和你神交,用你的诚意感动他,让他不再和你一个小后辈计较。”
贺流虹点头认同:“这个听上去比较靠谱。”
她还是太迟钝了,当时美人说没休养好,她就真的信了,完全没有听出来美人言辞中的深意,竟还傻乎乎说,要等到对方可以进行下一次神交时再过去。
真就这么等下去,搞不好就要和化神期比命长。
她才不到三百年寿命,化神期闭关一次都动辄两三百年,对方完全找各种理由和她耗到最后。
到时候别说提升修为飞黄腾达,她能直接老死在神月峰。
第二天,洞府内飘起蒙蒙细雨。
贺流虹走到半路,擦擦脸上的雨水,朝某个方向望了一眼,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洞府内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任由主人心意改变,天气自然也是如此。
她也不知道这美人小师叔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灿烂阳光不喜欢,非要下点小雨。
她从芥子袋里拿出一把雨伞,撑在头顶,继续往前走。
不出半刻,又停在窗下。
窗户半掩,只能隐约见到美人的下半张脸,下颌的弧度同样很完美,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
贺流虹踮了踮脚尖,想要看清窗户后面的情形。
她的雨伞不小心碰到窗外的树枝,簌簌抖落了一地花瓣,夹杂着湿漉漉的雨水,鲜嫩多汁的花瓣迅速变成一片泥泞。
景雍飞快地站起身,打开窗户,望向那个笑得一脸真诚灿烂的少女。
本来以为只有等他同意神交,她才会过来。但是不到一天,她就再次出现在门外。
景雍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贺流虹又抱着一捧野花,进了屋。
刚一见上面,就满脸诚恳地说道:“师叔,我昨天回去深刻反思了一下,之前的我实在是太过分了,光是嘴上道歉,没有诚意。”
景雍眼看着她又拿了个花瓶出来,把新摘的野花放进去,欲言又止。
贺流虹拍拍胸脯底气十足地保证道:“所以师叔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去做,在师叔原谅我之前,我就是师叔的贴身管家。”
景雍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什么“贴身管家”。
而且……他并没有生她的气,所以也不必谈什么“原谅”。
贺流虹双手下垂双脚并拢像个乖巧小学生站在那里,等着指令。
等了好一会儿,对面迟迟没有声音。
她主动表示:“那我先帮师叔清理一下门外的杂草吧!”
景雍真切地感受到她眼中的热情,知道她不是勉为其难,而是真的不想让他继续生气。
他下意识开口:“其实我没有……”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眼神游移。
贺流虹把脑袋凑过来追问:“没有什么?”
“没什么。”他含糊其辞,改口道,“要是你想留下来,就在这里陪我……替我誊写书册吧。”
贺流虹毕竟是来道歉的,没有挑挑拣拣的权利,点了下头,脆生生应了一声:“好呀!”
景雍看了一圈成堆的书册,有些是飞升的修士遗留下来的残卷,因为年久失修,连最细微的灵力都会让它们遭到破坏,平时想要翻看,需要小心翼翼。
贺流虹在书架边走来走去,说:“我需要誊写的是哪些啊?”
景雍挑选出几本,都是些练气筑基期相关的,正适合让她来看。
贺流虹接过来翻了翻,都是出自前人之手的原始版本,作者的名字在修真界都是留有传说的著名角色,有些记录着大修们的修炼心得,有些是对天玄宗本门功法做出的详细注释。
书看起来确实是有些破了,纸页发黄发皱,薄得近乎透明,好像吹一口气就能弄破。
破旧归破旧,这样的东西在外面是花灵石也买不到的。
景雍为她准备好了纸笔,想了想又说道:“不用着急,慢慢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贺流虹在他准备好的位置上坐下来,态度端正,神情专注地誊写起来。
这是一项没什么难度的工作,也就是做抄写作业。
书中内容不像昨天景雍看的那本那样晦涩难懂,都是和她目前修炼进度有所关联的内容,很多修炼时无人指点的问题,书里都能找到详细答案。
她这一抄,就不知不觉沉浸进去,时不时在内心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
一天下来,感悟颇多,境界又往上提升了一些。
她不得不感慨,起点低就是好,进步飞快,感觉再回去打坐了几晚,不用神交都能自己突破到练气九层。
本来做好了在这里当牛做马辛苦几天的准备,没想到埋头苦写一整天,竟是比早起时更加神清气爽。
贺流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将对面偷看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景雍心虚移开视线,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贺流虹连忙问:“师叔,你对我今天的表现满意吗?”
景雍含糊地“嗯”了一声,
贺流虹接着问道:“那我明天还来替你誊写?”
景雍又“嗯”了一声。
贺流虹高高兴兴地走了。
景雍望着桌上誊写到一半的纸笔,心念一动,那些墨迹未干的纸转移到他手上,纸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没有一丝错漏。
从誊写残卷这件事本身来说,她做得很认真,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但是景雍心里却隐隐有些不满足。她今天过于安静,过于安分守己,似乎将周围的一切都当成空气,眼里只有那几本残卷。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是少女去而复返。
他连忙将手上东西还回原位,正襟危坐。
贺流虹扒在门口探出脑袋,眨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满脸期待地问:“小师叔,明天你还会继续休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