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白天。

九九铡掉裴四爷的脑袋之后, 又是长久地一阵忙碌。

源源不断地有人递状纸过来。

他们一直忙到了午后,直到木棉从外边买了许多吃食过来:“好歹吃一点垫垫,要是把身子累坏了, 以后想办事都不成了。”

九九倒也听劝,见状就把所有人分成两组, 叫轮流去休息。

卢梦卿、祖相公、公孙宴协同雷有琴、杨仙仙等年轻人是第一组, 叫他们先去吃饭。

九九及其余人是第二组,等他们吃完了,顶上去之后, 再去吃第二波。

众人也都应了。

卢梦卿等人知道事忙,行动上并不拖沓,迅速吃完了, 又来替班。

九九也不磨蹭, 马上便协同第二组的人往后边去吃饭。

木棉有点小小的偏心,知道她爱吃肉,给她留了几个超级大的肉包。

又怕她觉得太腻,还悄悄地在里边放了一只酸菜包。

九九看了一眼就笑了,捧在手里,一边嚼嚼嚼, 一边跟坐在旁边的左文敬说:“今天晚上是谁戍守皇城?”

左文敬一边吃包子, 一边答非所问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在中朝学士不下场的前提下, 我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先前曲三娘往京兆府门前来的那一日, 九九协同公孙宴大战紫衣学士的时候, 左文敬与卢梦卿都在旁边。

那时候,卢梦卿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卢梦卿没有给他思考和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是纠结一支强卒, 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听得心弦惊颤。

真正打动了他的是卢梦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左文敬不动声色地查阅了禁军的巡防记档,紧接着,悄悄地与几位十六卫中的至交好友碰了个面。

以有心算无心,是以此时此刻,他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九九——只要中朝不下场,他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九九同样很确定地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中朝学士是不会下场的。”

左文敬没有问为什么。

这短短半日之间,九九已经迅速地树立起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她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

九九将目光转向梁鹤庭:“请鹤公子走一趟宁国公府。”

“我知道,宁国公世子是时任的金吾卫大将军,今夜东都剧变,全城戒严,请他出面稳定城中秩序,以防万一。”

“你可以告诉他,作为交换,我会力保杨皇后平安无恙。”

单一个杨仙仙,分量不够。

她要宁国公府明确地表态!

梁鹤庭问:“如若世子不愿如此为之呢?”

九九说:“那就杀掉他,去找作为备选的羽林卫将军——左文敬用人头担保,说此人可靠。”

梁鹤庭神色一凛,应了声:“好。”

九九闭一下眼,在脑海中盘算着自己手里的牌。

夏太常作为先帝时的首相,德高望重。

祖相公是时任的宰相,身份上具备有相当的说服力。

而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卢相公、丁相公多半是会站他们的,其余几位多有墙头草,随风飘摇,只要奋力一击,占据上风,他们就不足为患。

除此之外,舒相公、雷尚书应该也是倾向于他们的。

诸公府已经知道定国公府与安国公府、邢国公府、英国公府公然倒戈,此时多多少少也该有了倾向。

夜里东都城的门户紧闭,猝然发动,城外的驻军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回过神来,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

朱宣在旁听了全程,禁不住低声问了一句:“这,如何确保中朝不参与其中?”

“因为他们不会有闲暇去支援皇帝的。”

九九转目看他,微微一笑:“今晚要被猎杀的,不仅仅是皇帝,也有中朝学士。”

众人闻声,皆是一惊。

唯有九九神色如常,心平气和地道:“嘲风三太子,我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吧?”

“我知道你与中朝某个派系的领袖结为同盟了,请转告他,今晚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卢梦卿曾经告诉九九,皇帝死了。

他死之后,帝国的中枢从东都被迁移到了高皇帝所置的神都。

史书上几乎没有留下当今天子的记载。

这也就意味着,那场政'变发生得异常迅猛,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结束了。

紧接着,有人以铁腕手段压制局面,平稳政局,在迁都当中完成了一系列的过渡。

而想要完成这一切,有一个很大的先决条件——那就是这个人乃至于他的属下,一定要能瞒过几乎遍布东都各处的那道视线!

这很难,几乎不可能被做到。

所以九九猜想,那个人应该是走了另一条路,也就是说,嘲风本就是他派系中的一员!

如此说来,一切后续就都合理了。

既然双方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为什么不能联手呢?

九九猜想,等到了晚上,她会见到那个人的。

……

月光照得姬绰身上的紫袍熠熠生辉。

他罕见地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乔少尹今天上午才刚进宫见了当今天子,出宫之后才刚去京兆府审案,前后至今还不满一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要去斩灭一位天子?”

九九语气坚毅,声气有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今日在京兆府审案,知道我在做什么,且也愿意过来的人,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了一股力量,就像是攥紧了的拳头,打出去的时候虎虎生风。”

“但这只拳头是不能散开的,一旦今日结束,他们各自归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

“真的要继续跟皇帝作对吗?”

“迟疑是完全正常的,这与善恶无关,而是人性如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要做,就赶紧做!”

姬绰应了一声,却又问:“这是对于他们的评判,那你自己呢?”

“就我自己来说,我也不想再继续拖沓下去了。”

九九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已经到了不得不进行改变的时候。”

街上的乞儿成群,以偷盗为业,这难道全都怪那群孩子吗?

京兆府在做什么?

可是循着这条思路再想,这难道全都怪京兆府吗?

高门大户视人命如草芥,单单一个万家,前前后后打死了多少侍女小厮?

满东都难道就只有万家是这种做派?

先帝昏聩,数次南下,搅弄得民不聊生。

当今酷烈,包庇□□,戕害人命,又作过多少孽?!

九九说:“虽然不能把整个时局的糜烂都归根于皇帝,但至少他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根源。”

“如果我只敢无关痛痒地去审赵少尹,砍裴四的脑袋,却不敢去动皇帝,就跟之前审案的时候只敢打刘耆长不敢动赵少尹有什么区别?”

姬绰百感交集地注视着她:“原来这就是破命之人,难怪你会是破命之人!”

九九从他的话里边听出来一点褒赞,不免有点赧然。

“其实,我多多少少也占了你一点便宜。”

她实话实说:“二弟告诉我,我们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皇帝虽然也有不足之处,但是对比起如今这个来,已经可以堪称是圣君了。”

“我知道在如今这个皇帝之后,有人稳定了局面,没有造成大的动乱,所以才敢这么做的。”

姬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的道:“你知道谜底是什么了,是吗?”

他说:“你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场梦境了。”

九九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说:“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姬绰明白了:“所以你要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打破这个泥缸,将其洗刷干净。”

九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如实说:“我不知道这场梦境被打破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我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梦境当中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会映照到现实当中去的。”

乔翎从几百年后的神都奔赴东都查案,这件事要管。

如今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这件事,也要管!

看见了,又力所能及,就要去管!

……

时近中元,月上中天。

那月光白得近乎凄厉,终于叫一团乌云遮掩住了。

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兀自明亮。

姬绰直奔中朝而去。

今日之后,紫衣学士们只会用一个声音说话。

杀机像是被风吹动了的雾气,在宫城之内静静地流动起来。

皇帝此时还未入睡,同国师一道在静室里议事。

不只是他们未眠,庄尚书、林侍郎、越国公、郑国公、靖海侯等等数人也未出宫回府,而是留在御书房的外间,美其名曰议事。

其实就是不敢回去。

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乔少尹就跟疯了一样,说杀人就杀人。

英国公的弟弟裴四被杀了,从三品大员的京兆尹被杀了——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落到她手里去,也一定会被杀的!

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知道自己需要勋贵们的支持,也需要时间来对一切进行发酵。

此时此刻,外书房里勋贵们对乔翎等人所酝酿着的不满,来日都将成为他用来铲除异己的那把尖刀。

他需要让乔翎结恶于众,需要让她众叛亲离。

可与此同时,也并不妨碍他看不起这些人。

只是一阵风吹过来,甚至于连雨点都没下,就被吓破了胆!

他稍显烦躁地询问国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为朕洗髓?”

国师觑了眼时辰,微微一笑,躬身道:“现在就可以了。”

他打开了通往密室的门,手持灯盏,协同皇帝一道,慢慢地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皇帝觉得有些呛,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再向前几步,便见这熟悉的宽阔密室里的桌椅陈设都已经消失无踪,铺地的金砖上用明蓝色的颜料绘制出复杂繁琐的图案来……

他看得一怔:“这是?”

国师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必须的流程。”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陛下,请上位。”

……

天空中那轮冷月被乌云遮蔽住,透不出一点光亮。

与此同时,宫廷之内,悬挂在屋檐之下的宫灯倏然间齐齐熄灭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整个宫廷仿佛都成为了一片漆黑的海洋,隐隐地同头顶那寂静苍茫的天穹映照着。

与此同时,天穹之中,某一刻星辰倏然间邪异地闪烁几下,仿佛是同什么发生了呼应。

东都城外的高丘之上,有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皇城里的灯火尽数熄灭,也察觉到了天穹之上发生的某种变化。

他神色之中带着一点赞叹:“无极的这位道主,也算是绝世奇才了,灵气逐渐湮灭的时代里,他居然能够想到以皇朝天子的气运来复生太元夫人……”

他旁边是个小娘子,生得很白皙,很娇嫩,像是一束新发的玉兰花苞。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是昏庸之君,而非盛世天子,只怕不能如愿。”

那人说:“今晚东都城里,会有一场非常大的热闹呢。”

那小娘子问他:“怎么不留下看戏?”

“我怎么敢?”

那人咋舌道:“那可是接近于全盛时期的北尊和破命之人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眼底的眸色短暂地变换了几下,不无感慨地道:“虽然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当日的选择非常愚蠢,但与此同时,我也的确钦佩她的勇气。”

那小娘子笑了起来:“从始至终,她就是这种人嘛。”

那人也笑了。

旁边近处栖息的织梦娘仿佛受到了惊吓,相约着震动翅膀,盘旋离开。

那幽蓝色的光泽闪动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面庞。

生得很俊美,很漂亮的一张脸。

很像九九。

……

密室的门明明被关上了,可皇帝总觉得周围有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安。

国师立在阵法之外,有条不紊地挥动着手中的一面旗帜。

与此同时,地面上用以描绘阵法的幽蓝色颜料就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发出了风一般的嘶吼声!

皇帝心神不宁,略定了定神,终于道:“国师,今日还是算了……”

这话还没能说完,他便顿住了。

一股冰封般的僵滞从下而上,迅猛如电,从脚底飞速地攀升到咽喉,冰冻住他的唇舌之后,径直向头顶而去!

皇帝惊骇不已!

国师仿佛没看见他脸上剧烈震荡的神色,低垂着眼睑,口中念念有词……

又是一阵轻风涌来,盘悬着,逐渐由外圈收紧,收紧,终于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僵滞干涸的精神,感知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有几条触手探到了他的灵魂当中,即刻就要将他吸干!

就在此时,国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回头去看。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凌厉的刀光仿佛织成了一张网,伴随着绝对地威势,劈天盖地而来。

一声巨响。

密室的门户四碎,九九在灰尘与木屑齐飞当中,稳稳地踏了进来。

皇帝眼底倏然间涌现出一股雀跃之情来——他从没有觉得九九看起来如此亲切过!

国师徐徐转过身去,含笑道:“乔少尹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九九将那把刀收起,重又取了一柄腰刀出来。

今日之前,这柄腰刀的主人是左文敬。

但现在,它的主人是九九了。

九九微微一笑,说:“不可以。”

国师脸色微变:“什么不可以?”

九九说:“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死在你的手上。”

国师顿了一下,而后自若道:“乔少尹,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闭嘴吧。”

九九以刀撑地,眸光森冷,微笑着说:“你们俩,今天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