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失声道:“你,你大胆!简直狂妄至极!”

那位年纪最长的紫衣学士怔怔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道:“……或许你真的是乔翎。”

九九听够了这种论调, 当下不耐烦道:“爱谁谁!”

她从那个神神奇奇的百宝袋里取出那把巨刀扛在肩上,稍显瘦小的身量与那把巨刀交叠在一起, 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感。

九九问那群穿紫衣服的:“要打一架吗?!”

紫衣学士们为之默然。

九九又扭头去看南派那对姐弟:“如果你们想违背我的意愿来安置我的话, 那我也劝你们现在就来跟我打一架!”

南派的那对姐弟同样默然。

公孙宴小声劝她:“客气点,那些都是长辈……”

九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混账, 居然敢忤逆朕!朕要废黜你的王爵,你现在不是亲王了!”

公孙宴:“……”

那位账房太太瞧着她,又是好笑, 又是无奈, 还有点钦佩:“真是年轻人啊……”

九九旁若无人,扭头看向京兆府内,气出丹田,一声断喝:“京兆尹何在?!”

头顶秃成一个镜面的京兆尹几乎是瑟瑟发抖地走出来了。

打死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九九瞧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怒从心生:“王八蛋,我看你不顺眼好久了!你怎么当京兆尹的?!”

“街上有那么多当小偷的孩子, 你瞎了聋了, 看不见, 听不见?!”

“牢里有那么多被差役勒索, 抓进去的无辜之人, 你难道没有丝毫耳闻?!”

“你手底下的耆长盘剥勒索,网织罪名,陷害一个可怜妇人,这难道是第一回?!”

她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楼, 恨不能跳起来骂他:“东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人多!干不了就别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京兆尹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反抗。

他原先以为那对男女当中,男的那个就够嚣张够可恶的了,万万没想到,女的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会儿连紫衣学士都废了两个,还会怕再废一个区区京兆尹吗?

当下只低着头瑟瑟发抖,低眉顺眼,一个劲儿地附和:“是是是,娘子说的都对……”

九九毫不买账,冷笑一声:“对个头啊对,现在知道说对,早干什么去了?!”

又叫他:“去把这个月的工作日志拿过来我看看!”

京兆尹:“……”

京兆尹简直要哭了:“什么是工作日志……”

九九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废物!”

而后她果断看向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说:“要打的话,现在就打,不打的话,就去走个流程,我要官复原职,做京兆少尹——不!”

九九自己给自己升了个职:“我要做京兆尹!”

领头的紫衣学士:“……”

他忍不住说:“九九小娘子,别太过火了。你杀了两位中朝学士,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两个算呢。”

九九冷笑一声:“所以要打吗?”

有位紫衣学士轻轻说:“小娘子,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自己的同伴吗?”

这个“同伴”说的显然不是公孙宴,而是一直没有进入战局的卢梦卿。

“我比你更了解的我的同伴,他们当中没有贪生畏死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用这种话来恫吓我。”

九九头也没回,便说:“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死在这里,那我一定也会死在这里的,志同道合,共赴黄泉,不也很有意思?”

两边微妙地僵持住了。

这时候,忽然间来了叫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第三方的人。

是个年轻人,蔫眉耷眼的,眼皮垂着,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他走过来,看看紫衣学士们,再看看南派的两位客人,最后看看九九这边的三个人和其余的围观群众,有气无力地说:“好热闹啊,真羡慕你们一天天地这么有精神,好适合上班啊。”

卢梦卿站在京兆府门前的台阶那儿远远瞧了他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忽的想到什么,不由得讶异起来,又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来客。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深觉事态发展至此,愈发复杂了。

他微微蹙眉,喟叹般叫了声:“天禄……”

卢梦卿听见了,同时飞速地反应过来。

“天禄”本身就是辟邪、麒麟乃至于貔貅这三种神兽都可以通用的别称。

对照心里边影影绰绰地那道影子,他霎时间福至心灵:“车貔貅?!”

那年轻人讶异地看过来,问:“我们认识?”

他眼皮抬起来一点,打量卢梦卿几眼,而后摇头:“不,我们没见过。还有,我现在也不姓‘车’,我姓‘林’。”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问卢梦卿:“他也是跟我们同行的人吗?”

公孙宴在旁,微微摇头:“不,他不是。”

他告诉九九:“这位是神兽貔貅,也是跟随高皇帝征战天下,而后为皇朝效力的神兽之一。”

九九吃了一惊:“哎?!”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后伸手指了指她:“我真讨厌你!”

他说:“你怎么天南海北地四处惹事?!”

九九:“……”

九九听得气恼起来:“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哈哈,真有意思!”

忽的反应过来:“你谁啊,我都不认识你!”

林貔貅却没再跟她说话,而是同南北两派的人道:“没有错,就是她。”

然后说:“我要带她走。”

南派那对姐弟对视一眼,眉头稍松。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沉声道:“他们杀了两位中朝学士。”

林貔貅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九九一眼。

九九恶狠狠地怒瞪回去。

林貔貅哼了一声,转头回去,恹恹地同那位紫衣学士说:“是要打一架的意思吗?”

那位紫衣学士默然良久,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终于侧身让了几步,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九九就去叫上那面如土色的妇人:“跟我走吧。”

那妇人见了一场骇人的大战,此时行动起来竟也没有迟疑,抱着孩子,像是一条张皇的尾巴似的,很主动地跟了上去。

九九都有点奇怪呢。

她对着别人恶声恶气的,对这个可怜的姐姐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会害怕我们呢。”

那妇人抱着孩子,向她行个万福礼,先说:“小妇人娘家姓曲,行三,都管我叫曲三娘。”

又叹一口气,泪珠滚滚流下:“那些煊赫的大人物,难道是为了我的冤屈而来的吗?”

众皆恻然。

林貔貅走在最前边,九九叫公孙宴照看着曲三娘,自己快走几步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又问他:“我们从前见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林貔貅面无表情道:“没见过,不熟。”

九九指出来疑点:“可是你来帮我哎,之前那个紫人反对的时候,还愿意站在我这边,甚至于愿意为了我跟他打一架!”

林貔貅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九九就笑了。

自己一个人乐:“你这个人面冷心热呢。”

又很好奇地说:“貔貅怎么还有姓啊,是天底下的所有貔貅都姓林,还是只有你姓林?”

林貔貅说:“因为我太太姓林,所以我也姓林。”

九九稍显惊奇地“哎?”了一声。

一直缄默着的卢梦卿终于没忍住,凑过去悄悄问他:“还是在当赘婿吗?”

九九:“……”

其余人:“……”

林貔貅从容地应了声:“嗯。”

卢梦卿不由得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告诉九九:“这位在我们那个世界里,考上进士之后入赘去了车家,你们是朋友。”

林貔貅说:“不是,别蹭。”

“……”九九叫他否定的有点恼火,又呵呵一笑:“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像谁稀罕跟你当朋友似的!”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一群人就这么到了林府。

林太太瞧着比林貔貅年长个四五岁,她是个热心肠,原先还在房里扎河灯——马上就到中元节了。

见有人来,便忙不迭放下手头的东西来迎:“快进来、快进来。”

叫人去备茶,又责备丈夫:“有客人来,怎么不早点知会家里一声?”

忽的反应过来:“咦,你现在应该在衙门当值啊,怎么回来了?”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瞧着九九,说:“我旷班出来的。”

九九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我干什么?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慢慢地说:“旷工是要扣钱的。”

“……”九九忍气吞声地说:“我给你补上。”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

九九就会意了一点,说:“三倍!”

林貔貅这才满意地把头转回去了。

曲三娘怀里的孩子又一次啼哭起来,惹得众人纷纷看将过去。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伸到衣带那儿,又窘迫地离开:“大概是饿了……”

林太太同众人告罪一声,亲昵地招待她:“妹子,跟我来。”

领着她到了偏间去,叫曲三娘坐在屏风后边给孩子喂奶,又让使女赶紧去寻些干净的软布和热水来。

曲三娘喂过孩子,又解开襁褓,替他换了尿布,眼泪滴到孩子腿上,惹得他蹬了一下脚。

再出去见了林太太,她又是感激,又是羞涩:“林姐姐,真是……”

林太太宽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都别说啦,先在这儿歇一歇吧,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没问曲三娘的来处和过往。

这种时候以一种天真无知的语气问人家这种话,就跟一个衣冠楚楚的贵人问街头衣不蔽体的流浪者“你怎么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

何必去揭人家伤疤呢。

……

前堂那边,公孙宴同卢梦卿还在交流着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一觉睡醒,我们都四散开了,我前几日才刚跟李九娘和李十七汇合,只是没见到大夫和小奚,原以为他们会跟你们在一起,没想到并非如此……”

公孙宴心里边有个猜测,只是没有十成十的证据,所以也就没有宣之于口。

他觉得,或许白大夫跟小奚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这些人是从后世来到了几百年前的从前。

穿越发生之前,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东都,所以可以被迁移过来。

而白大夫和小奚这种寿命接近于无穷的长生种,大概率从高皇帝时代之前就存在着,所以无法再度降临——起码是无法以原世界里的形象和能力降临到这个世界里……

卢梦卿又同公孙宴说起了神都无梦的事情来。

公孙宴略一思忖,也觉惊骇:“你不说,我还真没发觉到!”

林貔貅见这几人眉头紧锁,反倒笑了:“没那么可怕。”

笑过之后,他又说:“高皇帝时,我曾经同那只织梦娘打过交道。据我所知,正如同有因才能有果,有问题也一定会有答案——这个梦境是有谜底的,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谜底,那自然而然地就能醒来。”

“当然,”同时他也说:“或许这是假的,也说不定。”

九九摸着下巴,觑着他,若有所思:“林貔貅,你的面子可真是不小呢,我们杀了两个北门学士,你一出面,他们居然真的放我们走了!”

林貔貅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轻蔑来。

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继续树敌了。”

兔死狐悲。

定国公夫人的死,让神兽们物伤其类。

九九的思绪有点乱。

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是没有抓住。

到最后她自己也有点烦了,忽然间记起了今天才刚用过的那把巨刀。

心念微动,那把刚刚将人拦腰斩断的巨刀便出现在了她手上。

公孙宴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你好好的突然拿刀干什么?!”

九九新奇地摩挲着那黑沉沉的刀鞘,答非所问道:“我只知道我有个口袋,能装很多东西,倒是不知道里边还有这么大一把刀呢。”

公孙宴想了想,说:“可能是当你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能从储物袋里边把那件东西拿出来了吧。”

九九听得眼睛一亮,想了想,赶忙以一种极度虔诚的语气开始祈祷:“我想我口袋里应该有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公孙宴:“……”

其余人:“……”

什么都没发生。

卢梦卿好笑道:“姐姐,你就算是许愿,也该许愿要一点现银现金,毕竟这东西拿出来了是真的能用,银票么?这时候能不能用,还真得打个问号。”

九九有点郁卒地叹了口气。

忽的又想起自己当时还取出了一把剑,只是那时候忙于对阵,竟也没有细看!

于是九九又想:那把剑,出来叫我看看!

心思这么一浮,那把剑旋即便出现在了面前。

九九将那把巨刀收起来,兴奋地将那把剑握在手里,上下左右端详过了,又试着拔剑出鞘。

只瞧了一眼,她就给惊住了!

“你们快来看呀!”

九九又惊又奇:“这把剑好怪,剑身上居然还有山脉一样的纹路,它叫什么名字?”

公孙宴回答了她:“它叫断山剑。”

曾经是邪祀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后来持剑人与乔翎狭路相逢,剑也换了主人。

九九听后状似明白地“哦~”了一声,正待再问几句,忽觉手上断山剑一热,居然悬浮于半空中,散发出幽微的光亮,自行鸣颤起来!

九九担心坏了,问它:“你怎么啦?!”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无极总部的祭坛之上,被尊为无极七宝之一的断山剑忽然间悬浮于空,灵气外显,自行鸣颤起来!

这是上古时期留下的异宝,具备有唯一性,无法在同一时空之下共处。

先前九九将其置于储物袋中没有取出,姑且可以算是“九九的猫”,但取出之后,就相当于现实之中同时存在两把断山剑,必须做出取舍。

……

邪祀无极的总部。

先前下属来报断山剑显露异象之后,无极便专门选了一位天炉高手在此守戍。

起初见断山剑显露异象,此人还觉不解,紧接着眼见断山剑散发出的光芒愈来愈弱,竟然有要熄灭消失的痕迹,不由大急!

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剑柄!

……

九九眼瞧着自己面前断山剑光芒愈来愈亮,不免觉得困惑,有心想问问身边的人明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瞧见了几双同样茫然的眼睛。

九九见状,反倒出声来宽抚他们:“我觉得没事儿,断山剑的状态好像是越来越好了。”

这话才刚说完,她就见面前水波似的光影闪烁,一只手——只有一只手——不知道是从哪儿伸过来该死的一只贼手,要偷她的剑!

“我靠,有贼!”

九九又惊又怒,一巴掌拍在那只贼手的手背上:“干什么,你当我不存在的吗?!”

她果断地也握住了剑柄!

……

那边无极那位高手已经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把手伸进我们无极的总坛里偷我们的镇山之宝,还骂我是贼?!

颠倒黑白了吧?!

他同样不肯松手,同时果断出招。

……

那边反应迅速,九九的反应同样不慢。

卢梦卿起初有点忐忑,看公孙宴和林貔貅俱都从容,便也就放心了。

九九跟那人你来我往地用手过了几招,虽然占据上风,但也觉得心里的火越来越盛——有天理没有啊,光明正大地偷人东西!

真过分!

而伴随着她的逐渐压制,此地这把断山剑的光芒愈发明亮耀眼,灵气圆转,终于随之一声轻鸣,最终归属于此。

而先前天地异宝不能共容于世而被天地规则所打开的那道门户,也随之逐渐关闭。

……

无极总坛。

那高手眼见断山剑光芒逐渐幽微,最终消失不见,只觉满心骇然与冤屈,怒与愤一处交加,徒劳地伸出手去,想做最后的挽留……

这只手才刚出去,就觉那边恶风不善,赶忙将手抽回,不曾想面前那水波似的正在关闭的门户忽然顿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

他正觉茫然,忽然从那边探过来半个气势汹汹的身子。

高手:“……”

啊???

九九火冒三丈,对着他指指点点:“真不要脸!看着也不缺手不缺脚,居然偷人东西!”

高手:“……”

啊???

九九再转着头打量四遭,就见这边儿好像是个祭坛,上边摆了七只玉盘,六个上边都有东西,有一只玉盘是空的。

九九更恼火了:“你盘子空着也不能去偷我的啊!”

高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