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敬与裴熙春听乔翎说了许多, 隐约觉得搞明白了一些,可是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好像还是不明白的地方更多……
左文敬有心再问, 然而这会儿乔翎已经把饭给吃完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张手帕,有条不紊地替猫猫大王擦了擦嘴巴和沾到了鱼羹的胡子, 说:“你们俩在这儿继续吃吧, 我吃完了,这就去办我的事。”
又把猫猫大王用过的一大一小两只碗摞在一起,端起来预备着离开了。
左文敬与裴熙春俱是一怔。
裴熙春赶紧道:“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我们那儿还有很多事儿没办完呢!”
林侍郎那边儿也好, 中朝内部可能有人出手也好,尤其还牵扯到了无极,真正是一团乱麻。
乔翎满不在乎道:“路我已经给指出来了, 难道还要我手把手地去教你怎么做?”
她说得很不客气:“不然你回去点一点你们那儿还有多少个人, 我都去给你们雇个奶妈吧!”
裴熙春:“……”
裴熙春无奈道:“好歹得跟我说一声,要是遇上事情,该到哪里去找你吧?”
这回乔翎倒是没有再去反驳。
她想了想,说:“要是今上午有事儿的话,就去安国公府找我,午饭之后, 就去定国公府找我。”
“要是我不在定国公府, 就留个条子给朱少国公, 晚上我应该是会回去的。”
乔翎盘算着先领着猫猫大王去安国公府认认亲, 也跟梁少国公说一说昨晚的事儿, 叫他别担心。
这边儿忙完,就回定国公府——还不知道小柳柳睡醒没见到她,有没有闹呢!
不知内情、听得震撼不已的左文敬:“……”
不知内情、听得震撼不已的裴熙春:“……”
东食西宿,大方坦荡, 乔娘子,你好福气啊!
乔翎本也不是拖沓之人,这边儿把话说完了,就同他们道了再见,招呼一声“大王”,一人一猫一起往门外去了。
店内两人对着碟子里才咬了一口的水煎包,神情稍显呆滞地对视了一眼。
那边儿乔翎走出门去,却好像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随之一笑,回头去朝左文敬招了招手。
左文敬见她这动作搞得一愣,下意识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乔翎笑吟吟地瞧着他,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裴熙春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去看乔翎。
左文敬眉头微皱,犹疑着走了出去。
店铺的屋檐下悬挂着彩旗,他个子生得又高,为了防止那彩旗挡住视线,不得不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很客气地问:“乔娘子有何指教?”
乔翎笑道:“指教倒是不敢当,只是看中郎将实在很好奇,吃饭的时候几番试探,就想着还是把事情点明白比较好。”
左文敬听得不明所以。
乔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向他耳侧前倾一下身体,笑微微地道:“虽然我跟两位少国公并不是中郎将想的那种关系,但那两个人,的确如中郎将所想,都是我杀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如同一阵微风,柔和地抚在脸上。
然而到了心头,却在刹那之间,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左文敬猝不及防,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乔翎脸色如常,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有些腐烂了的疮疤,尽早将其剜掉,对所有人都好,那两个人是这样,宫里边那个人也是这样……”
她更加靠近一点,含笑道:“你说是吧,左中郎将?”
左文敬猝然变色,目光骇然地看着她!
乔翎轻巧地朝他眨一下眼,端着那两只碗,从这食店的台阶上跳下去了。
左文敬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屋檐下悬挂的旗帜打在了脸上,却也无知无觉。
他目光幽微,紧紧地追随者那道红色的身影,一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勉强回过神来。
再一转身,就见裴熙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到了自己身后。
左文敬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有些无奈:“裴兄怎么过来了?”
裴熙春目光微妙,向外瞧了一眼,又仿佛若无其事似的问他:“你们俩刚才说什么呢?靠那么近。”
左文敬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遮掩过去:“没什么,闲聊罢了。”
……
乔翎先跑了一趟安国公府,路上捎带着跟猫猫大王科普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在东都之乱的前夕。”
紧接着说了最要紧的:“安国公府里有你的太姥姥哟,大王!”
猫猫大王听得新奇不已。
如是一路过去,管家瞧见她之后颇为热情:“乔娘子又来啦?快快请进!”
还注意到她身边还跟着一只猫,当下笑眯眯道:“原来乔娘子也养了猫?真是有缘——我们世子也养了只猫呢!”
乔翎:“……”
乔翎有点心虚地想:不是我养的,这只原本其实也是你们安国公府的猫来着……
一路往前院去,还没进门,梁鹤庭便已经快步迎了出来:“乔娘子!”
目光上下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儿,见她平安无恙,才松一口气:“我听说昨晚西街那儿发生了大变故,实在有些心惊,好在你平安无事。”
视线顺势往地上一扫,忽的定在了猫猫大王身上。
他有些错愕,旋即温雅一笑:“还真是只狸花猫啊……”
猫猫大王蹲坐在乔翎脚边儿,抬起头,很礼貌地朝他叫了一声。
侍奉老祖宗的仆人,比年轻主子还要体面一点嘛!
得亏梁鹤庭听不到它的心里话。
他左右看看,叫了几声:“花蝴蝶?花蝴蝶——你看谁来了?”
如是过了几瞬,院子里几人都听见了一声猫叫。
花蝴蝶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带着一点枯草屑,从墙头上探了出来。
猫猫大王虎躯一颤,踮着脚跑过去,喵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从墙头上跳下来,也开始竖着尾巴晃来晃去,同时喵喵喵叫起来。
乔翎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在旁边含笑瞧着。
梁鹤庭也亦如是。
两只猫猫一起喵了半晌,终于达成了共识。
花蝴蝶竖着尾巴,像位骄傲的女王一般,在重外孙背上舔了几口,而后一起进屋,往暖炕上去趴下了。
乔翎与梁鹤庭跟在后边,又同他说起昨晚的事情来:“也是阴差阳错……”
梁鹤庭听她说在西街那处宅院里见到了林野亭,也是讶然,几瞬之后,忽的靠近她一些,在她耳畔悄声问了句:“他死了吗?”
乔翎因他这句问话而察觉到了什么:“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梁鹤庭微微点头:“我知道。”
他领着乔翎往静室去说话:“当今天子一直都很渴慕拥有修道的天赋,我听你说了那宅院里的东西,又知道林野亭在那儿,便料定此事与他有关……”
正因为知道此事与谁有关,所以林野亭不得不死。
夹在天子与中朝之间,他没有任何活路。
乔翎惊觉梁鹤庭对中朝和皇室都有着超越常人的理解,这叫她又想起了从前自己一度极其好奇的事情。
现下既到了门上,她便忍不住问了出来:“所谓的皇朝四柱,好像都有些神异之处?”
梁鹤庭反倒叫她问得一怔:“你不知道?”
乔翎不明所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梁鹤庭怔了一下,俊秀的眉毛很短暂地皱了一点:“因为你不仅身负灵脉,且修为不俗。”
“在经历了第二次湮灭记之后,应该是后世极其罕见的高手才是,且你又在朝廷当值,怎么会不知道皇朝四柱的根底?”
乔翎叫他说得愣住了:“什么,还有第二次湮灭记?”
她疑惑道:“不是说湮灭记在高皇帝称帝之前就开始了吗,什么时候又有了第二次?”
梁鹤庭神色错愕:“现在不就在经历第二次湮灭记吗——灵气第二次发生枯竭。”
又补充说:“也正是因此,古神和华胥国那边的人,才活动得特别厉害啊。”
乔翎又听到了一个新的名词:“华胥国?”
梁鹤庭见她不懂,便解释给她听了,末了,又说:“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也该到了天命将尽之年,不进则退,所以近年来往这边活动得特别多。”
略微顿了顿,又继续道:“你该听说定国公府的事情了?”
“华胥国那边使人去联络定国公,后者现下举棋不定,因为定国公夫人的死,现在此事变得极为棘手。”
乔翎还在思忖着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也该到了天命将尽之年……
百余年之后,东都城里发生的那些凶案。
与无极狼狈为奸的皇帝,乃至于无极背后所尊奉的太元夫人……
乔翎隐隐地抓住了一些什么。
她没有把这事儿讲出来,而是央求梁鹤庭:“少国公若是方便的话,就同我讲一讲四柱公府的跟脚吧。”
“这倒也无不可,”梁鹤庭很温和地应了,倒是多嘱咐了一句:“只是知道之后,还请不要广而宣之,毕竟也是人家的家族秘事。”
乔翎自无不应。
“花蝴蝶的始祖,是跟随初代安国公游历天下的一只猫妖,而后那位前辈的后代世代都与梁氏的后人绑定,算是我们的伴生动物。”
梁鹤庭先跟她说了个八卦:“其实镇国公府聂氏,也有他们的伴生动物呢!”
乔翎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什么?!”
她觉得新鲜极了:“也是猫猫吗?”
“这……也算是猫吧?”
梁鹤庭脸上有点迟疑,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告诉她:“其实那种动物的名字还是高皇帝给起的,叫熊猫!”
乔翎眼睛亮亮的:“哇,熊猫!”
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相貌!
猫猫大王原还趴在旁边跟太姥姥咕噜咕噜,这会儿看这家伙露出这么没出息的表情,不禁觉得有些气恼:“熊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一点的猫嘛!”
花蝴蝶趴在旁边,冷笑着睥睨那没见识的女人一眼。
看你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乔翎没理会两只猫猫的嘲讽——那可是熊猫哎!
……
邢国公府。
左文敬下值归家,才进前堂,就见他哥哥邢国公和嫂嫂邢国公夫人都在这儿等着他。
看他回来,两双眼睛如灯一般,明晃晃地照了过来。
他原本累极了,见状也不免再打起一点精神来,问了句:“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邢国公迫不及待地道:“那位乔小娘子,有没有梅开三度,再找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左文敬:“……”
左文敬特别无语:“你管那么多呢,真无聊!”
“说说嘛!”邢国公催促他:“我跟你嫂嫂为这事儿专门打了个赌,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俩谁输谁赢?”
左文敬心说:你们俩都挺无聊的!
再一想,又有些头疼——因为他今天还真是又遇见那位乔小娘子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去,两手撑在膝盖上,先叫自己喘了口气,然后才说:“还真是见着她了。”
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身边还真是又有一个很俊朗的年轻公子。”
邢国公与邢国公夫人同时“啊!”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当中所表达的意味迥然不同。
邢国公表达的是遗憾。
邢国公夫人表达的是欢欣:“我就知道这后生不会叫我失望!”
邢国公悻悻地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跟邢国公夫人作个揖:“夫人目光如炬,高瞻远瞩,实在不是见识浅薄的小子我所能比拟的,小子服了!”
邢国公夫人洋洋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左文敬:“……”
邢国公忧伤地坐了回去:“怎么会这样呢?光远跟梁少国公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啊,都左拥右抱了,居然还不能叫乔小娘子收心?”
邢国公夫人则说:“你懂什么?不同的花儿有不同的风情嘛!”
左文敬回想着今天早晨乔翎说的那些话,心下却是有所思量。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她说的都是实话。
且以她所表现出来的本领,又有什么必要跟自己说谎?
两位少国公都是端方君子,能够与乔娘子相交,可见也是认可了她的人品,未必就与男女之情有关。
而这位乔娘子接连在东都城里作下了两桩凶案,显然也是侠肝义胆之人,间接地佐证了前一点。
尤其……
她居然知道自己私底下在计划着什么!
这一点让左文敬格外在意。
邢国公瞧着弟弟脸上有点恍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的有点忐忑。
他伸手推了弟弟一下,叫他:“小五?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左文敬回过神来,就说:“你们不要这么说,那位乔娘子与那三个人,未必就是那种关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楞了一下,忽觉不对,直起身来:“你怎么知道不是?”
左文敬叫他问得怔住,略顿了顿,又说:“乔娘子为人英迈豪爽,侠肝义胆,不像是会脚踏几条船的人。”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就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她是个这样的人?”
左文敬:“……”
左文敬哪儿能真的把乔翎干的事儿说给他听?
他开始烦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听听就得了!”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紧盯着他,语气飘忽地道:“小五,我过几天不会看见你跟乔娘子走在一起吧?”
左文敬:“……”
左文敬给搞了个好大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起身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我走了,你们别瞎想。”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神情忧郁,颤颤巍巍地叫他:“小五,不要成为女人的玩物啊小五!”
左文敬气个半死,人都走下前堂的台阶了,还恼火不已地回头喊了一句:“闭嘴吧老头子,你什么都不懂!”
邢国公:“……”
叫我老头子……
邢国公捂着心口,老眼里憋出来两汪泪:“小五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
邢国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