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到了地方之后, 九九敏捷地跳下马车,卢梦卿与祖相公紧随其后。

两位少尹近前来同祖相公见礼。

祖相公消受之后,又向他们示意卢梦卿:“这位是中书令卢梦卿卢相公。”

两位京兆少尹:“……”

祖相公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跟你们开玩笑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赶忙道:“下官不敢。”

又率众向卢梦卿行礼:“拜见卢相公。”

卢梦卿微微颔首。

祖相公怀着一种别样的忧愁, 又向他们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

两位京兆少尹:“……”

啊?

她是京兆府少尹?

真的假的?

那我们是什么?

按理说不是只能有两位京兆少尹的吗?

祖相公生出了一股浓烈的忧伤。

他假笑着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消遣你们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只得道:“下官不敢。”

又向九九行了个平级之间的叉手礼,口称:“乔少尹。”

九九客气地朝他们点点头, 而后礼貌地问:“这不是当值的时间吗,怎么没看见京兆尹?”

“他为什么没出来,我们不配让他来迎吗?”

胖胖的袁少尹听得冷汗直流, 不得不说:“京兆尹告假了。”

他抬一下手, 示意了一下头顶:“京兆现在身体不方便……”

九九“哦”了一声,没等说句什么,就听远处有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妹妹,我们来啦!”

九九警惕地把脸板起来,告诫他说:“说了多少遍了?工作的时候要称呼职务!”

公孙宴马上改口:“乔少尹,吏员公孙宴协同王庄, 木棉, 并唤作项链的狸花猫一只前来报到!”

在他身后, 小庄、木棉齐声道:“乔少尹!”

猫猫大王从公孙宴肩头上跳下去, 绕着九九转了一圈儿, 嗅一嗅之后,很肯定地“喵!”了一声。

九九当机立断:“先去审魏家案!”

就在这时候,摆放在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忽然间响了两声。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靠得近些的差役下意识要撵人:“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正忙着吗……”

有个女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来击鼓鸣冤呐, 这位狗眼看人低的差役!”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那差役大为恼火,意欲发作,忽的想到不远处还有诸多上官在。

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道:“要来报什么案子?”

却听那女郎说:“来状告无良上官公差途中忽然失踪,而后音讯全无……”

她一边说,一边往九九所在之处过来了:“是不是想黑我的差旅费啊,乔少尹?”

那女郎生得不高,却很秀丽,眼眸明亮,微微含笑,十分亲切。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高大、头戴斗笠的青年。

九九意会到她是谁了:“九娘!”

李九娘笑吟吟地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

最开始听那乔少尹说要重审魏家案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其实是怀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的。

审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须得抽丝剥茧,丝分缕析,不能错过一个细节。

可是……

九九拿到了魏家案的卷宗,自己没看,却直接交给小庄和木棉了。

又从袖子里取出先前裴熙春给自己的那份详细地图,递交给李九娘:“把它牢牢地印在心里,能用得到!”

九九向两位少尹索取京兆府这边的日常公务记录和旬记、月记的总结报告。

姓赵的那位少尹有些迟疑:“卷宗已经在此了,还有什么必要查阅京兆府这边的行政记录呢……”

九九很亲切地问他:“是因为拿不出来吗?”

赵少尹:“……”

袁少尹暗叹口气,叫人去取了过来,惹得前者面露愤慨,恨恨地瞥了他一眼。

九九打开翻了几翻,就拎着到赵少尹面前去,问:“为什么上边完全没有你和京兆尹的相关记录,只有袁少尹在做事?”

赵少尹无言以对,不得不将视线错开,避过她的眼神。

九九说:“看着我,赵少尹。”

赵少尹垂着眼皮,将目光投注到庭院里的那棵杨树上。

于是九九笑了一笑,抄起桌上的砚台,“啪”一下砸到了赵少尹头上!

痛楚猝不及防地袭来,脑内“轰”地一声巨响,赵少尹应声而倒,身体倾歪,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鼻血歪歪扭扭地流了出来,坦白说,有些痒。

他捂着头,感受着那股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难以置信地看着九九。

九九随手将那枚砚台搁下,垂眼看着他,困惑不已地说:“赵少尹,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还支着胳膊,是要给我擦鞋吗?”

九九抬眼环顾四周,困惑不已地说:“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讲理了,所以你们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九九转目去寻自己手底下的人,同时出声道:“公孙宴。”

公孙宴毕恭毕敬道:“少尹有何吩咐?”

九九向门外歪一下头,跟他示意:“去请京兆尹来,这边离了他可转不了。你要记得——那是我的上官,是三品大员,一定要记得客气些。”

公孙宴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京兆尹要是问起来少尹为何要请他来,我怎么说?”

“实话实说啊。”

九九眼皮往下一垂,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指甲:“就说我让他来给我擦鞋。”

公孙宴应声而去。

赵少尹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瑟缩几瞬,终于没敢说什么驳斥的话出来。

他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再度落座,自己整顿了衣冠,垂手站到了一边儿。

不远处卢梦卿已经借用京兆府的笔墨书就了一份公文,最后附属上自己的名字之后,站起身来,客气地问旁观的祖相公:“前辈是否也要联合署名?”

祖相公目露探寻之色。

卢梦卿遂将那份公文双手呈上。

祖相公低头瞧了一眼,眼波便是猛地一颤。

那是一份以中书令身份调集金吾卫率往京兆府来便宜行事,以防不测的公文。

按理说宰相是无权在帝都调兵的,但事可从权,这又是调人往京兆府来执勤,并非私用,其中便大有可商榷之处了。

祖相公忍不住看了卢梦卿一眼,因为他协同卢梦卿和九九等人一道出宫,所以他很清楚,往京兆府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就此事进行过商议。

在这么个时机上,先是九九叫公孙宴去“请”京兆尹来,后是卢梦卿以宰相身份调用金吾卫率,两方动作之大,都无法让人忽视……

祖相公迟疑着叫了声:“卢相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卢梦卿微微一笑,从容道:“但愿东都城里的相公们和紫衣学士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祖相公神色一凛,几瞬之后,毫不迟疑地在那份公文上署了名字。

而后他叫了自己的亲信过来,让飞马去金吾卫公廨传达公文。

这二人说话的时候,赵少尹宛如木偶一般站在旁边不敢作声。

袁少尹有所会意,看看九九,再看看那两位相公,满腹惊疑。

那边小庄过来回话:“乔少尹,魏家灭门案的前期卷宗记述得还算全面,尸检也做得认真,没有什么疏漏,只是失物登记的这张记载是后期补上的,墨色存留时间远远晚于同期——这是后来又补上的。”

李九娘则来回后半段卷宗记述:“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倒是我与小庄比对了墨迹和字迹,跟前期卷宗当中后补上的那张出自一人手笔。”

九九点了点头,此时金吾卫率未到,她也没急着点人出来,忽的想起一事,遂起身往门外去,眯着眼睛瞧过之后,精准地点了几个人过来。

“你们……对,就是你们。”

几个差役神色不安地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少尹……”

九九很和气地问他们:“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还主动给提醒了一下:“就在那边儿,当时就是我来问你们魏家的案子审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领到抓捕到了贼人的八十两赏银。那时候你们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

几个差役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慌忙跪地请罪:“少尹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

九九觑着他们,笑了一笑,倒是没有做什么。

小庄坐在旁边开始写魏家案的结案数,木棉协同李九娘和李十七一起,叫人将京兆府近一年来收到的状纸搬过来。

卢梦卿就近坐下,将那些沾着灰尘的状纸一份份展开,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而后将其搁置到一边。

相较之下,九九反倒成了清闲的那个人。

侍从送了茶来,她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啜饮。

祖相公瞧瞧其余人,再瞧瞧九九,心下忐忑。

袁少尹的视线同他对上,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然而细看之下,那苦涩之下,又好像隐约有根名为希望的新芽。

金吾卫来得很快,率队的是左文敬。

他脸上尤且带着几分惊疑不定,再看府衙里不见京兆尹,两位少尹也抄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儿,而九九和卢梦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这儿,甚至于还有位朝廷相公陪着,心下不免惊骇。

九九动作特别明显地扭头看了祖相公一眼。

祖相公暗叹口气,自觉是个冤种,不得不任劳任怨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同左文敬示意卢梦卿道:“这位是中书省的卢相公。”

左文敬:“……”

左文敬先前看到那份传唤公文,心里边便已经有所预感,然而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仍旧为此震颤不已。

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说他是宰相,这也就罢了,毕竟这很有可能是个疯子,可关键是朝廷居然真的承认了他!

真是世所罕见的离奇之事!

左文敬惊愕不已,动作上倒不迟疑,当下抱拳行礼:“卢相公!”

祖相公又给他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的乔少尹。”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衔,金吾卫中郎将也是从四品,九九起身,两人相对行了个平辈礼节。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道:“这事儿来得古怪,我先前就猜度着,金吾卫即便有人来,便也是你了。”

左文敬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当中有些担忧。

九九便问他:“中郎将带了多少人来?”

左文敬正色道:“两队,共计六十人。”

“很好,”九九又问他:“这六十人里边,有没有品行不端,亦或者是你信不过的人?”

左文敬听得怔了一下,那边祖相公紧跟着干咳了起来。

九九就从袖子里取出了先前天子给她开的那张条子,拎着到祖相公面前去,叫他瞧:“我这儿有个治咳嗽的良方,相公赶紧瞧瞧吧!”

祖相公看了一眼,咳疾便立竿见影地好了。

九九又拿去给左文敬瞧,只是还没到他跟前,就听他说:“不必了。”

九九略有些诧异,左文敬定定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乔少尹,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九九看着他,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左文敬说:“我知道。”

四目相对,九九的眸子是柔和的,左文敬的目光是坚毅的,其中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情谊,更多的是相同的志向和诉求。

肝胆相照。

九九由衷地说了句:“对不起。”

因为她轻看了对方。

左文敬铿锵有力道:“乔少尹,若有驱使,但请直言!”

九九便省略了一切的解释和废话,开门见山道:“把这六十人里不堪用的剔出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堪用——这六十人不够,再去传唤六十人来!”

……

这一日,东都城的百姓都听见了鼓声。

连绵不绝的鼓声。

九九令人在外敲击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三百下,而后开衙公审魏家灭门案。

被公孙宴一剑刮掉了发顶的京兆尹头戴幞头,脸色苍白地坐在底下旁听。

左文敬、祖相公乃至于袁、赵两位少尹自然也在。

潮水一般或麻木或鲜活或无动于衷的眼神当中,小庄身着京兆府的吏员服制,扬声诵读最开始的那份魏家灭门案文书,结束之后,又高声将昨日之事公之于众。

九九便叫人抬了昨日被袁少尹下令杖责了的耆长来,问他:“你说魏家妇曲三娘与贼人私通,有何凭据,可曾经过公堂?”

耆长先是经了昨日一场好打,又被晾了一日一夜,这会儿见昨天来领悬赏的小娘子居然坐到了公堂之上,就知道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狡辩的必要了。

他瑟瑟地应了声:“没,没有……”

九九便问他:“也就是说,是你将贼人屈打成招,伪造供状,以此诬陷曲三娘了?”

耆长默然几瞬,一扭头,视线在京兆府旁听官员们当中一扫,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不错……”

赵少尹坐在旁边,叫他那么一看,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结果这厮居然没有把他给招供出来,倒真是让他短暂地感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

应该是想着保留秘密,等自己把他给捞出来吧……

真是好狗!

赵少尹心想:到时候,我让他死得痛快点!

九九又问:“贼人招供了强夺去的魏家财帛所在,事后那些财帛却为你所夺——是全都到了你手上吗?”

赵少尹听到此处,心头又是一紧。

耆长一阵缄默,终于咬紧了牙根,说:“全都在我手上,并没有别的人参与!”

“很好,”九九转而吩咐下去:“去抄他的家,搜寻藏匿的财物。”

公孙宴在旁道:“少尹,要是财物对不上,缺了少了什么,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道还要我教你?!”

九九冷笑一声:“少了的就用他的家产来补,补不上就卖他的宅院!再补不上就把他的爹娘妻小打为贱籍,统统提脚卖出去,能凑多少是多少!”

耆长脸色大变,惊叫出声:“不,不行!”

九九居高临下地觑着他,神色嘲弄:“为什么不行?我说行,那就行!”

耆长挣扎着,像一条狗似的从长凳上爬下来,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不已:“少尹,少尹明鉴啊!”

他痛哭流涕地说:“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同我的家人没有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啊,少尹!”

“不,你错了,他们不是无辜的。”

九九平静地瞧着他,说:“曲三娘跟她的孩子,比你的家人无辜多了。我的同情心只够怜惜一边人的,给了曲三娘这边,肯定就不会给你这边了。”

“如果总要有人去死的话,那不好意思,还是你跟你的家人去死吧。”

九九从手边的状纸当中拎了几张出来,虚虚地在他眼前一晃:“刘耆长,你很喜欢动用酷刑啊。”

“我听说凡是到京兆府来状告权贵的,女子都会被杖责,男子么,你都会给上夹棍。轻一点的会痛上个十天半个月,重一点的,夹断骨头都不稀奇。”

她也说:“我知道,魏家被劫掠走的那笔钱不是被你独吞了,你还孝敬了上官,还分润给了手底下的兄弟,只是你不肯招供。”

九九一松手,那几张状纸就像是雪花一样,无声地落到了桌案上。

她一挑眉毛,笑眯眯道:“你不是想忠心上官,想讲义气吗?我成全你。”

九九瞧着他,一摆头,示意上刑:“堵上他的嘴,免得他的义气飞了,上夹棍,夹断他的腿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