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恩人

叶媪是侯爷房里的伺候嬷嬷,年轻的时候是水乡唱调的戏子,说话总有种念到骨子里的酥麻劲。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司星珩眼熟的小丫头,几个姑娘身上都有着明显的拉扯打斗痕迹,此时跪在院子里娇滴滴的望着屋内。

叶媪直起身子,想回头安抚了姑娘们几句,却被屋内的布置惊的说不出话。

她跪在白玉通铺的砖板上,每朵都凿成莲花的模样,花蕊内嵌珍珠,花瓣更是鲜活玲珑,玉璧镶灯,奢靡至极。

叶媪很快恢复了低身下气的模样,俯下身子头触手背,“可算找到小姐了。”

“怎么了?”司星珩起身放下珠帘,轻美的薄纱遮住霍祁晦暗不清的身形。

这嬷嬷在司星府里身份特殊,表面是侯爷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下人,实际上识字算数都不在话下,做事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的。

司星冥随军在外的时候,府上大小的事都会经过叶媪的手,府里随从大多任由她调遣,也算半个体面主子。

曾经侯爷也想收她到房里当个侍妾,但不知什么原因,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半辈子,在府上捞着清闲差事做着。

司星珩记得前世对她最大的印象,便是那层无人能看透的面具。

好似那人心揉成了好多瓣,永远猜不到她到底想要什么。

“今夜府上突然来了官兵,说是来搜查府里的钱币。”叶媪没等司星珩吱声,继续往下说,“夫人不在府上,侯爷在武将中也没有熟识,所以就让奴婢几个人冒险出来,寻思着...寻思着...”

“那你们不是来寻我的呀,是来找霍祁的吧。”司星珩略一迟疑,半带轻笑。

她那父亲可真是打的好算盘,平时不积善行德,大难临头了才想着烧纸拜佛,哪有那般好的事?

这次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偏偏母亲不在,无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按理说霍祁瓦解了契戎的老巢,司星冥那里应该很快回朝的,为何此时还没有动静呢?

司星珩不知为何想到了前几日,霍祁劳苦奔袭去找了一次司星冥,此回的事会不会是两人联手?

“小姐可千万要顾念着侯府,若是亲族受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官兵简直粗鲁放肆,侯爷现在都还在他们手上。

奴婢们可是将脑袋提在手心里出来给小姐报信的呀!”

官兵们来势汹汹,让叶媪想起了那天夜里从霍府来的私兵,或许两拨人都是同一个身份?

所以侯府的人一被控制住,她便请命带着几个亲信跑出来搬救兵,只是在门外被为难了一番,好在是几个柔弱女子,倒也没有多过分。

若是霍将军不帮府里这个忙,那她就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的复述给小姐听听,也让小姐知道伴在她身边的霍将军,是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叶媪心里这么想着,瞬时有了底气,直了直身板。

“想让我去给霍祁开这个口?”司星珩朱唇轻启,笑意盈盈,“可是你们的命,关我什么事啊?”

——

“珩姑娘,您这是...”怀夏从偏房抱来床褥被子,手足无措的见着司星珩熟练的接过打开。

她挪开床边的东西,紧挨着踏缘铺好,“祁哥哥伤口正是严重的时候,若是夜里感染发烧,需要人守着。”

怀夏刚张开嘴,在霍祁锐利的目光下,乖觉的合上了。

明明他随时都守在门外,再不济还有在偏房值守的太医,哪里就需要珩姑娘亲自陪在这里了呢?

他在主公浑身寒意的逼迫下,如释大赦般逃出门外。

“若你开口,我帮他们,不难。”霍祁挑开帘帐,消瘦的手背上撑起掌骨的纹路,显得手指格外修长。

他转眸看向忙的不亦乐乎的司星珩,好似就要在他房间里扎根了。

“你要帮他们?”司星珩不露声色的凝眉,“这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霍祁行事自有他的主意,虽说出发点是为了护着她,可她也不是傻子,只能躲在他的羽翼下。

上辈子不就是吃了这样的亏,所以一个旁支偏系的小庶女都敢踩在她头上,这样的错她可不会再犯。

司星珩合拢嘴唇,语气很平静,但话下隐隐的不快和委屈却被霍祁轻易的捕捉到了。

他脸色微变,下颌线条绷紧,垂下睫毛看向她时,平静的眼眸中荡起了波澜,“我希望我在阿珩心中,是无所不能的呢。”

司星珩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被捏成小小一团。

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坦诚,如同一片处于盛夏的金银花海,让人无法抗拒的接近,再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望着她眸子里的粲然星河,猛地找回了当初在契戎边境雪地里,那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

“你去过石经寺吗?”司星珩猝不及防的问了一句,她想起年幼时曾随司星冥去契戎边境,她听说石经寺的许愿很灵,所以母亲出征前一天,她独自乘轿撵前去求佛。

在途中,恰巧救过一个小公子。

只是她有些记不清样貌了。

——

那年的雪也如现在这般肆意。

临时雇的轿夫嫌山路太陡,不肯靠石经寺太近,她透过桅窗看见四周的野景,像是披了一层薄纱。

而密密匝匝的白色里,那片突出的异色格外刺眼。

她给轿夫结清了工钱,提着早早做好准备献给菩萨的贡品,下车去查看。

蜷缩成一团的少年被雪淹没了半身,冷风一阵阵拍打着他单薄的身子,使得脸色一片紫青,身子裸露的部分白皙的要命,但在散落的黑发衬托下显得更无血色。

他似乎在无意识的低声咳嗽,嗓子里滚动着含糊不清的低咛,嘴唇已经被冻成了绛色,见司星珩靠近,他喉间嘶哑的想发出声音,身子强弩之末一般微微发颤。

司星珩年岁尚小,呆愣了好半晌,咬牙接下披风,乘着残留的热气,盖到少年身上。

可披风只能将将盖住少年的上半身,司星珩哈气搓着双手,被冻的原地跺脚。

“我们去找青臧大师。”石经寺离这里并不远了,寺里的住持和司星冥是莫逆之交,除此之外当时的司星珩想不到其他办法。

她将披风的系绳从少年腰间穿过,再打一个牢靠的死结,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拖出雪坑。

可当她精疲力尽的瘫软在地上时,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欲哭无泪

少年年岁虽不大,却不知比她高了多少个身段,她该怎么带着这么个意识不清的伤员走山路呢。

“吃点东西吧。”她自说自话,嫌小臂上挽着的贡品碍事,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块,其余的拿盒里的油纸包好,放到少年的衣襟里。

她心中冲菩萨道歉,她深知如此冒犯了神明,奈何拖人实在是个体力活。

但是她气息还没有喘匀,就听见少年急促的咳嗽声,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呛出来了,她不敢多耽搁,拖着披风继续上山。

没多久,她彻底傻眼了。

直上直下的云梯简直一眼望不到尽头,阶梯用一块块石板拼接而成,积雪被清扫的很干净,露出铺在上面的鹅卵石。

她想不出什么聪明办法,让她可以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爬这么高的楼梯。

少年的脸色愈发的惨淡,病弱喘喘,司星珩望着他下一秒可能就要死掉的模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溢出了眼眶,顺着腮帮滑落下来。

她本是来给母亲积德行善的,怎么就莫名其妙积的身上背负了条人命了。

荒郊野外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若是她撒手不管,那这少年明日肯定是没有活路了。

司星珩手指抓住袖口,把眼泪狠狠的一揩。

半弓下身子,把少年的一只手抬起扯到肩上,不料她低估了少年的重量,最后只能是她朝他身下钻进去。

她被压的跪在地上,支在地上的膝盖止不住的发抖,而上半身几乎是呈九十度弯曲,似乎骨头都被压的折叠起来。

她伸手去扶前面的石梯,背上的身子又开始往下滑。

无奈之下她解开披风,拧做一股绳,像背小孩一样把少年捆在背上,固定住。

虽然他的双腿在雪地里一直拖行,可冻疮总比丢了小命好。

司星珩耸耸上半身,以跪姿双手扒着石梯向山顶挪去。

石梯上原本用来防滑的鹅卵石,此刻如同最锋利的钢针,使着劲朝她膝盖骨刺,前所未有的绞痛让她迸沁出了冷汗,再由毫无遮挡的寒风一吹。

她牙齿不停的抖着,像是全身的精气都被抽离了,随时都可能被拍在地上。

思量过后,司星珩还是决定稍歇片刻。

她反手稳住少年的身子,两个人同时往雪地里倒去,巨大的后坐力让她挣脱不能,只好解开两人腰间的绳子,看见自己掌心宛如被虫子啃噬过一样,被石板上的沙砾轧得凹凸不平,她咬住下嘴唇搓了搓,又把少年拉到自己背上。

呼啸的寒风卷起漫天的飞雪,两人单薄的衣衫被吹的紧贴在身上。

少年伏在背上睁开眼,便看见少女红衣墨发,雪肌如瓷,杏眼蒙上水雾,像是含了泉汪汪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