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 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水生还在等待一个回答。
但对于乔翎来说,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进行多么复杂的思考。
有什么好想的呢?
从头到尾, 那颗山楂都是给姜迈的,同你水生有什么关系?
真要说是有关系, 倒也是真的有——你这家伙偷了原本属于姜迈的山楂!
乔翎没有虚与委蛇的意思, 当下便开门见山道:“我很感谢你的厚爱,只是敬谢不敏,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会有很多人愿意去承接你所承诺的恢弘命运的。”
水生眼底的讶色一闪即逝。
他以为乔翎是觉得他没有诚意,略微思忖之后,又说:“你是不想让皇位让我经一遍手吗?你也可以直接托生成中宫所出的皇女, 得到帝位……”
乔翎听得莞尔, 反问他:“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呢?”
水生面上微露不解,抬一抬眉毛,稍显纳闷地看着他。
却听乔翎道:“你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帝皇之身,将帝位传给你的妻子。”
“你甚至甘为人下,要给我一个顶好的出身, 自己退而为后……”
“是因为你真的想把最好的都给我吗?”
她说着, 脸上笑意愈浓:“还是因为你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你知道你做皇帝也好, 做皇后也罢, 都只是名义的区别,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凌驾于你之上呢?”
水生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
乔翎却一抬手, 止住了他要说的话:“水生,你很像一个高门贵公子,在跟自己的侍女说,我们来玩过家家吧,现在你是我的主人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你感不感动?”
“可实际上,这场游戏从来都是由你来进行主宰的,不是吗?”
“不会真的有人觉得侍女说了算吧?”
水生轻叹口气,说:“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乔翎却说:“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水生能够给予她什么,就能够剥夺她的什么。
即便短暂地得到,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再则,乔翎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现在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他反悔了,又待如何?
到那时候,乔翎不仅会成为他的弃子,甚至于连最开始的自己都失去了!
“真是可恶,”水生盯着她瞧了半晌,神情无奈,终于轻叹口气:“怎么能这么不近人情呢!”
他眉宇之间,终于露出了几分怫然,言语当中,也些微的透露出几分妒色:“姜迈好在哪里呢?”
“姜迈哪里都很好。”
乔翎说:“他相貌好,品性好,在我生命当中,也出现得刚刚好。”
乔翎说:“姜迈是很宝贵的人,我的感情也是很宝贵的东西,怎么可能转瞬之间,就托付给别人呢!”
水生默然几瞬,而后轻轻摇头:“你太年轻了,年轻人很容易把爱与恨当成永恒的东西。”
乔翎不以为意:“不然怎么是年轻人?”
水生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慎重思量,再做决定吧——如若你改变主意,我随时都欢迎。”
乔翎微笑着应了声:“好。”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水生站起身来,即将离去之际,忽的扭头去看她,轻轻叫了声:“乔翎。”
乔翎侧过脸去看他。
就听水生轻轻道:“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乔翎嘴唇张开一点,微露愕然。
她并不是没有领悟到这个道理。
她只是有些讶异——水生居然会这样提点她。
乔翎的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
这下子,吃惊的人反倒变成了水生:“原来你猜到了……”
乔翎的脸色有些晦暗,向来朗阔的眉宇,少见地有些沉寂:“本来是不确定的,但是当你告诉我,李九娘他们的确发现了覆盖东都方圆百里的阵法之后,我就很确定了。”
水生盯着她瞧了半晌,最终微微一笑:“我等着看你如何破局。”
窗外的风光如同雾气一般逐渐散开,冬日里灰冷色的天空浮现出来。
乔翎知道他要离开了,电光火石之间,问了出来:“笼罩住东都方圆百里的那个大阵的阵眼在哪儿?”
水生斜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乔翎听了,竟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水生微露愕然,回过神来,哼笑一声。
他的身影消散在空气当中,那声音却如同轻风一般,拂过乔翎的面颊。
“其实,你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遇见能指明方向的人了……”
到这里的第一天遇见的人……
乔翎脑海中灵光一闪,倏然间反应过来——是羊三姐!
羊三姐在哪儿?
万家!
……
乔翎赶在烟雾彻底散去之前下了楼。
小庄牵着乔翎从安国公府得来的那匹马,还在路边静待。
猫猫大王围着小灰鼠披风,蹲坐在她的脚边。
一人一猫见她回来,俱是松一口气,便要迎上前去。
乔翎隔着一点距离,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忽的有所察觉,回头去看。
裴熙春的声音从后边传了过来,很清朗:“乔学士,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
乔翎心下微微一动:“你是为水生而来的吗?”
裴熙春微露讶色:“水生?”
他一挥衣袖,施术驱散了仅剩的那些雾气:“老师只告诉我,可以称呼那位为海君。”
又同她解释自己的行径:“若有气息残留,或许会有寻常百姓误入他方,失陷其中。”
乔翎听得颔首,裴熙春是做实事的人。
同时又低声重复一遍:“海君……”
她在口中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里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原来他真的是空海的主人。”
再想到幕后之人通过空海将相隔百年的两个时空纠结到了一起,难怪会惊动他。
只是看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谁输谁赢……
裴熙春前来收尾是真的,打探消息,也是真的:“海君降临东都,又与乔学士密探,所为何事?”
说完又赶忙道:“乔学士要是不想说,也没什么。”
“倒是没什么不想说的,”乔翎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说:“就怕我说了你不信。”
裴熙春不明所以,当下礼貌一笑:“愿闻其详?”
乔翎便很坦诚地道:“他被我迷住了,想嫁给我,哪怕是做妾!”
裴熙春:“……”
裴熙春脸上的笑都显得僵硬了:“乔学士,别搞抽象,他能听见的。”
乔翎就很忧郁:“唉,我说实话,你又不信……”
裴熙春:“……”
裴熙春大为震撼:“这,这,这……”
“这”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为什么啊?”
乔翎眉头蹙着一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
猫猫大王原本还蹲坐在地上,这会儿看两个愚蠢的两脚兽在那儿犯难,不由得斜了他们一眼,说:“我知道!”
乔翎与裴熙春齐齐看了过去:“你?”
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向乔翎,又理所应当地道:“因为她是魅魔!”
乔翎:“……”
裴熙春:“……”
乔翎不由得叹了口气:“大王,你玩儿去吧!”
……
“中书令万家,可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猫猫大王骑在马背上,小庄牵着缰绳,乔翎与裴熙春走在后边,问起了万家之事。
她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水生会把阵眼指向三姐呢?
当日一见,三姐身上仿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乔翎知道她与万家的某个侍女合谋潜入万府,必定有所图谋,但这种图谋与百年之后东都城里发生的血案有什么关系,她百思不得其解。
裴熙春叫她给问住了:“万家?”
略微思忖之后,他便摇头:“万家虽出了一位相公,但是并没什么神异之处,只是他们家的风评很糟糕,行事也很霸道。”
后两句乔翎其实已经领教过去了。
想起那位骄横的万小娘子,她不禁莞尔:“管中窥豹,可以猜测万家的行事风气。”
说到此处,乔翎心头微微一动。
若是循着这条线去想,或许羊三姐的入府,就有了原因……
……
万家作为相府,自然是一派富丽堂皇之像。
前后六进的房舍,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从南到北,有近乎十里之长。
羊三姐被分派到了前院的厨房。
前院东边住着万家的清客们,西边是少爷们住的地方,羊三姐在东边厨房里打下手,做些厨余之事。
早就知道高门大院深如海,但是真的进来之后,才能对这句话有所了解。
前院到正房,正房到后院,层层门户,俱都有人把守。
到了晚上,除了落锁之外,还都有人把守巡逻。
走错路?
不可能的。
羊三姐应该焦躁的,但是此时此刻,真正地进入万家之后,她反而很平静。
她甚至于见到了万大郎。
木棉在前院书房里边伺候,每天都能找机会跟羊三姐见面,刚知道大公子往东前院去跟相公的清客们赏画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她怕羊三姐露了痕迹。
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反倒是后者来宽慰她:“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木棉心想:反正我们俩是两根光棍儿,无牵无挂。
事情成了,赚了,不成,好歹也拼过一回,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
她虽然只是二等丫鬟,却也是在相公书房里伺候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在侍从们当中,也算是有些体面。
底下的小丫鬟见了,都会叫一声“木棉姐姐”,值夜的婆子们见了,也会客气地称呼一声“木棉姑娘”。
羊三姐借了她的光,手头松,也乐意替其余人顶班熬夜,很快便同底下的侍从们混得熟了。
没过几日,管值夜的王管事来寻她:“赵福家里的吃坏了肚子,这几日不在家,晚上你也来守门?她那份儿月俸,按日子折算给你。”
羊三姐应了,很快混了个脸熟。
有天往正院万夫人那儿送东西,万夫人的陪房曲妈妈瞧见她,都觉得有点熟,就是喊不出名字来:“你是那个,那个……”
羊三姐赶紧福身行礼,笑盈盈道:“回妈妈的话,我是前头东院的慧娘,先前帮着值夜来着。”
曲妈妈了然地叫了她一声:“难怪呢。”
又板着脸吩咐她:“近来夫人心情不好,做事儿的时候都给我夹着尾巴,出了纰漏,当心你的小命!”
羊三姐目光不露痕迹地望了一眼曲妈妈身后巍峨富丽的正房,笑着应了声:“是。”
她走了,曲妈妈又叹口气,叫小丫鬟:“再去库里拿套茶具来……”
自家大公子的婚事没成,雷家小娘子还上门打脸,这事儿闹得极大,夫人正恼火呢!
万夫人恼火与否,羊三姐并不在意,她只是一门心思地在等待那个属于自己的良机。
终于终于,叫她等到了英国公太夫人的寿辰。
万家人几乎是倾巢出动,等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前院这边又吩咐着要喝醒酒汤。
羊三姐很自然地往西院厨房里的帮忙,悄悄地往送到大公子房里的醒酒汤里边加了点能叫人安睡的药粉,又眼瞧着侍从端着离开。
她悄悄地与木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几分决绝。
东前院与西前院之间是不设锁的,羊三姐提着灯笼,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因她神色坦然,值夜的人也相熟,见了也不奇怪,还以为是受了哪个的托付来顶班。
等进到里头,羊三姐悄悄地熄灭了灯笼,点一支安魂香,探进房里,等待数息之后,悄无声息地翻窗潜了进去。
……
这边的事情了结,羊三姐关上窗,点上灯笼,原路返回。
木棉在外边等她,手里边提着一罐羊汤,两人结伴,叫开了通往正房的门。
理由是编造的:“相公叫我过去给那边儿传个话。”
府里的规矩,跨院行走,至少要有两人——这才是她们俩必须结伴同行的原因。
木棉是相公书房里的人,也是万夫人在前院的耳目,负责探听那边儿的消息,这会儿过来,无人起疑。
夜色寂静,两人共用一盏灯笼,照亮了前边那条稍显昏暗的小径,也照破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万夫人住的正房,守的人更多。
木棉镇定自若,先去喊了值夜的管事婆子来说话,支走了这个领头的。
又把篮子放下,唤了其余人来喝汤:“天太冷了,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羊三姐趁着防守松动,悄悄地潜入了正房。
纪氏夫人此时已经睡下,只是大抵是因为白日里烦心事太多,这时睡得并不安宁。
一阵风吹过来,掀动了床前的帐子。
她似乎有所感应,困意朦胧地睁开眼睛,忽的惊觉床前有人!
纪氏夫人险些惊叫出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为什么?
怎么回事?!
寒意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爬进了她的被窝。
恐惧来袭!
床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脸孔苍白,仿佛是从井里爬出来的。
羊三姐脸上带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拔出自己的匕首,细而长,闪烁着锋锐的冷光。
隐约带着一点血色。
纪氏夫人满面悚然,面无人色。
羊三姐微微一笑,慢慢的,语气很柔和地说:“夫人,你别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