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魏王听得变色:“你——”

九九紧盯着他, 厉声道:“他是皇帝!他享用了人间无双的富贵,那他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魏王听得面如土色,嘴唇张合几下, 终于没有作声。

殿内众人一起扭头去看姬绰。

姬绰神色淡漠如初,转目看向跪坐在帷幕之后的史官, 轻声开口:“记, 先帝治世数十年,民生凋敝,吏治混乱, 天怒人怨,先祖降罪,以至于绝嗣, 血脉无继。”

“秉承康宗皇帝遗愿, 令庆王入主大宗,承继帝位。”

末了,他道:“至于先帝的谥号,就改拟为“炀”吧……”

……

东都城的殡葬市场,从没有这么红火过。

李九娘颇觉遗憾,叹息不已:“可惜我的铺子没开在这儿……”

小庄:“……”

九娘姐姐, 你这么有事业心, 活该你发财啊!

朝局逐渐稳定下来, 卢梦卿回来了, 各种消息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京兆府来。

夏太常现在不是太常了, 庆王登基之后,很有眼力地点他做了首相。

祖相公在旁边说:“原该如此!”

本来也是这样嘛!

先帝在的时候,夏太常就是首相,兄终弟及, 继续做首相,多正常?

卢梦卿倒是给九九带回来了一个消息:“万沛霖不见了。”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再扭头一瞧,九九的反应却很平淡:“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卢梦卿因她这反应而微吃一惊,略略思忖一下,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大姐,”他趁着没人的时候,私底下悄悄问了句:“你是不是知道如何破开这场梦境了?”

九九笑了一下:“还得是我二弟啊!”

卢梦卿心绪不松反紧。

因为他并没有在九九身上感觉到即将结束的释然感。

只是看九九每日忙碌着在京兆府审案,府衙这边年轻人们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到底没有深问。

如果九九愿意讲的话,她自己会说的。

现下不讲,就是不想讲,何必逼迫呢。

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地过去,十日之后,到了休沐那天,九九痛痛快快地睡了场懒觉,再度睁开眼,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木棉看她醒了,脸上的神情有点心疼:“睡这么久,肯定是累坏了吧?”

又去端了给她留着的饭菜过来:“还温着呢,赶紧来吃两口。”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柔和,应了声:“好,”

吃完饭之后她看了眼时间,说:“其余人呢?”

“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街了,还有的就在后边瘫着呢!”

木棉以为她是有事:“你找谁?我去给你叫!”

“别别别,现在没什么事儿。”

九九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说:“替我给玉蝉传个话吧,叫她帮忙找个地方,今天晚上我要请认识的人吃个饭,不只是京兆府这边的,所有认识的,帮过忙的,都来吃!”

木棉初听一愣,回过神来,眼圈儿就慢慢地红了。

她看着九九,九九也看着她。

几瞬之后,她努力笑了一笑:“好,我知道了!”

九九伸臂抱了抱她,而后说:“我出去走走。”

木棉应了声:“好。”

……

九九来到东都城这么久,却是第一次有闲心在外边逛街。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看地图了,偌大东都里的坊市和府邸建筑,都详细地印在了脑海里。

九九骑在马上,从京兆府出发,慢慢悠悠的,挨着拜访自己认识的人。

先前叫木棉去万家接出来的于妈妈。

弘文馆的荣学士。

定国公府的朱宣,安国公府的梁鹤庭和花蝴蝶,宁国公府的杨仙仙,乃至于世子夫人、杨三夫人和杨四娘子……

英国公夫妇、邢国公夫妇,左文敬,裴熙春,曲三娘,夏首相夫妇、雷尚书夫妇……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九九在这座城市里感受过仇恨与憎恶,但也的的确确地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爱意。

九九出城去,很认真地祭拜了母亲温氏和定国公夫人。

末了,又到英国公太夫人坟前给她烧了一提纸,也没有忽略掉埋葬在她旁边的宪娘。

郊外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粉的,灿然一片,九九摘了几支,随意地拿在手里把玩着。

到最后,她重又回到东都城,去了自己押一付三租赁来的那套房子。

穿过那条幽邃的巷子,九九却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水气,马蹄声还在达达作响,但此时此刻,她心里边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到了地方一瞧,是翠色的一片竹林,一口幽井,没有半分屋舍的痕迹。

水生不见了。

那间房子也不见了。

九九看得微微一笑,倒也不觉得奇怪,手上发力,微微晃动一下缰绳,那匹马便继续向前去了。

……

为了今晚的宴席,玉蝉专门空置了一间酒楼,用以宴客。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杨仙仙少见地有些忧郁,悄悄问小庄:“你们是预备着要离开了吗?”

雷有琴也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感觉这像是散伙饭呢?”

不只是她们,许多人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能说出来罢了。

杨仙仙就觉得很委屈,好像是有一棵树在她的心里扎根,盘得结结实实了之后,又要抽身离开似的。

她的心会碎开来的呀!

“可是九九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呀!”

雷有琴很用力地点头,附和她说:“就是,东都城里的案子还没有处理完,不只是这里的——樊长史的案子也还没有办呀!”

她说:“这怎么能走呢!”

小庄其实也有点迷糊——这就要走了吗?

真的能走吗?

可是乔少尹什么都没跟她说呀!

如是到了傍晚时分,等九九骑着那匹累得不行的马来到这儿的时候,小庄就被推到了最前边去。

她怀着一点无奈,一点好奇,小声问了出来:“乔少尹,明天还上班吗?”

九九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反问她:“你不想干啦?”

“不不不,”小庄赶忙道:“我就是问问,看明天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提前准备着……”

九九言简意赅地道:“之前怎么干,明天还怎么干。”

众人暗松口气,挤眉弄眼地交换一下视线,如吗喽归林一般,各自兴高采烈地散去。

九九循着楼梯,一路登了上去。

左文敬在楼梯口那儿等她。

相较于众人的欢欣,他神色稍显沉郁,注视着九九的眼睛,声音很轻地问她:“还是会离开这里的,是不是?”

九九见他那双哀伤的眼睛注视着,不知怎么,心里边也有些难过。

她说:“我有我的责任。”

左文敬沉默了很久,最后向她伸臂,笑道:“来抱一下吧,再不抱,怕真会来不及了。”

九九主动过去抱住了他,捎带着在他背上拍了拍:“左文敬,遇到你真的很高兴!”

左文敬在她耳边悄悄问:“你知道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九九缄默了几瞬,点一点头:“我知道。”

左文敬笑着将她松开,说:“那就好。”

裴熙春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九九,哪天你要是走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他很突然地冒出来,然后很冒昧地说:“你媳妇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你,给你洗衣做饭的呀!”

九九:“……”

左文敬吃了一惊:“什么,还可以跟着过去?!”

九九吓了一跳,赶忙道:“不,不可以吧?我也不知道……”

木棉若无其事地加入了进来:“唉,其实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九九:“……”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九九心里边五味俱全,好笑,感动,还夹杂着分别前的离愁:“要是你们离开我就活不了了,连怎么做自己都不知道了,那我就是害了你们呀!”

九九说:“不要难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才是我最希望看见的!”

……

今晚来的客人那么多,他们多半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年轻人的情绪是激烈的狂潮,汹涌在一起,几乎能将天地都淹没。

夏相公夫妇俩和祖相公、卢相公等人坐在一起,含笑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们一起推搡打闹,唱跑调的曲子,扭动身体一起跳舞,只觉得像是看见了一片拥有勃勃生机的向日葵花地。

他们都是国家的未来。

夏相公来到九九面前,向她举杯,什么大道理都没讲,只是笑着说了句:“都在酒里了!”

九九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宴饮持续到了深夜,年长的客人们纷纷离席,年轻人们通宵达旦。

到了第二日清晨,或者头疼或者神清气爽地醒过来,顾不上洗漱和吃饭,先跑去前衙一瞧——哦哦哦!

乔少尹还在这儿呢!

由是齐齐放下心来,这才有条不紊地洗漱去了。

九九坐在公堂之上,如先前数日一般继续审案,岁月的长河仿佛融入到了东边的座钟里,滴答滴答,一声声流淌着。

有一行人一起来投送状纸。

猫猫大王原本还趴在门边等待召唤,一眼瞧见领头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

“咦,这不是……”

那人进了公堂,呈上自己的状纸,同时向端坐在上首的九九陈情。

她说:“我本是江州人氏,家中开了一家武馆,薄有积蓄。”

“十年前,先帝协同贵妃下江州,河道淤堵,遂尽召馆中子弟服役,期间发水,去者二十三人,只回来了五个人……”

“我闻讯去给他们收尸,委托隔壁的张家嫂子替我照顾女儿,辗转数日,再回到江州的时候,张家嫂子被抓去给服徭役的人做饭,我的女儿也不见了踪迹。”

“我变卖家产,一路北上,寻到了东都,我明明都已经打探到我女儿在哪儿了,我明明就要见到她了——可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

“我在乱葬岗见到了她的尸首,用一张破席子裹着,被水泡得白肿起来,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她一直都想赎身去找我,她不知道,我也在找她……”

木棉原本还在边上旁听,听到此处,脸色顿变,霍然起身。

从南边被卖来神都的女儿。

被淹死之后,丢到乱葬岗去的女儿……

九九坐在堂上,神情悲悯,看着堂下的羊三姐。

九九问她:“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羊三姐眼睫颤抖几下,两行眼泪滚滚流下:“她被卖到了中书令万家府上。她叫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