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华胥国内, 迎来了一场惊天巨变。

四圣同时陨落了!

从神州故土迁移至此的初代遗民几乎已经尽数凋零,许多为人所知的老前辈,细细数算下来, 其实生来见到的就是华胥国的天。

他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年轻人们了。

对于华胥国里的年轻一代来说, 四圣是神, 是永恒不灭的太阳,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也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可是一夕之间, 这四轮太阳居然齐齐熄灭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四圣家族惊慌失措,底下的中层门派各怀鬼胎, 最底层的人私底下交流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各有思量。

……

层城。

有虞宪明从清早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

她始终都觉得,老祖宗的决定实在是太匆忙了。

其余三位圣人成圣的天寿将至,急于追寻进阶的希望,这不足为奇。

可自家老祖宗明明是四圣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行事又向来稳妥, 她有什么好急的呢?

且她也翻阅过华胥国的史书, 虽然内容当中颇有些为尊者讳, 但有虞宪明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华胥国的来历和成因, 似乎都算不得光彩。

不只是外边的皇朝敌视他们, 就连大道似乎在抵触着他们,近年来国内年轻一代青黄不接,屡有灾厄,本身就是大道态度的一种彰显了……

在这种时候, 用有伤天和的方式去寻求突破,希望合于大道,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当中最有天赋的孩子,老祖宗也最宠爱她,只是宠爱并不意味着话语权。

当她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父亲勃然大怒,下令将她关入禁室:“这是家族大事,岂容你一个小辈多嘴?”

老祖宗坐在高处,神情晦涩地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

有虞宪明不明白:为什么……

禁室常年昏暗无光,有虞宪明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在心里慢慢地数着时间,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有一日,看守她的人少了许多,听说是被差遣去为老祖宗升阶祝祷去了。

可是他们去了很久很久,都没再回来。

外边死一样的寂静。

有虞宪明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有虞宪明死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听见有道声音淡淡地吩咐外边的人:“把门打开。”

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谁?

有虞宪明非常确定,自己有生之年,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禁室外传来两声殷勤的应和,紧接着就是符咒声与锁链层层开解的声响。

禁室外正值深夜,冷月无霜。

一缕月光透过窗扇,静悄悄地照到了地上。

那提灯立在门外的年轻女郎,竟然生得比月光还要皎洁几分!

即便是朱雀世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有虞宪明被她那双冷月般的眼睛注视着,不禁一时失神。

那女郎淡淡瞟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跟我来”,便转身离去。

有虞宪明心下微动,下意识看一眼看守自己的族人,却见他们俱是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下便有了几分思量。

她赶忙追了上去。

经历了先前数日的死寂,有虞宪明已经猜测到外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于已经做好了准备,会看到一个满地狼藉、攻讦不休的层城。

只是她猜错了。

层城依旧是从前的层城,侍从们各司己任,一如往昔,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提醒她,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女郎提灯走在前边,一直到即将步入层城议事厅前,终于停下。

她转过身来,神情漠然地看着有虞宪明,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与她。

有虞宪明看见信封上的“宪明亲启”四个字之后,便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那是老祖宗的字迹,信封上还封固有她跟老祖宗私下协商敲定,只有她们俩才能开启的封印。

她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

“宪明,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不在了。”

“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即日起,你接替我,成为有虞氏的家主,不必担心,会有人替你清洗反对这件事的族人,料理好一干善后事项的。”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些太沉重,你还很年轻,不要背负,去神州故土,看看生养我的地方,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吧。”

“我死之后,会有人去接应你。”

“有一个小娘子,生得很漂亮,见人脸上先带三分笑,她叫赵俪娘,你不要跟她走,对这个人,要敬而远之。”

“还有一个小娘子,同样生得很美,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相处,你可以跟她走。她叫……”

有虞宪明将视线从信纸上收回,行个古礼,很客气地询问道:“我姓有虞,名叫宪明,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张玉映。”

……

有虞宪明在层城的议事厅里见到了数位身着宽大紫袍,头戴冠帽的陌生人。

她知道,这是隶属于阮氏皇朝的紫衣学士。

如今他们已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有虞氏的圣地层城,这也就意味着……

有虞宪明喉咙忽然间有些干涩:“其余三圣那边……”

“有虞娘子,不是谁家都能有这样的福气,完成和平演变的。”

张玉映眼眸含笑,唇色鲜红。

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有点危险:“从今以后,华胥国不会再有四圣并尊,只会有有虞氏这一个声音。”

有虞宪明怔怔地看着她:“老祖宗留下的信上说,你会带我去神州故土……”

张玉映脸上的笑容因而变得愈发幽微起来:“有虞娘子,这世间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你说呢?”

有虞宪明明白了:“我需要做什么?”

“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吧。”

张玉映侧过脸去,望着晨曦映照下分外璀璨的层城,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天子令华胥旧人往神州故土去,拜谒高皇帝陵……”

……

神都。

乔翎出了承天门,骑在马背上,仰头望天。

那守门的禁军校尉看得纳闷儿,下意识也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没有啊。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乔少尹,看什么呢?”

乔翎活动了一下脖颈,这才把头低回去,轻轻地“哎”了一声:“盘算着晚点去哪儿吃饭呢!”

再说几句道别,便轻轻一抖缰绳,催马离开了。

一刻钟后,乔翎在两尊石雕貔貅面前停下了。

她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递给了车家迎上前来的门房:“来客人了,赶紧去知会主人家一声,抓紧备饭!”

没成想那新来的门房想也不想,就把缰绳扔回去了。

“胡说!”

他振振有词:“我们家老爷跟太太根本就没有朋友,怎么会有客人上门?!”

乔翎:“……”

还是跟他搭班的老门房认出人来了,当下一脚踢过去:“别瞎说,这是乔少尹,是咱们太太的朋友!”

“什么?”那新来的门房实在吃了一惊,不免十分惊讶地再打量乔翎几眼。

这会儿功夫,车太太已经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乔少尹,你可是稀客,快来!”

乔翎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专程给车太太带的东都特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那边儿正风行的绢花儿和耳环。”

车太太连声谢过她,不免又问起东都那边的事情来:“你们走了的这段时间啊,东都那边儿的传言就没断过,有说是闹鬼的,还有说是阴兵过境,我听着都瘆得慌!”

再看车貔貅支着头,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不禁恼怒起来:“你死啦?!”

车貔貅就坐直了身体,严肃道:“没有。”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个扫把星忽然间上门,肯定又有事儿!”

车太太“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咱们家门前冷落成这样,你好意思说人家是扫把星呢!”

又叫乔翎安坐,自己亲自去给她泡茶:“我自己琢磨着搞的,侍女们都不会……”

乔翎觑着车太太走了,赶紧向前探一探头,问车貔貅:“我见过高皇帝,是不是?”

车貔貅稍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了?”

再仔细看看,又摇头道:“不,你身上虽然有空海的气息,但是时间还算比较新……”

乔翎因他这态度而明白过来——原来她真的见过高皇帝!

困扰了她许久的一个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不是高皇帝根据某种玄妙的方式选定了一个人,将其指为自己的后继者,而是因为高皇帝见过她,了解她,所以才会将她选为后继者!

可是为什么呢?

是乔翎身上的哪一点特质,让高皇帝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且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如若这种选定,是高皇帝见过她之后才做出的,那么这种选定又是如何同大道的偏爱,乃至于天地之间的气运杂糅到一起去的呢?

乔翎想到此处,心头忽的生出了一点疑窦:高皇帝,真的合道失败了吗?

她问车貔貅:“为什么高皇帝会隔着那么久的时间,指定我做她的后继者?”

车貔貅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略微顿了顿,倒是多说了一句:“那时候你们俩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多数是你在说,她在听。”

乔翎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比如说?”

车貔貅勉强想了想,说:“真是很多很多,问我们这个时候主食是什么,海运发不发达,船能走多远,有没有能雇佣人干活的工厂……”

乔翎听得有些懵懂,眉头皱起,少见地有些迷惘了。

车貔貅见状,倒是劝了她一句:“别想那么多,顺从本心去做就是了,我看你现在不是都做的挺好吗?”

顺从本心去做……

乔翎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倏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废帝。”

车貔貅不明所以:“什么废帝?”

乔翎怔怔地问他:“我有跟高皇帝说过,我曾经在东都诛杀废帝的事情吗?”

车貔貅应了声:“这倒是真的说过一嘴。”

他脸上带着点释然之色:“我原先还以为你是废帝时候出生的呢,哪知道那时候根本没见到人影儿,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空海里发生的……”

这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乔翎忽然间笑了起来。

车貔貅实在不解:“你笑什么?”

乔翎只觉得肩膀瞬间就松快了:“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破命之人,不只是要破除不幸的命运,也要震慑那些生于阴暗之中的蠢蠢欲动。

回头再想,关于破命之人,高皇帝留给皇室的话,未必就只有那么单单一句。

只是皇室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隐去了其中的某些内容罢了。

或许,这也是乔翎进京以来,皇室中人对她屡有试探的原因。

你敢对着一位亲王举剑吗?

公主呢?

皇朝未来的储君呢?

甚至是……天子呢?

乔翎在未知谜题之前,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她敢!

……

崇勋殿。

皇长子一路溜达了进去,见宋大监守在门口,先自吃了一惊。

他知道,宋大监是他阿耶心腹中的心腹,平日里若无极其要紧的事情,基本上都会陪从在他阿耶身边的。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长子很好奇,皇长子想知道,皇长子决定悄悄地溜过去看看!

等宋大监瞧见他的时候,阻拦也晚了。

他实在无奈:“殿下,您……”

反倒是殿内的圣上淡淡开口:“无妨,叫他进来吧。”

夜色降临,殿内已经掌灯,无数点摇曳的灯火,照得大殿通明。

阮仁燧看见他阿耶面前摆放着一柄佩刀,刀鞘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乌,绵延着一路向下,像是一团纠结的凄厉旧梦。

再仔细看看,又有些纳闷儿:“好像是十六卫用的佩刀?”

他不明白:“阿耶,这柄刀是哪儿来的?”

圣上说:“这是一个前车之鉴。”

再过一会儿,他笑意很浅地笑了笑,说:“或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警告。”

皇长子:“……”

阿巴阿巴阿巴!

是我理解能力有问题,还是我阿耶他的确是在答非所问?

他茫然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心累不已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事儿,你玩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