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国内, 迎来了一场惊天巨变。
四圣同时陨落了!
从神州故土迁移至此的初代遗民几乎已经尽数凋零,许多为人所知的老前辈,细细数算下来, 其实生来见到的就是华胥国的天。
他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年轻人们了。
对于华胥国里的年轻一代来说, 四圣是神, 是永恒不灭的太阳,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也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可是一夕之间, 这四轮太阳居然齐齐熄灭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四圣家族惊慌失措,底下的中层门派各怀鬼胎, 最底层的人私底下交流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各有思量。
……
层城。
有虞宪明从清早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
她始终都觉得,老祖宗的决定实在是太匆忙了。
其余三位圣人成圣的天寿将至,急于追寻进阶的希望,这不足为奇。
可自家老祖宗明明是四圣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行事又向来稳妥, 她有什么好急的呢?
且她也翻阅过华胥国的史书, 虽然内容当中颇有些为尊者讳, 但有虞宪明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华胥国的来历和成因, 似乎都算不得光彩。
不只是外边的皇朝敌视他们, 就连大道似乎在抵触着他们,近年来国内年轻一代青黄不接,屡有灾厄,本身就是大道态度的一种彰显了……
在这种时候, 用有伤天和的方式去寻求突破,希望合于大道,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当中最有天赋的孩子,老祖宗也最宠爱她,只是宠爱并不意味着话语权。
当她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父亲勃然大怒,下令将她关入禁室:“这是家族大事,岂容你一个小辈多嘴?”
老祖宗坐在高处,神情晦涩地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
有虞宪明不明白:为什么……
禁室常年昏暗无光,有虞宪明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在心里慢慢地数着时间,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有一日,看守她的人少了许多,听说是被差遣去为老祖宗升阶祝祷去了。
可是他们去了很久很久,都没再回来。
外边死一样的寂静。
有虞宪明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有虞宪明死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听见有道声音淡淡地吩咐外边的人:“把门打开。”
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谁?
有虞宪明非常确定,自己有生之年,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禁室外传来两声殷勤的应和,紧接着就是符咒声与锁链层层开解的声响。
禁室外正值深夜,冷月无霜。
一缕月光透过窗扇,静悄悄地照到了地上。
那提灯立在门外的年轻女郎,竟然生得比月光还要皎洁几分!
即便是朱雀世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有虞宪明被她那双冷月般的眼睛注视着,不禁一时失神。
那女郎淡淡瞟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跟我来”,便转身离去。
有虞宪明心下微动,下意识看一眼看守自己的族人,却见他们俱是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下便有了几分思量。
她赶忙追了上去。
经历了先前数日的死寂,有虞宪明已经猜测到外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于已经做好了准备,会看到一个满地狼藉、攻讦不休的层城。
只是她猜错了。
层城依旧是从前的层城,侍从们各司己任,一如往昔,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提醒她,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女郎提灯走在前边,一直到即将步入层城议事厅前,终于停下。
她转过身来,神情漠然地看着有虞宪明,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与她。
有虞宪明看见信封上的“宪明亲启”四个字之后,便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那是老祖宗的字迹,信封上还封固有她跟老祖宗私下协商敲定,只有她们俩才能开启的封印。
她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
“宪明,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不在了。”
“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即日起,你接替我,成为有虞氏的家主,不必担心,会有人替你清洗反对这件事的族人,料理好一干善后事项的。”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些太沉重,你还很年轻,不要背负,去神州故土,看看生养我的地方,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吧。”
“我死之后,会有人去接应你。”
“有一个小娘子,生得很漂亮,见人脸上先带三分笑,她叫赵俪娘,你不要跟她走,对这个人,要敬而远之。”
“还有一个小娘子,同样生得很美,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相处,你可以跟她走。她叫……”
有虞宪明将视线从信纸上收回,行个古礼,很客气地询问道:“我姓有虞,名叫宪明,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张玉映。”
……
有虞宪明在层城的议事厅里见到了数位身着宽大紫袍,头戴冠帽的陌生人。
她知道,这是隶属于阮氏皇朝的紫衣学士。
如今他们已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有虞氏的圣地层城,这也就意味着……
有虞宪明喉咙忽然间有些干涩:“其余三圣那边……”
“有虞娘子,不是谁家都能有这样的福气,完成和平演变的。”
张玉映眼眸含笑,唇色鲜红。
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有点危险:“从今以后,华胥国不会再有四圣并尊,只会有有虞氏这一个声音。”
有虞宪明怔怔地看着她:“老祖宗留下的信上说,你会带我去神州故土……”
张玉映脸上的笑容因而变得愈发幽微起来:“有虞娘子,这世间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你说呢?”
有虞宪明明白了:“我需要做什么?”
“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吧。”
张玉映侧过脸去,望着晨曦映照下分外璀璨的层城,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天子令华胥旧人往神州故土去,拜谒高皇帝陵……”
……
神都。
乔翎出了承天门,骑在马背上,仰头望天。
那守门的禁军校尉看得纳闷儿,下意识也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没有啊。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乔少尹,看什么呢?”
乔翎活动了一下脖颈,这才把头低回去,轻轻地“哎”了一声:“盘算着晚点去哪儿吃饭呢!”
再说几句道别,便轻轻一抖缰绳,催马离开了。
一刻钟后,乔翎在两尊石雕貔貅面前停下了。
她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递给了车家迎上前来的门房:“来客人了,赶紧去知会主人家一声,抓紧备饭!”
没成想那新来的门房想也不想,就把缰绳扔回去了。
“胡说!”
他振振有词:“我们家老爷跟太太根本就没有朋友,怎么会有客人上门?!”
乔翎:“……”
还是跟他搭班的老门房认出人来了,当下一脚踢过去:“别瞎说,这是乔少尹,是咱们太太的朋友!”
“什么?”那新来的门房实在吃了一惊,不免十分惊讶地再打量乔翎几眼。
这会儿功夫,车太太已经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乔少尹,你可是稀客,快来!”
乔翎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专程给车太太带的东都特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那边儿正风行的绢花儿和耳环。”
车太太连声谢过她,不免又问起东都那边的事情来:“你们走了的这段时间啊,东都那边儿的传言就没断过,有说是闹鬼的,还有说是阴兵过境,我听着都瘆得慌!”
再看车貔貅支着头,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不禁恼怒起来:“你死啦?!”
车貔貅就坐直了身体,严肃道:“没有。”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个扫把星忽然间上门,肯定又有事儿!”
车太太“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咱们家门前冷落成这样,你好意思说人家是扫把星呢!”
又叫乔翎安坐,自己亲自去给她泡茶:“我自己琢磨着搞的,侍女们都不会……”
乔翎觑着车太太走了,赶紧向前探一探头,问车貔貅:“我见过高皇帝,是不是?”
车貔貅稍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了?”
再仔细看看,又摇头道:“不,你身上虽然有空海的气息,但是时间还算比较新……”
乔翎因他这态度而明白过来——原来她真的见过高皇帝!
困扰了她许久的一个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不是高皇帝根据某种玄妙的方式选定了一个人,将其指为自己的后继者,而是因为高皇帝见过她,了解她,所以才会将她选为后继者!
可是为什么呢?
是乔翎身上的哪一点特质,让高皇帝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且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如若这种选定,是高皇帝见过她之后才做出的,那么这种选定又是如何同大道的偏爱,乃至于天地之间的气运杂糅到一起去的呢?
乔翎想到此处,心头忽的生出了一点疑窦:高皇帝,真的合道失败了吗?
她问车貔貅:“为什么高皇帝会隔着那么久的时间,指定我做她的后继者?”
车貔貅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略微顿了顿,倒是多说了一句:“那时候你们俩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多数是你在说,她在听。”
乔翎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比如说?”
车貔貅勉强想了想,说:“真是很多很多,问我们这个时候主食是什么,海运发不发达,船能走多远,有没有能雇佣人干活的工厂……”
乔翎听得有些懵懂,眉头皱起,少见地有些迷惘了。
车貔貅见状,倒是劝了她一句:“别想那么多,顺从本心去做就是了,我看你现在不是都做的挺好吗?”
顺从本心去做……
乔翎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倏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废帝。”
车貔貅不明所以:“什么废帝?”
乔翎怔怔地问他:“我有跟高皇帝说过,我曾经在东都诛杀废帝的事情吗?”
车貔貅应了声:“这倒是真的说过一嘴。”
他脸上带着点释然之色:“我原先还以为你是废帝时候出生的呢,哪知道那时候根本没见到人影儿,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空海里发生的……”
这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乔翎忽然间笑了起来。
车貔貅实在不解:“你笑什么?”
乔翎只觉得肩膀瞬间就松快了:“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破命之人,不只是要破除不幸的命运,也要震慑那些生于阴暗之中的蠢蠢欲动。
回头再想,关于破命之人,高皇帝留给皇室的话,未必就只有那么单单一句。
只是皇室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隐去了其中的某些内容罢了。
或许,这也是乔翎进京以来,皇室中人对她屡有试探的原因。
你敢对着一位亲王举剑吗?
公主呢?
皇朝未来的储君呢?
甚至是……天子呢?
乔翎在未知谜题之前,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她敢!
……
崇勋殿。
皇长子一路溜达了进去,见宋大监守在门口,先自吃了一惊。
他知道,宋大监是他阿耶心腹中的心腹,平日里若无极其要紧的事情,基本上都会陪从在他阿耶身边的。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长子很好奇,皇长子想知道,皇长子决定悄悄地溜过去看看!
等宋大监瞧见他的时候,阻拦也晚了。
他实在无奈:“殿下,您……”
反倒是殿内的圣上淡淡开口:“无妨,叫他进来吧。”
夜色降临,殿内已经掌灯,无数点摇曳的灯火,照得大殿通明。
阮仁燧看见他阿耶面前摆放着一柄佩刀,刀鞘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乌,绵延着一路向下,像是一团纠结的凄厉旧梦。
再仔细看看,又有些纳闷儿:“好像是十六卫用的佩刀?”
他不明白:“阿耶,这柄刀是哪儿来的?”
圣上说:“这是一个前车之鉴。”
再过一会儿,他笑意很浅地笑了笑,说:“或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警告。”
皇长子:“……”
阿巴阿巴阿巴!
是我理解能力有问题,还是我阿耶他的确是在答非所问?
他茫然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心累不已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事儿,你玩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