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九九等人才吃完早饭,就听外边有人在扣门,问的还是那句:“樊小娘子可在吗?”
九九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谁, 起初一惊,再一想, 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
她跑过去迎客:“来啦来啦!”
来的是舒世松的母亲杨氏夫人。
两下里碰了面, 杨氏夫人先是深深地行了一礼:“昨晚的事,真是得谢过樊小娘子才行。”
九九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摆摆手, 说:“不用不用,世松也帮过我呀!”
杨氏夫人直起身来,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忽的一愣:“你……”
九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我怎么啦?”
杨氏夫人回过神来, 神色讶异不已:“裴学士没同我说起来……哦。”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不擅长此道,所以无知无觉。”
九九更茫然了:“啊?”
杨氏夫人关切地瞧着她,说:“九九小娘子,你的魂魄当中,有被命运锁囚的痕迹,先前在宫里的时候还被遮掩着, 不知怎么, 现下竟然显露出来了……”
九九起初怔然, 几瞬之后, 忽然间想起了昨日水生说过的话。
“宁国公府在魂灵与转生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
九九不由得问:“什么叫做‘魂魄当中有被命运锁囚的痕迹’?”
杨氏夫人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人死后进入轮回, 可能转生成各类生灵,但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命运的锁囚是一种诅咒,无论如何转生,是男是女, 是人是兽,都无法摆脱它……”
九九因而想起了昨晚舒世松说的话。
“我看见你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你,你跪在他们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九九愕然道:“太元夫人?!”
杨氏夫人比她还要吃惊:“这诅咒来自于太元夫人?”
“不不不,”九九赶紧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这么猜测……”
她把昨夜舒世松同她说的话讲了,末了道:“我看太元夫人的那尊神像上用了大范围的明蓝色,好像跟世松所形容的另一个我的妆扮很像,就联想到了太元夫人身上。”
杨氏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倒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脸上的神色有些惊异:“先前宫宴那日我们才见过,那时候,我对此一无所觉,怎么忽然之间……”
九九忽然间想起了猫猫大王说的话来。
她身上乔翎的味道变重了——而这本身也意味着她魂魄中的伤口得到了弥补!
或许这才是如今杨学士能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的原因。
她客气地请杨学士入内说话,同时将此事简洁地讲了。
杨氏夫人不免要问:“九九小娘子魂魄上的伤处是从何而来?”
见九九语塞,忙又善解人意道:“我也只是顺口一问,要是不方便讲,但请直言。”
九九听得微微摇头,目带疑惑:“倒是没什么不能讲的,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杨氏夫人听得惊奇,倒是也没有深问。
那边九九想起昨夜舒世松同自己说的话,不禁莞尔一笑:“舒小娘子觉得很奇怪呢,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杨学士柔和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也是阴差阳错,命运使然。”
她告诉九九:“杨氏一族的天赋不同其它,在于生死,在于魂灵,在于轮回转生,一念通则百通,豁然开朗,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当年先夫卧病之时,是我陪同在旁,那时候看了许多杨氏先人遗留的旧籍,观其生死,猝然有悟,不得不说也是一桩缘法了。”
九九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杨氏夫人对着她端详一会儿,倒是说:“我在魂灵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心得,九九娘子昨晚救了我的女儿,对我有恩,如若你愿意,倒是可以叫我仔细堪研一二,或许会有结果。”
九九有点犹豫——原先还想着往京兆府去呢。
旁边卢梦卿听了事情原委,当下低声说:“京兆府又跑不了!”
他一努嘴儿,示意杨氏夫人:“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
昨日在定国公府,他们听朱宣说起了宁国公府的传承是在魂魄一道的,杨学士出身宁国公府,又在中朝效力,可不是找对了人?
这回不去,以后想再找,怕就难了!
九九心想:“也是!”
当下就请杨氏夫人跟她一起往后边居住的正房里去。
木棉有点担心,跟着过去,在门口问:“这得多久才好?”
杨氏夫人思忖着道:“这很难说,长则两日,短则半日,还得看具体的情况才成。”
她问九九:“樊小娘子是有急事要办吗?”
“那倒没有,”九九果断拍板:“这事儿离得最近,那就先办它吧!”
……
仪式持续了一日一夜,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时分,方才结束。
杨氏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身上推开窗户,叫阳光照到自己身上,略微定了定神,才告诉九九:“束缚住你灵魂的,是一条非常强大、也非常恶毒的诅咒,就在不久之前,你才刚刚跟诅咒的主人打过交道。”
九九盘腿坐在塌上,闻言惊疑不定,跟不远处条凳上枯熬了一夜的卢梦卿对视一眼,皆觉骇然:“太元夫人?!”
杨氏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不错。”
她有些精力不支:“这诅咒来自于全盛时期的太元夫人,已经跟随了你的魂魄很多世,就像一条绳索扎进肉里,越勒越紧,愈是到最后,愈发难以挣脱。”
九九讶然不已,发出了灵魂三问:“太元夫人诅咒过我?为什么呀?她跟我有仇吗?”
想了想,先发泄了一下情绪:“这可恶的臭婆娘!”
杨氏夫人微微摇头:“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想到了舒世松曾经说过的话。
穿着明蓝色衣裙,跌坐在地,流着眼泪的九九。
被几个长翅膀的鸟人手持武器围着的九九。
思绪岔开只是一瞬,她没太纠结,转而又问杨氏夫人:“那如若想要破解的话,又该怎么做呢?”
杨氏夫人为之默然,良久之后,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卢梦卿失声道:“啊?要太元夫人才能解开?!”
九九抄着手,前倾一下身体,杀气腾腾地问:“要是把太元夫人杀掉的话,能解开不能?!”
杨氏夫人:“……”
不知道是否是耗费了太多精力的原因,杨学士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她忍不住问九九:“九九娘子,不,如今寄住在九九小娘子身体里的这位娘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自何方?”
九九大吃一惊:“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呀。”
杨氏夫人好笑道:“我就是钻研魂灵一道的,怎么会不知道?”
同时她也说:“很奇怪,你们俩的魂魄契合得很紧密,我想,应该是自愿融合到一处去的,只是这位娘子,你在这里,那九九小娘子呢?她的神志去哪儿了?”
九九神色愕然,嘴唇张合几下,唯有摇头:“我,我不知道……”
她忽然间有点害怕了:“不会是我把真正的九九给挤走了吧?!”
“那倒不会,”杨氏夫人说:“你们俩的魂魄都很干净,没有那些阴毒手段的痕迹,我之前就说了——你们的魂魄很契合,应该是两人自愿融合到一起去的。”
卢梦卿摸着下颌,若有所思:“什么情况下,你会选择这么做?”
九九也无从解答。
思来想去,她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忽的叫了一声:“吕相公!”
杨氏夫人问她:“吕相公怎么了?”
九九说:“他很可能是假的!”
杨氏夫人听得一怔,惊愕半晌,复又摇头:“不会的,他是真的。当时事情闹出来,御史台只是个幌子,中朝专程去查过此事。”
九九怀疑地问:“中朝谁去查的?”
杨氏夫人看着她,说:“我。”
九九惊呆了!
她惊呼一声:“你?你!”
杨氏夫人语气严肃,很确定地跟她说:“我是魂灵一道的行家,我很确定,吕相公就是吕相公!”
九九喃喃地道:“可是水生说他是假的呀……”
没等杨氏夫人发问,她就说了:“水生,就是那个你和裴熙春都很忌惮,赁房子给我的那个人!”
杨氏夫人也惊住了。
她失声道:“那位说吕相公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沉重,又不可避免地夹杂了震惊与骇然,可知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九九下意识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齐声道:“是呀!”
杨氏夫人霍然起身,神情悚然:“若真是如此,那一定是华胥国那边的有虞氏圣人出手了,他们想干什么,开战吗?!”
九九与卢梦卿骇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又是华胥国?!”
杨氏夫人有些讶异:“你们知道华胥国?”
卢梦卿简单讲了一句:“裴学士曾经同我们提过。”
九九则觉得奇怪,她忍不住说:“裴熙春还说这回的事情是元城京氏的后人和一只蝴蝶妖精在捣鬼,为什么吕相公的事情,就变成是那边的有虞氏圣人做的了?”
顿了顿,又很好奇地说:“‘圣人’这两个字,不是用来称呼高皇帝的吗?”
杨氏夫人脸上显露出一点对于自己专长的绝对自信来:“因为真假相公的案子,是由我亲自去核查的,当世之中,能够在魂灵一道的事情上瞒过我的眼睛的,只有华胥国的有虞氏圣人。”
她告诉九九:“高皇帝建国以来,‘圣人’二字几乎成了她本人的专称,除此之外,也会用来指代高皇帝时代之前的先贤,可实际上,这两个定义同高皇帝时代‘圣人’的定义可谓是南辕北辙,互不相干。”
这下子,不只是九九,连同见多识广、学富五车的卢梦卿都惊住了。
他忍不住插嘴道:“敢问学士,在高皇帝时期,‘圣人’二字指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位阶】。”
杨氏夫人面露崇敬,以一种很恭谨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也就是高皇帝治世中后期一直到现在,又被称为【湮灭记】,也就是灵气逸散、修士零落的时代。”
“在此之前,古神还在掌控九天,修士们在人间行走,他们由练气开始,筑基入门,一步步向前修行,直到长生。”
“自古至今,人族所能达到的最高【位阶】,就是【圣人】。”
“华胥之国里有四位【圣人】,擅长魂灵一道的是有虞氏的族长,今次吕相公的事情,若真是我看走了眼,那就一定是他出手了。”
九九听得震撼不已,忍不住道:“华胥之国里有四位圣人,那我们这边儿有几位圣人?”
杨氏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们有高皇帝。”
九九短暂地品味了一下这句话,微觉忐忑:“只有高皇帝一个人吗?”
杨氏夫人点了点头。
九九脑海里忽然间涌现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来:“到底是华胥之国那边好,还是我们这边好?难道说这世界其实很大很大,华胥之国那边非常富庶,我们这边儿其实很荒凉?”
杨氏夫人面露讥诮:“怎么可能?要真是这样,他们怎么会巴巴地往这边伸手?”
九九不禁道:“这么说,是我们这边儿更好了?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抢呢?”
她左手伸出来四根手指,右手伸出去一根手指:“他们有四位圣人,可我们只有一位,且高皇帝也已经死了呀!”
杨氏夫人冷笑了一声:“圣人跟圣人也是不一样的,华胥国里那四位圣人,都曾经是绝世天骄,可即便如此,最年轻的有洛氏证道成圣的时候,也已经有五千多岁了……”
九九忍不住问:“那高皇帝呢?”
杨氏夫人神色一凛:“高皇帝平定海内,安抚黎庶,这是旷古未有的功德,在她登基称帝的那一年证道成圣,时年三十六岁。”
“我靠!”
九九瞬间明白为什么那边四比一,甚至于如今四比零但是都只能像老鼠一样暗戳戳地藏着了:“高皇帝她真是好可靠啊!”
卢梦卿却觉得很奇怪:“如学士所说,高皇帝已经驾崩了很多年,而华胥之国里的几位圣人,按照年纪来说应该远比高皇帝大才对,怎么他们至今都还在?”
“大道五十,圣人四九,圣人几乎占据了人族的所有气运。”
杨氏夫人面露敬慕,感慨万千:“这就是华胥之国这么多年来始终原地踏步,但是皇朝蒸蒸日上,人才辈出的原因——高皇帝不愿与天下争利。”
九九与卢梦卿皆非愚钝之人,闻言心头一震,若有所思。
杨氏夫人看向九九,很认真地告诉她:“这也是许多人会容忍当今的原因,高皇帝留给后代的余泽太多了。”
九九却说:“可现下这种容忍,一定不是高皇帝想要的——她才不会愿意庇护一个王八蛋后人呢,你们要是真的尊敬她,就该当机立断,杀掉那个昏君!”
杨氏夫人轻叹口气:“政治是不可避免会遇到妥协的。”
卢梦卿轻轻拍了拍九九的肩膀,既是安慰,也是劝阻。
他身居高位,也能明白杨氏夫人的难处。
九九垂眸想了会儿,忽的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来:“杨学士,你说【圣人】其实是一个位阶,那么在【圣人】之上,还有别的位阶吗?”
杨氏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道:“从来没有人达到过那个位阶,那只是传说……”
九九听得精神一振:“那也就是有咯?”
“我也是听北尊偶尔说起过。”
杨氏夫人迟疑着告诉她:“【圣人】须得证道,在【圣人】之上,需要【合道】,应该就是合乎于道的意思吧,这很难,非常难。”
她说:“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以人的身份去合道,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除非……
除非是承继了天命的破命之人。
可是与此同时,杨氏夫人又有些怆然地想:若真是如此的话,距离合道最近的那个人,应该是高皇帝。
可是她无法也不愿意去选择那条道路。
杨氏夫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高皇帝,只是根据自己对于过往的追溯和搜寻,逐渐将高皇帝拼凑起来。
她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在高皇帝左右,为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虽不能见,心向往之。
杨氏夫人还惦记着真假相公的案子,同九九迅速说了几句,便心事重重地辞别离开了。
九九跟卢梦卿对坐沉思,都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
卢梦卿摸着下巴,说:“我原以为能遇见元城京氏的后人和织梦娘妖精就很古怪了,怎么连高皇帝之前的老妖怪都冒出来了?”
他听九九问了圣人之上位阶的事儿,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也觉得那位有虞氏圣人存着升阶的想法是不是?”
九九有点忧愁:“怎么所有人都想吸我们啊……”
皇帝想吸。
无极想吸。
织梦娘想吸。
太元夫人好像想吸。
现在就连不知道在哪儿的高皇帝时代之前的老妖精也想来吸一口!
“真过分,”九九很愤怒:“不准到处乱吸!”
……
送走了杨氏夫人,九九跟卢梦卿不免要把刚刚知晓的讯息说与木棉、小庄和猫猫大王听。
人与猫听完,俱都吃了一惊。
木棉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跟长生果似的?谁都想来咬一口……”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
再一想,可不就是跟长生果差不多嘛。
九九也笑了,笑完之后她忍不住偷偷往西边两间正房门前瞄了一眼。
水生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正晒太阳。
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从万相公处得来的那份状纸,走上前去,很礼貌地问:“水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笔墨誊抄一份新的状纸出来?”
九九说:“旧的这份,我想自己留作纪念,这是我阿娘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水生自无不应之理,当下起身,替她打开了帘子:“过来吧。”
九九赶忙道了声:“谢谢你!”
水生的书案很简洁,笔墨纸砚,此外还摆了几本旧书。
九九从旁边抽了张纸出来,用镇纸压住,水生则将遮盖住砚台的帕子掀开,往里边加了几滴水,一挽袖子露出手腕,开始执着墨条研墨。
九九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本来就是我要用……”
水生含笑看她一看,轻轻朝她眨了下眼:“难道不是有话想问我,才过来的吗?”
九九捂着嘴,稍觉窘然地干咳了一声。
她囧囧的,小声道:“所以到底能不能问呀?”
水生眼波流转,瞟了她一眼,莞尔道:“问吧。”
九九立时就打开了话匣子:“华胥国里那个老妖怪,真的想吸我们吗?”
水生跪坐在书案前,眼睫低垂,视线落在砚台与墨条交叠的地方上。
他轻轻应了声:“嗯。”
九九听得心头一沉,又问:“太元夫人,也是想吸我们吗?”
水生又应了声:“嗯。”
九九又问:“那无极也是想吸我们了?!”
水生又“嗯”了一声。
九九赶忙道:“那皇帝……”
水生说:“嗯。”
九九接连问了几次,他都回答了,只是却都回答得一模一样,真叫九九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亦或者在下意识地用同一个字来回应了……
“水生,”九九忍不住道:“你,不会是故意使坏,在逗我吧?”
“真过分。”
水生掀起眼帘来,神情哀婉,分外动人:“你什么好处都没给我,就抛出来这么多问题,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又来怀疑我?”
他带着点玩味,轻轻说:“我看你才是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