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笑过之后, 卢梦卿清了清嗓子,正色说起猫猫大王说的事情来:“那个玉扳指,名叫林逢, 字野亭,官居户部侍郎。”

后边那句官职, 当然不是得自雷尚书——当时引荐叙话, 只谈诗文,不论政务。

林野亭的官职,是卢梦卿在诸多公文里瞧见, 碰面之后将之与本人对照上的。

他也说:“据我观察,这位林侍郎比他上头的庄尚书还要得天子看重,他肩膀上的差使, 历练感都很强, 可见是为了来日托付大用专程给的,备不住当今存着点他进政事堂的心思。”

在朝政这事儿上,院子里其余几人都是生手,纵观东都,怕也没几个比卢梦卿眼睛尖的。

木棉、小庄和猫猫大王都默认了卢梦卿的说法。

木棉倒是觉得很奇怪:“林侍郎也算是朝廷大员,又得皇帝看重, 他养那么大一只老鼠干什么?”

依据猫猫大王当日所见所闻——为了将那只老鼠养大, 他不惜用种种动物甚至是婴孩去投喂它, 简直是到了堪称疯魔的境地!

小庄也说:“人做事往往存在着目的, 做一件匪夷所思、有违常理的事情, 必定存在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目的——林侍郎这么做,一定有所求。”

猫猫大王左右看看,实在觉得奇怪。

它慢吞吞地说:“虽然那只老鼠闻起来的确有一点好吃,但我觉得, 他应该不是为了吃它吧……”

想了想,猫猫大王又有些犹豫地说:“也不一定,你们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什么都想尝两口!”

卢梦卿、木棉与小庄齐齐默然。

最后,还是卢梦卿说:“林侍郎好像是蓄意想以其余生灵,养出一只非同凡响的老鼠来呢。”

木棉下意识道:“总不能他真的是想要一只神异的老鼠吧?”

小庄沉吟着,思忖着,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慢慢地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在用老鼠做例子,成功豢养出一只神异的老鼠之后,再将这个例子援引到别的什么东西身上啊?”

人跟猫都惊住了。

卢梦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挨了一道雷击似的,猛地站起身来,愕然叫了一声:“无极!”

他懊悔不已:“我早该想到的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小庄怔怔地看着他,同时反应过来:“这就是当初在神都,乔少尹用来将计就计的那个案子!”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

猫猫大王听得云里雾里。

猫猫大王不懂就问:“怎么回事?”

卢梦卿三言两语抛出了结论:“他们想将老鼠身上成功的例子援引到人的身上,想要长生,想要造神!”

一只老鼠想要成精,吃掉的动物和人不可胜数,想要长生得道,想要成神,又得耗费多少生灵?!

小庄轻轻说:“这种事情,不是一个户部侍郎就能担得起来的。”

惊愕之后,卢梦卿反倒笑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不是墙倒众人推,是众人推墙倒啊!”

他拍着大腿,唏嘘不已:“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木棉实在不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

猫猫大王哼了一声,揣着爪爪说:“我看他是文人的臭毛病又犯了!”

木棉听得忍俊不禁,笑完又问:“那这事儿现下该怎么办?”

卢梦卿与小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还得麻烦裴学士才行!”

……

裴熙春任劳任怨地跑了一趟。

先是询问了事件的第一亲历猫猫猫大王,而后又从九九和卢梦卿处得到了一些佐证。

最后他承诺参与者们:“中朝会去调查此事的。”

九九有点惊奇:“林侍郎,那不就是林夫人的丈夫?”

她还曾经稀里糊涂地吓唬过林夫人,之前还因为这事儿蹲了监狱……

猫猫大王觉得林侍郎不太聪明,做事也不太行:“可是那只老鼠也并不怎么厉害呀。”

没两下就被它咬死了。

老实说,它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就是闻着很香。

只是猫猫大王见到了曾经用来喂养它的那些生灵的尸体,实在不想吃它,所以最后设法放了一把火,溜掉了。

木棉听得有点惊奇:“你还能放火?”

猫猫大王扭头瞧了瞧她,一张嘴,吐出来一个小火球!

吐出来一个小火球!

一个小火球!

小火球!

火球!

球!

所有人,包括九九和裴熙春,都叫这颗球给砸蒙了!

九九像是第一次见到猫猫大王似的,惊奇不已:“你会吐火球!”

木棉觉得很遗憾:“早知道不买火石了,可以用你做饭……”

猫猫大王听得恼火,气得胡子乱颤:“嗯?!”

然而叫众人惊讶又充满了欣赏的目光看着,它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飘飘然起来,蹲坐在地上,神气十足地说:“这也是我前不久才得到的本领……”

又说:“据说我的先祖是十分了不得的大妖呢,只是一代一代下来,就慢慢地弱了下来,只留下能跟契约人沟通的能力。”

“偶尔遇见天赋实在很强的,能得到一点好玩但是没什么用的小能力……”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这只猫猫,异口同声道:“什么小能力?”

猫猫大王想了想,说:“比如说能吐泡泡。”

众人异口同声地问:“能吐泡泡?!”

“对啊,”猫猫大王低头舔了舔爪子,而后用爪子擦脸:“就是那种七彩的泡泡,没什么用的那种。”

一只能吐七彩泡泡的猫猫!

这超有用的好吗?!

还要怎么有用!

裴熙春饶是见多识广,这会儿也不禁啧啧称奇。

末了,他回答了先前猫猫大王提出的问题:“是因为你也有灵,且灵性比那只老鼠强大,又属性相克,所以才觉得它没什么了不起的。”

“换成别的猫,甚至于是人过去,兴许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猫猫大王很好奇地问:“什么是‘灵性’?”

“就是……”

裴熙春一时也说不上来,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透明的石头,搁在掌心里,蹲下身去,向猫猫大王示意:“摸一下。”

猫猫大王嗅一嗅,而后楞了一下:“咦?!”

猫猫大王舔了舔嘴巴,说:“我听妈妈说过这种石头,这是测试修道天赋用的!”

顿了顿,又皱着自己毛茸茸的脸,有点心疼地说:“琦华没有天赋,那时候她嘴上不说,心里很难过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九九、卢梦卿与小庄心头一声惊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小庄先伸手过去,紧接着是卢梦卿,最后是九九。

那石头都亮了。

木棉犹豫着将手伸过去,却没有亮。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笑了,带着点苦涩和释然:“嗐,我就知道。”

猫猫大王好像看见了从前小小的、失落的仆人。

它想了想,跳过去,宽抚似的在木棉手背上舔了舔,说:“可以摸摸我!”

木棉一下子就给逗笑了,心里边暖暖的开始摸猫:“好好好。”

九九三人不免有些失神。

裴熙春有所发觉:“怎么了?”

小庄脸色凝重:“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梁氏夫人却没有,是因为筛选的标准,是具备有修道的天赋吗?”

卢梦卿思忖着道:“如此说来,东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的共同点,应该也是具备有修道的天赋。”

九九眉头稍显悚然地跳跃了一下:“林侍郎以生灵来滋养那只老鼠,希望老鼠获得可以修道的灵性,那么东都城里那些死去的人,还有暂且还活着的我们,滋养的又是谁?”

……

九九只觉得深陷迷雾之中。

从裴熙春处得来的讯息显示,两个世界之间的贯通和连接,应该是华胥之国里的那只蝴蝶和京氏后人做的——可能还掺杂了九天镜的力量。

从猫猫大王和卢梦卿处(后世)得来的讯息显示,先前刺杀过九九的那个刺客出身、唤作无极的邪祀组织,正意图以生灵性命为祭,进行着一场邪异的长生,亦或者说是造神运动。

而林侍郎作为户部的佐官之一,深得皇帝看重,先前卢梦卿又暗示过,当今这位天子的治世并不长久,后来为人所杀……

华胥之国,无极,皇帝,这三方究竟是什么关系?

林侍郎究竟是无极的人,还是皇帝的人?

亦或者说,无极跟皇帝其实背地里穿一条裤子?

可是当九九就此事问起裴熙春的时候,他又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裴熙春问过那个世界里东都城的死亡人数之后,很郑重地告诉他们:“灵性入体,人是会发生直接变化的,中朝每隔几日都会有专人去问候皇帝,我也曾几次见过他,并无异样。”

“以此来看,那些死去的人滋养的,想必不是天子。”

说到此处,他神色颇为凝重:“在灵气逸散的年代里,吸干了这么多具备修道天赋的人——甚至于你们只统计了人,却忽视了有灵的动物。这是一道很大的口子,全都用在了人身上?不可能。”

裴熙春非常确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先天没有灵性的人,能受得了这种滋补……”

小庄顺势道:“那么,如果这个人具备修道的天赋呢?”

“那也很难。”

裴熙春说:“每个人身上所具备的灵性都是不一样的,用那么多人来滋养自身,过于冗杂,即便是修道之人,也撑不住的。”

卢梦卿试探着道:“如果是分润给了好几个人呢?”

木棉在旁听得似懂非懂,看所有人都一副为难不已地样子,就随口说了句:“兴许不是给人,而是给神呢?神总是受得了的吧?”

她顺手把雷有琴给提溜出来了:“之前雷家那个小娘子,不就沾上了一尊邪神?”

“那个华胥之国也好,那个叫无极的劳什子也罢,全都神神叨叨的,说不定就是杀人祭神呢!”

木棉一时之间想不起那个神叫什么来了:“就是,就是那个什么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忽的精神一振,齐齐扭头去看她。

木棉给看得不太自在,赧然道:“我瞎说的,太荒唐了是不是?”

卢梦卿却摇了摇头,转而瞧着猫猫大王,若有所思:“你先前说我大姐曾经拿到过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但是出于种种顾虑,没敢翻看——这是不是也说明,直到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太元夫人也仍旧在黑暗里活跃着?”

猫猫大王原地怔住。

所有人都惊住了。

裴熙春旋即起身:“我这就回中朝去禀告北尊,调阅近期古神,尤其是太元夫人的活动频率!”

……

裴熙春走了,木棉则催着众人去歇息。

尤其是九九:“明天就是贵妃的生辰了,你不是还打算进宫吗?”

又问她:“你一个人去?”

九九说:“我一个人。”

木棉盯着她看了会儿,有点女行千里母担忧的意思在:“你小心点啊。”

九九很肯定地说:“放心,没人能把我怎么样的!”

小庄宽慰木棉说:“左中郎将说了,会请邢国公夫人关照一二的,英国公夫人还是九九的嫂子呢,又有杨皇后在,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她心细如尘,也说:“左中郎将说那些话的时候裴学士也在,我看他的神色,好像也有安排——中朝都有人关注,贵妃翻不起什么浪来的。”

木棉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各自洗漱,回房睡下。

猫猫大王竖着尾巴,慢慢悠悠地溜到了九九屋里。

九九就把被子抖开,在床尾处锤了几下,在厚厚的被褥上敲出来一个圆窝窝,而后盛情邀请:“来吧~”

猫猫大王一个起跳,敏捷又精准地落了进去。

猫猫大王问她:“要不要带我一起去?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吐一个火球,烧他眉毛!”

九九听得忍俊不禁:“心领啦,只是真的不必了!”

再瞧一眼时辰,她赶紧躺了下去,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唏嘘:“今天发生的事情可真是够多的,先去舒家,再……”

九九想到此处,像条弹簧似的,猛地坐了起来:“舒家的门房说世松小娘子也去参加了小说家的聚会,她会不会也看过那本书?”

又想起来雷有琴说过,那本书是聚会之后才买到的……

九九又放心地弹了回去:“唉,我真是操心的命,明天还有事呢,现在还没睡着……zzz。”

猫猫大王:“……”

不是,你说睡着就睡着了哎。

……

第二天九九起身之后,木棉就盘算着给她找身体面的衣裳,多少装扮一些。

结果去翻了翻橱柜,最后不得不问:“当时离开万家的时候,不是还穿了一身出来?哪儿去了?”

九九说:“当掉了呀。”

木棉:“……”

木棉到底还是给她找了条石榴裙出来,梳妆台里边翻了翻,只找到了几条花头绳……

最后她没办法了,跟九九说:“我头上倒是还有支银簪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就一下?”

九九乐得不行,坐在高凳上晃悠腿儿:“倒是不嫌弃,只是没必要。”

她说:“我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没什么丢人的呀。贵妃请我入宫,是为了我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这身衣裳。”

木棉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看她穿得这么简薄,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就是怕他们先敬罗衣后敬人。”

九九不屑一顾:“我才不怕,不需要那些。”

人的底气来自于对自我的认知。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什么都不用。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九九就揣上请帖,预备着出门。

卢梦卿提前给叫了车,送她出去,同时说了句:“小心皇帝。”

九九说:“我知道。”

如若果真如他们所想,皇帝牵扯到了无极乃至于华胥之国的事情里,这无疑也就意味着,可能在很久之前,他们——也就是九九卢梦卿一行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皇帝的视野当中。

若真是如此,那九九收到的那张请帖,只怕也未必出自于贵妃的本心。

九九说:“放心吧。”

卢梦卿知道她的本领,倒也不十分担忧,甚至于还倚在门上,玩笑般道:“我们九九姐姐不会去搅个天翻地覆吧?”

九九自己忖度着说:“应该不会。”

她疑心这回的请帖其实是皇帝的手笔。

若真是如此的话,长久以来,那位都这么沉得住气,也没有玩过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这说明他跟万相公是一种人。

他只在确保能够一击必杀的时候出手。

他不会故意用小动作来恶心人,因为性价比很低,有失身份,也容易露怯。

九九乘坐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走上前去,便见早有一行宫人守候在此,远远瞧见她,纷纷含笑迎了上来:“可是樊九九樊小娘子?”

九九应了声:“是我。”又取了那份带着一点鱼腥味的请帖递过去。

那领头的宫人仔细核验了,一点异色都没有显露出来,又福身向她行礼,温柔又谦恭地说:“娘子是贵客,我们娘娘让我们来迎您。”

客客气气地把九九请了进去。

九九心想:果然如此。

如是一路十分顺遂地到了玉照宫。

中间没有遇见任何不长眼的纨绔子弟,出言挑衅的宫人内侍,亦或者是狗眼看人低的贵戚,也没有忽然间从旁边冲出来一个人,打湿了九九的衣裳……

九九到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进玉照宫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了诸多来客,大多数都是女客——今日并非休沐。

陡然见到一个衣着迥异于其他人的,客人们不免讶然,再认出那是谁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不免都耐人寻味起来。

那行宫人领着九九到了玉照宫,就各自散了。

领头的人说:“我们娘娘在里边跟秦王妃说话呢,娘子且自便。”

九九说:“好,谢谢你。”

这边才目送着那宫人离去,后脚就听见有人语气稍显急促地叫她:“九九,九九?!”

九九回头一瞧,当下笑了:“嫂嫂!”

是英国公夫人。

她很亲热地过去,又叫了声:“嫂嫂!”

英国公夫人又是纳闷儿,又是吃惊,拉着她往偏僻点的地方走了走,问:“你怎么来的?”

九九就把事情原委说了。

英国公夫人倒是不知道庄家、尹家和樊家的旧事,她只知道贵妃和太妃私交甚好,而贵妃如今又已经接近于穷途末路了……

虽说可能性很小,但也备不住人家交情是真的好呢?

英国公夫人赶紧嘱咐她:“跟着我,别落单!”

没多久雷夫人过来,瞧见九九之后起初一惊,回神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凑过去跟英国公夫人寒暄起来。

再之后是夏太常之妻夏夫人。

昨天九九专程去见却没见到的舒世松今天也进了宫,听人议论说九九来了,心有所悟,马上就要拉着母亲过去。

舒世松的母亲姓杨,出身宁国公府旁支,论辈分的话,该是杨皇后的堂姑,逢年过节,也跟本家走动着。

杨氏夫人见状,就悄悄问她:“你跟樊小娘子很要好吗?”

舒世松不假思索地:“我们是朋友啊!”

末了,又道:“就算不是朋友,知道一个小娘子可能会有危险,也得过去帮帮她!”

杨氏夫人含笑看着她,神色欣慰。

母女俩一起过去了。

后边左仆射舒相公的夫人瞧见,也没说什么。

倒是她娘家的弟妹有点不高兴了,替姑姐打抱不平:“还不是拿了舒相公的面子去用?如若不然,谁理会那娘俩!”

又说:“你可管管她吧!”

这说的是舒世松:“一个女孩儿家,性子比男儿还要强,说出去叫人笑话!你们夫妻也是好性儿,怜惜她幼年丧父,什么都给担着,生是给惯坏了。”

舒夫人漠然地听了,看她一眼,语带告诫:“少管别人家的闲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她弟妹听得窘然,干笑了几下,没有再说。

只是心里边也嘀咕:看你的脸色,也没多喜欢那娘俩啊,怎么还不许我说了?!

舒世松协同杨氏夫人一处过去,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欢快地朝招手:“九九!”

九九也很高兴:“世松!”

两人聚头在一起,身上衣裳一红一绿,像一对花鹦鹉似的,叽叽喳喳,快活地叫了起来。

舒世松又给她介绍:“这是我阿娘!”

九九赶忙福身行礼:“夫人……”

杨氏夫人生得跟舒世松很像,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母女,相较于舒世松的风风火火,她的声音和神色都很柔和。

她朝九九微微颔首,而后称呼一声:“樊小娘子。”

九九心头一跳,掀起眼帘,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杨氏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先前好像在哪儿听过……

只是还没等她细想,舒世松便拉着她到一边儿去,好奇不已地问了出来:“你怎么来的呀?哎呀,真是有时候没见了!”

邢国公夫人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聚齐了一群人,围在一起你来我往地寒暄着,一副亲昵又热络的样子。

她实在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禁心想:看起来,樊小娘子身上的确有些非常能打动人的地方呢!

玉照宫贵妃始终没说要见九九,九九当然也不会主动往上凑。

小姐妹两个在人群附近溜达着闲话,九九忽的瞧见了一个古里古怪的东西。

她瞪大了眼睛,问舒世松:“那是什么?”

舒世松循着她指向的地方看了看,当下失笑:“那是火龙果。”

“这也算是个新鲜玩意儿,今年才刚有。”

她领着九九过去,同时说:“前朝那边,匠作都水监和少府军器监,捎带着工部吧,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海寻访他国物产,那就是今年才被带回来的一种……”

舒世松抬一下手,便有宫人过来,取出那只怪里怪气的果实轻轻切开,摆在盘子里,呈给两位小娘子用。

九九看着盘子里鲜红的果肉,一时间有点无从下嘴。

舒世松大概吃过这东西,见状嘻嘻一笑,用银叉子割成几块,挑着喂她:“嘴巴张得大一点,不然会把周围一圈儿都染红的……”

软软的,甜甜的!

里边的籽儿咬起来咯吱咯吱响。

九九吃得美了,也用叉子割了一块喂舒世松。

俩人互相喂了起来——主要是这样省事儿,自己吃很容易弄脏嘴。

那边英国公夫人还在说:“也不是整生日,办得这么盛大,也不知道是吹的什么风,还把九九叫来了……”

邢国公夫人默然几瞬,而后道:“大办宫宴这主意未必是贵妃出的,风口浪尖上,她怎么会?多半是陛下要向外朝彰显他绝不肯低头的态度。”

雷夫人颇觉世事无常:“先前端午的时候进宫,还跟定国公夫人说过话……”

四下里一阵寂然。

还是杨氏夫人先说:“咦,樊小娘子呢?”

英国公夫人有点不安,抬高声音,叫了声:“九九?!”

九九跟舒世松慌里慌张地回来了,嘴巴都跟抹了很多胭脂似的,红得发亮。

九九举着一只叉子,很热情地问她们:“你们吃不吃火龙果?我给你们切!”

英国公夫人:“……”

其余人:“……”

英国公夫人说:“没事了,你玩儿去吧。”

九九说:“好!”

……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杨皇后才姗姗来迟,贵妃领着人去迎,又亲亲热热地请皇后往殿内去说话。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玉照宫的女官觑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开始下令摆宴,各式各样的菜肴和果子络绎不绝地被呈了上来。

女眷们各自落座,英国公夫人叫九九坐在自己旁边,也没有人来制止。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吃完了饭,不知道打哪儿传来一阵鼓乐之声,客人们眼瞧着一群仙风道骨、身着法衣的道士进了玉照宫,依宫里边女官们的意思,是依照宫中风俗,办一场法事,驱鬼祈福。

贵妃的心腹女官煞有介事地说:“本来是不打算办的,只是近来东都城里不太安宁,城外还疯传闹鬼,为安定计,还是办一办为好。”

又幽幽地说:“备不住真有些道行高深的恶鬼,就跑到宫里边来了呢?”

不知道是谁问了句:“这却不坏,只是,该如何分辨人与恶鬼?”

那女官淡淡一笑,说:“还是请无为真人来说吧——真人可不是凡俗之辈,他是国师的亲传弟子,有大本领在身上的。”

国师的亲传弟子!

众人原还似信非信,听到这里,无论心下作何观想,至少脸上都显露出了几分信重。

无为真人生得仙风道骨,人到中年,添了三缕胡须,反倒更显得超凡脱俗。

他行一个道家礼节,而后振振有词道:“人乃万物之灵,如石沉水中,鬼乃众恶之首,如雾飘空中,要分辩人与鬼,却也简单,只需要三支明魂香即可!”

无为道长说:“对于人来说,这只是寻常香料,无甚稀奇之处,但对于鬼物妖魔来说,却是大补之物,异香扑鼻!”

“一旦叫它们嗅到了这种香气,藏在人身上的恶魄就会化为一团淡红色的雾气,到时候……”

他从容一笑,自同门师弟手中接过一柄宝扇,做了个扇动的动作:“只消这么一扇,便可叫它魂飞魄散!”

众人不明觉厉。

英国公夫人心下稍沉,心想:贵妃这是终于想起九九来了吗?

她有些不安——虽然这道人说得极其玄乎,但却是有备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准备了什么别的法门,又是否真的铁了心要来针对九九。

英国公夫人回身叮嘱九九:“别乱跑,就在我……”

哎?

英国公夫人一下子就急了。

九九呢?!

她又悔又恼,怎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弄丢了?

再扭头一看,那边无为道人协同数名道士,业已在庭中舞动起来。

英国公夫人下意识就要起身,旁边邢国公夫人瞧见,低声问她:“怎么了?”

英国公夫人压制着心头的焦急,小声说:“九九不见了!”

邢国公夫人起初一惊,再定睛一看,不禁道:“那不是来了?”

英国公夫人回头去瞧,就见九九缩着身子,一溜小跑,麻利地回来了。

她关心则乱,还有点恼火:“上哪儿去了?!”

邢国公夫人则看了眼庭院里的国师弟子们。

他们把明魂香给点起来了。

九九脸上的表情很惊奇,捂着嘴,小声说:“吃了那个火龙果,尿的尿也是红色的!”

又看一眼院子里的热闹,不明所以道:“这是在干什么,杂耍吗?”

英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

两位正一品的国夫人正觉无语,这时候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的九九忽的吸了吸鼻子,脸上的神情亮堂堂的,问她们:“你们闻到了没有?”

英国公夫人与邢国公夫人俱是一怔,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而后不明所以:“什么?”

“你们没闻到吗?”

九九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很吃惊地看着她们:“好香啊!”

英国公夫人与邢国公夫人同时剧烈一震,神色骇然地看着她。

九九坐不住了。

九九忍不住站了起来。

九九满脸都是迷醉的神色,像只饿肚子的小狗似的,一边嗅,一边不受控制地循着香味找了过去。

周围人都在看她。

神色惊骇。

九九觉得很奇怪。

九九心里边充盈着一种非常快乐的情绪,像是吃饱之后,又在太阳底下美美地睡了一觉的感觉。

九九忍不住说:“你们没闻到吗?真的好香啊!”

杨皇后手里的如意掉到了地上,那么多内侍和宫人在,竟也没人去捡。

贵妃坐在旁边,樱唇微微张着,双目无神。

玉照宫庭内,鸦雀无声。

无为道人原本还在台前舞剑,听见这动静,只在心下冷笑。

他与师弟事先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法门,发动起来,那机关便会主动去寻樊九九,而后蔓生出一朵红雾,再之后的事情,自有贵妃料理。

无为道人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是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吗?

师弟,你发动早了啊!

无为道人又想:怎么没人说话了?

再一错眼,就见自己师弟像只木鸡似的站在旁边,张着嘴,好似一条离水的鱼,呆呆地被挂在鱼钩上。

无为道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猝然回头,心头大惊,如遭雷击。

那小娘子一脸痴迷,前倾着脖颈,做出轻嗅的动作,一边嗅,一边走向前来。

她头顶萦绕着一团风暴。

血红色的风暴。

那团风暴以她为圆心,正迅猛又汹涌地翻腾着,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裹挟着无限威势,迅速地向着玉照宫的上空中扩散。

他恍惚之中,他们听见了一声蕴含着大道法则的,令人魂魄震颤的震响。

那幽邃的巷子里,水生极轻微地笑了一笑。

巷子之外的小桥上,那虾须老者双眸倏然一紧。

与此同时,整个中朝警声大作!

东都城内,某家当铺里的人忽然间心惊肉跳,齐齐扭头,看向皇城所在。

几瞬之间,一片红得像血一样的雾气将宫城的上空覆盖住,并且飞速地向整个皇城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