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裴熙春并不是空手来安国公府的。

他还随身带了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檀木箱。

梁鹤庭起初还有些奇怪——因为安国公府同中朝的关系, 他知道裴熙春的跟脚。

只是两下里并无深交,且裴熙春今日到此,也是为了公务, 完全没必要带一份礼物过来的不是吗?

叫侍从接了,却听裴熙春说:“少国公恕罪, 这东西可不是我要送的, 且也不是送给府上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我也是照吩咐做事罢了。”

梁鹤庭听得一怔。

再一思忖,忽觉骇然。

能吩咐裴熙春做事的人……

他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猜测。

那边儿裴熙春也没有卖关子,当下坦荡地讲了出来:“老师前几日忽然回了中朝一趟, 将这口箱子交给我,让我转送到府上来。”

他略微一顿,一字不错地转述了北尊的话:“老师说, 这口箱子并不是送给安国公府, 只是请世子代为保管。等时机到了,您会把它交给这口箱子真正的主人的。”

这个“时机”,指的是什么时机?

所谓“真正的主人”,又是什么人?

北尊没说。

梁鹤庭知道,本代的北尊是术数一道的天才,卜筮问卦, 当代无出其右。

忽然间来了这么一下……

他颇觉有趣:“老前辈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

裴四爷死了, 最先知道的无疑是英国公府的人。

侍女忖度着自家老爷该起身洗漱了, 推门进去, 没见到人, 先瞧见了满地的血。

侍女这时候便心知不妙,往里边去一瞧,就见裴四爷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正摆在桌案上。

那侍女当时就晕过去了。

另一个死命把她搀住,同时手不自觉地一松, 接水的铜盆径自落到了地上,“咣当”一声响!

外边其余人听见,察觉到动静不对,进来一瞧,全都惊呆了!

战战兢兢地去将此事报给了裴四夫人。

裴四夫人这时候已经洗漱过了,闻讯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这老东西终于死了!

她有儿子,有孙子,老东西也已经致仕,几乎没有任何能带给她的东西了。

还是死了好!

裴四夫人往正房去瞧了一眼,看着满地血腥和丈夫孤零零被摆在案上的脑袋,也觉得触目惊心。

再一错眼,就见那颗头颅旁边还摆着一张盖了血手印的文书……

裴四夫人用帕子捂着口鼻,近前去皱眉瞧了,这才在脑海里艰难地扒拉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略微思量之后,裴四夫人终于还是悄悄将那份文书收了起来。

老东西可以死,但最好不要死于非命。

尤其不要在死了之后还留下这种难堪的罪证。

不然叫外人知道,底下孩子们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先叫人去瞧瞧:“看后园里关着的那个疯子是不是还在那儿?”

略顿了顿,又说:“也看看二十六娘子还在不在。”

底下人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惊慌失措地回来了:“夫人,她们娘俩儿都不在了!”

裴四夫人心里边有了底,先警告一句:“这事儿你知道也就是了,管住自己的嘴,别往外乱说话。”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

裴四夫人又使人去请英国公夫妇过来,捎带着差人去把这事儿禀告给太夫人。

家里边出了人命,怎么能不叫长辈和家主知道呢。

如是没过多久,英国公太夫人与英国公夫妇便神色凝重地过来了。

英国公太夫人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一双眼睛已经苍老,却也锋利,如同苍鹰。

素日里英国公府迎来送往,都已经是英国公夫人乃至于世子夫人婆媳俩的活计。

只是这会儿出了人命大案,死的又是她的庶子。

作为嫡母,也作为公府的大长辈,还得她出来压阵才行。

裴四爷的脑袋还被摆在案上,一双眼睛盛着惊恐与悚然,穿越生与死的界限,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不祥之气,注视着每一个踏进这屋子里的人。

英国公太夫人叫英国公夫人搀扶着进去,四下里瞧了一遍,又扭头问裴四夫人:“屋子里的东西,你动过没有?”

裴四夫人叫她问得心头一突,旋即摇头,强笑着道:“母亲,我什么都没动……”

英国公太夫人神色冷厉,叫她:“过来。”

裴四夫人迟疑着,慢慢走了过去。

英国公太夫人吩咐儿媳妇英国公夫人:“给你四弟妹两个耳光,叫她清醒一下!”

她在府里一向雷厉风行,不容忤逆,英国公夫人初听一怔,下意识瞧了一眼婆母脸上的表情,却也不敢请她再说一遍。

当下低声道了一句“四弟妹,得罪了”,紧接着一抬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两记耳光。

裴四夫人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在自己家里,也是被儿媳妇孙媳妇捧着的。

这会儿叫大嫂当众打了脸,一时悲愤不已,只是畏惧太夫人向来的冷厉作风,竟也没敢作声!

英国公太夫人生等着她挨完了打,才跟众人示意了一下裴四爷头颅旁边的位置:“看看桌上的血吧,飞溅出去,就跟摔碎了的冰片儿似的,圆圈状散开。”

她伸手在裴四爷脑袋旁边的位置上拍了拍,面无表情地问裴四夫人:“这里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一点血都没溅上,空出来四四方方一块干净的地方?”

“偏从这地方再向外,又能瞧见有血。”

众皆默然。

英国公太夫人冷笑了一声:“因为这里原先有东西,只是被人拿走了——老四家的,你说是谁把那东西给拿走了呢?”

英国公夫妇听这位年近九旬的嫡母一路抽丝剥茧,将裴四夫人逼到了死角上,心下不免惊骇,又觉钦佩。

裴四夫人为之所慑,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当下臊红着老脸,将自己收着的那份状书交了出来。

英国公太夫人从头到尾迅速瞧了,不禁嗤笑出声:“你们裴家的人啊,真是从来都不会叫人失望!”

又吩咐英国公:“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家里边有人被杀了。”

“母亲!”

裴四夫人急了:“这事儿又不体面,要是传出去了……”

英国公太夫人烦不胜烦:“上天怎么不降一道雷,把你们这些蠢东西都给劈死!”

裴四夫人:“……”

隐隐被扫射到了的英国公夫妇:“……”

英国公太夫人点着状纸上加盖的京兆府的印鉴:“认识字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四夫人讷讷无言。

英国公在旁道:“回禀母亲,这意味着这份状书应该在京兆府,且也已经归档了才对。”

英国公太夫人又问:“看见老四脖子上的伤口了没有,是一刀致命吗?”

裴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回禀母亲,不是。”

英国公太夫人最后问:“若我所料不错,那位方小娘子,此刻只怕已经消失无踪了吧?”

裴四夫人涩声应了句:“是。”

英国公太夫人遂冷笑道:“一个能从京兆府盗走入档文书,出入英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最后还带走了一个大活人,且没叫巡夜金吾卫发现的人——你们以为这事儿真能按得住?!”

“他把这份文书留下来,就是为了叫人知道老四为何而死,你们以为把这东西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杀他的那个人,答应了吗?!”

到了,这事儿还是给报到了京兆府。

那张裴四爷加盖了一枚血手印的状书,也终于物归原主,重又回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三个头头,上至京兆尹,下至两位少尹,全都给惊住了!

这……

仵作先去验了尸,而后过去回禀:“裴四爷右侧脸颊上有些擦伤,较之左侧脸颊更重,应该是曾经被人踩在地上过。”

“致命伤在脖颈,被人暴力切断脖颈,伤口处的痕迹很粗糙,深浅不一,应该是砍了很多下才砍断的……”

京兆尹和赵少尹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那根脖子,神色悚然。

活着的时候,看人抡着斧子把自己的头剁掉……

真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赵少尹的感觉要更加地真切一些。

因为他也看过了那份状书。

并且他也清楚地记得,那张案子的尾,是他帮裴四爷收的!

裴四爷因为这事儿死了,方小娘子消失无踪,那他又会如何?

赵少尹想到此处,但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蜿蜒着,毒蛇似的,慢慢地爬上了脊背……

京兆尹倒是无知无觉。

他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哪里会记得这种小事?

京兆尹只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很恐怖。

因裴四爷身份特殊,他还亲自往现场去瞧了,叫死人的那双眼睛注视着,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京兆尹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早退了,回家去找个道士和尚的给念念,驱驱邪……

京兆尹走了。

赵少尹浑浑噩噩,胆战心惊。

袁少尹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看,再瞧一眼桌面上的那份状纸,心下惊疑不定。

这……

他悄悄去打开自己昨晚锁住的那个抽屉,拉开一瞧,果然见里头那份状书已经不翼而飞了!

既然如此,现下重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份,不是失踪那份,更是哪份?

袁少尹起初惊骇,回过神来细细地一想,心头忽地涌上来几分快意。

这血案……发生得真好啊!

思来想去,他趁人不注意,又找了几桩自己无能为力的冤案记档塞进那抽屉里了。

……

裴四爷被杀了。

这是谁干的?

不知道。

唤作“猫猫侠”的落款倒是留了一个,可谁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只猫妖?

一个养了猫的人?

还是说对方在搞抽象?

裴四爷是英国公的弟弟,儿女众多,又曾经官居从四品太常寺少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忽然间死了,且还是被砍头这种凶残的手段,在朝中实在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天子知道之后,下令京兆府与大理寺联合彻查此案,而在这两处之外,还令中朝暗中查访,务必要将这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京兆府这边儿,京兆尹是不做事的。

袁少尹推说与裴四爷不熟,将锅甩给了赵少尹。

赵少尹倒是真的很想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大理寺那边儿,也是一筹莫展。

凶器就在案发现场摆着,行凶原因也很明确,可凶手是谁?

方家早就没人了。

唯一一个愿意为方小娘子出头的老管家,也死在了京兆府的棍棒之下。

那会是谁呢?

两方碰头研究了一下,都没有头绪,最后果断地把锅踢给了金吾卫!

凶案的夜里发生的,你们金吾卫又担着巡检京师的差事,那贼人带这一个大活人趁夜逃走了,你们居然一无所觉?

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搞得他也很恼火:“他们怎么不怪盘古为什么要开天辟地?”

要不是盘古开天辟地了,哪还会有后边这些事儿!

这事儿在京中闹得不小,邢国公夫人有所耳闻,悄悄问他:“状纸上说的,可都是真的?”

左文敬皱起眉头,神色沉郁地点了点头。

邢国公夫人叹一口气,嘱咐他说:“宁肯被人说是无能,也不要去出这个头,拿什么凶犯。实在不成,大不了就辞官回来,家里又不是缺你那一口饭。”

她由衷地说:“真是丧尽天良啊,他不死谁死!”

……

定国公府。

柳柳服药之后,一直昏睡不醒。

朱宣叫侍女在旁边守着,又叫厨房提早备着饭。

柳柳还睡着,但小柳柳睡不着。

英国公府里的人管她叫二十六娘子,但乔翎不喜欢这个名字。

给她重新改一个名字呢,又没有那个身份。

遂借了她母亲的名字,暂且管她叫小柳柳了。

小柳柳起初被人拎过来,四下里没一个熟人,还有点害怕,大眼睛里动辄就涌出来两汪泪。

朱宣端坐在窗前翻书,就看乔翎就像一只大鸟一样,抱着小柳柳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一时跳到屋顶上去,快活地大喊一声:“哇!”

小柳柳咯咯直笑,也说:“哇!”

乔翎又抱着她飞到院子里那棵落了叶的梧桐树上,快活地大喊一声:“芜湖~”

小柳柳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喊一声:“芜湖~”

吵得朱宣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这时候外边亲信来报:“少国公,金吾卫的左中郎将和大理寺的宁少卿都往京兆府去了,大概是要商议英国公府的案子……”

朱宣应了声:“知道了。”

再一抬头,就见乔翎已经牵着小柳柳的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

乔翎把小柳柳暂且托付给他:“我去京兆府看看。”

朱宣知道她的本领,但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乔翎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她转身向外走,小柳柳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看她走得远了,才忽然间觉出害怕来。

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大喊一声:“阿翎姐姐——”

朱宣快步追过去,柔声叫住她:“阿翎姐姐有事要做,晚点就回来啦!”

小柳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摇摇头,又哽咽着叫了一声:“阿翎姐姐……”

乔翎听得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对着这小姑娘想了会儿,很快有了主意:“那就一起去吧,正好再跟朱宣借辆马车用!”

……

京兆府。

京兆府、金吾卫、大理寺三方都派了人过来,聚在一起,共同商议昨夜发生得这场血案。

会场之外,一位紫衣学士立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眉头皱着,神色肃穆,看向:“三太子,昨夜之后一直到此时此刻,你可曾发现凶犯的踪迹?”

旁边扶手处立着一尊木雕的嘲风兽首,寒风中,活动几下肢体,就此活了过来。

它看向京兆府门外。

在那里停驻着一辆马车,定国公世子朱宣带着一个小女孩坐在上面。

它又转头看向近处正在举行三方谈话的会议室。

就在会议室另一边儿的屋檐下,蝙蝠似的挂着一个年轻女郎,正在伸着耳朵听三方探讨案情。

她就是昨晚血案的凶手。

只是,它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呢。

最后,嘲风三太子就摇了摇头,语气很无辜地说:“真糟糕,我什么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