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京兆狱。

卢梦卿开怀大笑。

九九见状, 也忍不住笑了。

笑到一半,她脸上表情微微一变,忽的扭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卢梦卿有所察觉, 没有言语,目光带着点问询, 看了过来。

九九回过头来, 说:“有一双眼睛看过来了,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卢梦卿听她直言不讳,心下微松, 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是知道大乔有些了不得的本领的。

他只是忍不住问了句:“有人在看?”

九九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连她自己此时也不太明白的话:“不是人。”

想了想,又说:“我刚过来的时候, 它没有看我, 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们,就在刚刚,不知怎么,忽然间在看我们了。”

她没有再说这事儿,而是问起了别的:“东都有什么好玩的?或者是有意思的事情也行!”

卢梦卿便顺势讲起了他日前去拜访过的道观和庙宇, 乃至于山间风月, 言辞隽永, 多有精妙之处, 神态也颇从容自若。

九九心想:他看起来真不太像是宰相(如果他没撒谎的话), 倒像是诗人墨客。

卢梦卿也温和跟她解释了一句:“都是以前看不到的,很有意思。”

九九知道,他是在说这几日寻访过的景色,都是后世已经不见了的。

两人随意地说了会儿话, 气氛倒是和睦,如是过了会儿功夫,倦意上涌之后,便先后歇下了。

……

中朝,静室。

裴熙春立在堂中,眉头皱着,手摸着下巴,注视着悬挂在面前的那副巨大的地图。

不同于寻常百姓入京时候可以买到的简略地图,也不同于秘书省负责校订、刊发给朝中官员的详细地图。

这张地图上最显眼的,就是上边用鲜红的色彩在东都城内标记了若干个位置。

皇城,宗庙,军械署、储备粮仓和国库等要地,都是中朝需要巡察的重点范围。

东都城的各道城门,乃至于主要干道,也在中朝的监管范围之内。

而除此之外,又划定了不可窥视范围。

其中包括皇宫的一部分,南派在东都城里的驻地,乃至于镇国四柱和其余几家府上的某些地方。

就在数日之前,中朝在外游荡多年、长久未归的领袖北尊忽然间回来了。

他亲自提笔,在东都城里划定了一个位置,同时告诫所有的中朝学士:不得进入此地,也不得以任何方式对此地进行窥探,并且将这条禁令列为最高等级。

对此,紫衣学士们私底下各有揣测。

裴熙春询问老师:“是东都城里新来了什么人物吗?但是三太子似乎并没有给中朝以警示。”

三太子指的是龙生九子当中的嘲风,它喜欢登高望远,又拥有着镇邪避险的能力,自高皇帝时期起,便在为皇朝效力,整个东都,几乎都在他目光之下。

北尊听了,微微摇头:“那不是三太子所能感知到的……”

顿了顿,他告诉紫衣学士们:“如果有一天,你们见到了那位,可以称呼他为‘海君’。”

海君。

裴熙春默默地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先前在九九身边见到的那张糙纸。

那间廉价出租的凶宅,指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北尊日前亲手划定的范围所在。

……

与此同时,东都城的上空,涌动着世人难以用五感来感知到的讯息,那是三太子嘲风在同它的七弟狴犴闲话。

“那只九条尾巴的老狐狸说是后继有人,要大摆宴席请客呢,架势真大,五郎说会去的,你去不去?”

狴犴说:“看看再说。”

嘲风“唔”了一声,而后兴致勃勃地道:“跟樊九九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叫卢梦卿的,他很奇怪。”

嘲风对它的兄弟说:“我在他身上感知到了八弟的气息,有来自高皇帝时期之前的,也有来自于这个时代之后的,但是唯独没有现在。”

他们的八弟唤作负屃,生性好文,雅爱诗书。

狴犴说:“哦,那是很奇怪。”

嘲风甩了甩尾巴,又说:“你说他是从哪儿来的,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遗民,还是来自未来的人?”

狴犴说:“哦,可能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遗民,也有可能是来自未来的人。”

嘲风又津津有味地揣测起来:“你说,他会是八弟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我之前有注意到他,他很会写诗,很像是八弟苦苦追寻的那个有才之士。”

狴犴说:“哦,是很像。”

无形的风吹动了嘲风的胡须,它稍显陶醉地“啊”了一声:“七弟,你说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真是很好奇啊,很好奇!”

狴犴说:“哦,好奇。”

嘲风又打了个滚儿,美滋滋地说:“那个樊九九,其实也怪有意思的,她可真好玩!”

“那天晚上,就是她去找林夫人的那天晚上,我其实看见她了,但是中朝问的时候我没说,嘻嘻!”

狴犴说:“哦,你没说。”

嘲风用热脸贴了很久的冷屁股,终于勃然大怒,发作起来:“该死的畜生,跟我多说两句会死吗?!”

这一回,狴犴索性不说话了。

嘲风气急败坏,开始发出人耳所不能听到的吼声,召唤飞鸟:“都给我去它身上拉屎!拉屎!!!”

狴犴:“……”

……

牢狱生活有点无聊,饭食也很粗陋,只是九九也好,卢梦卿也罢,都还算适应,每日坐在一起把那碗稀白菜吃完,又把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

而后一边抓虱子,一边闲话。

刑期第三天,左文敬还赶在上值之前悄悄去看了眼,想着九九心智该有长进了才是。

探头一瞧,就见九九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根细细的线,牵着一只同样不知道打哪儿抓来的蟋蟀,煞有介事地在那间小小的牢舍里散步……

左文敬默默地看了会儿,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到入狱第六天,狱头还专程往九九这儿来走了一次,跟她说:“真不是舍不得给小娘子置办点吃的,只是中郎将临走前再三吩咐了,不许再额外优待娘子,所以……”

九九明白左文敬的意思,也领了他的好意,当下宽慰狱头说:“我明白的,没关系。”

狱头满是横肉的脸上漾出来一点笑,客气地朝她点一下头,这才离去。

卢梦卿看得有点惊奇:“你来的时候我还躺着,倒是没瞧见,中郎将说的是谁,哪一卫的?”

九九便告诉他:“是金吾卫的中郎将,好像是姓左?”

想了想,又有点迷糊地说:“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卢梦卿“哦”了声,了然道:“是邢国公府的子嗣啊。”

九九吃了一惊:“怎么,你认识他?!”

卢梦卿摇头:“当然不认识啊,认识的话先前还用得着问你?”

没等九九发问,他便主动解释了:“金吾卫向来负责巡检京师,里边的将领多是与皇室关系亲近的勋贵,也就是高皇帝功臣的后裔们来担任。”

“他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从四品的金吾卫中郎将,又姓左,就只可能是邢国公府的子弟了。”

想了想,忽的有些没头没尾地说:“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这话说得有些晦涩,还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九九听懂了。

他想说的是,在他和大乔所在的那个时候,担任这个官职的人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九九心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应该不会有人专程编这样一个结构精妙的谎话来骗她呀!

卢梦卿很快便转了话题,笑吟吟地看她一看,说:“我们大乔姐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挺讨人喜欢的。”

九九茫然地看着他。

卢梦卿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告诉她:“你媳妇特别特别漂亮!”

九九:“!!!”

九九实在震动了一下,木然地把自己的宠物蟋蟀栓好。

想了想,由衷地问:“……男媳妇还是女媳妇?”

卢梦卿想了想,说:“男的女的都有!”

九九:“……”

九九叫这消息给震得头晕目眩。

正晕着呢,外边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夹杂着狱卒毕恭毕敬地言语声,一路往这边来。

卢梦卿笑着揶揄她:“难道是中郎将来了?想想也是,你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嘛!”

结果来的并不是左文敬。

来客是来见他的。

……

卢梦卿听狱卒说有人来探望他,实在吃了一惊,再见到来人之后,更觉茫然:“尊驾是……”

这话还没说完,对面那小娘子已经含泪盈盈一拜:“小女玉蝉,拜见卢太太!”

又感念不已地说:“实在惭愧,您为了我的事情身陷囹圄,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真是……”

她红着眼睛,又是一拜。

卢梦卿见状,赶忙叫她:“快起来吧,何必如此?”

玉蝉生得很美,宛若神妃仙子,然而九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旁边与之同行的小娘子。

九九的语气有点迟疑,试探着叫了声:“绿鹦哥儿?”

今次穿着樱花色衫子的绿鹦哥儿扭头看她。

这下子,九九认清楚了:“还真是绿鹦哥儿!”

她抱着栅栏,又惊又喜:“我是九九呀,九九!当初在万家,你还替我说过话呢!”

又挠挠脸,有点赧然:“本来应该专程去谢谢你的,只是……嗐!”

绿鹦哥儿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给认出来:“九九娘子!”

再看她头发乱糟糟的,衣着粗劣,脸色不由得一变:“娘子何以至此?”

她厉声道:“万家真是好操守,好德行!”

九九赶忙说:“不关万家的事,是我自己犯了事,马上就能出去了……”

又主动问:“绿鹦哥儿,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绿鹦哥儿先叹口气,纠正她:“我不叫绿鹦哥儿,我姓舒,名世松,你可以叫我舒小娘子,也可以叫我世松。”

九九马上叫了一声:“世松!”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近前去,毫无嫌弃地握住她脏兮兮的手,同她说:“玉蝉是我的朋友,听闻卢太太蒙冤下狱,她没有法子,便去求我,我知道之后才来的。”

舒世松同她说起卢梦卿身上的官司。

原来玉蝉本是皇商贾家之女,又因为容色极盛,在东都城里颇有美名。

前不久有个侍宦不得志的才子见到玉蝉,大为倾心,当即上门求娶,却被贾家婉拒。

舒世松提起便是一声冷笑,鄙薄之情溢于言表:“玉蝉才十五岁,那个符生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真不要脸!”

求亲被拒,事情也就算是了结了,然而符生却不甘心,几次三番写情诗给玉蝉。

若他是个纯粹的庸人也就罢了,偏他不是,还有些文才在身上,朝中也有几个高看他一眼的显贵,东都城里不乏有追随者,几首酸诗写完,搅弄得满城风雨。

人人都知道他一心思慕贾家女,传来传去,风声就变了。

贾家的是个女儿,看重名声,使人去说和,符生俯首央求,一味地求爱,百般痴情,不肯罢休。

到最后,反倒有人去劝贾家:“他既对小娘子一番真情,又有才气,何妨就把小娘子许给他?也算是一段佳话。”

要论资财,贾家胜过符生千万,但若论士林中的声名,那可就差得远了。

世人都爱看才子抱得美人归,爱看团圆美满,至于那美人作何思量,又有几个人会在意?

九九听到此处,已然大怒:“这个姓符的简直是条鼻涕虫,粘上就甩不掉,真恶心!”

又觉得不解:“这事儿是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这个“他”,说的是卢梦卿。

舒世松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微妙起来:“这个嘛……”

她微有窘迫,没有言语。

卢梦卿倒不在乎,开朗一笑,旁若无人道:“也没什么,我借用他的名姓,写了首艳诗。说有一狂生昔年在西都游历之时,曾经遇见一个姓符的小子,龙阳断袖,捧砚脱靴,分外销魂,欲罢不能……”

最后咂咂嘴,说:“可能是因为比他写的那些狗屎出彩一点吧,被无良书铺抄了去,印了个几万份,哎,到最后也没人来分我点钱……”

九九听得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又问:“符生没说什么吗?”

卢梦卿哼笑一声:“他说了啊,还去找我了呢,隔着好远就在叫唤,我说远看还以为是条狗呢,近处一看,原来是符生啊——就说了这么句实话,他居然还生起气来了,真是小气!”

九九听得入了迷,问:“后来呢?”

卢梦卿说:“还不是那一套?说我不该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又说我德行坏了,他还给起了个词儿呢,说我这叫‘以才凌人’。”

“我说怎么回事,只许你一把年纪厚颜无耻,用文才欺凌人家小娘子,不许我反过头来欺凌一下你?”

他耸一下肩膀,理直气壮道:“我一高兴,又写了首诗取笑他,听说也印了个几万张,好像还被弘文馆书库收录了?不知道了,反正到入狱前也没有人来找我分账!”

舒世松和玉蝉抿着嘴在笑。

九九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你后来入狱……”

卢梦卿笑了:“我什么罪名也没有,抓我的差役说了,关我两个月,叫我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大抵是符生的恩主,要给我一点颜色瞧瞧?”

同时他也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之前我写诗嘲讽万家的事儿叫他们知道了……”

舒世松与玉蝉笑不出来了。

九九听他提起“万家”,也是大吃一惊,忽然间想到木棉曾经说过这事儿!

“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原来那写诗的人就是卢梦卿!

“你不早说?!”

九九明白过来,勃然大怒:“早知如此,我头一天劫狱也送你出去!”

卢梦卿笑眯眯地看着她,从容道:“祸兮福之所倚,我不也是在这儿遇见你了吗?”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回去,找到了牢舍里喝水用的那个破碗。

卢梦卿有所会意,笑眯眯地取了自己那个来。

九九叫舒世松:“世松,那边桌子上有壶茶水,是狱卒们喝的,劳驾你提过来替我们俩斟一杯!”

舒世松眉头微展,应声去拿了来,替他们俩斟上。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旧瓷碗碰了一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九九叫他:“二弟!”

卢梦卿觑着她,忍不住嘀咕道:“怎么着也该我当大哥了吧?”

九九就当没听见,充耳不闻,固执地又叫了声:“二弟!”

“好吧好吧,”卢梦卿叫她:“大姐!”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得停不住。

舒世松虽有些拿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只是见气氛和睦,也不由得笑了,又叫远处的狱卒来提卢梦卿打开牢门。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舒小娘子的家世应该很好。

卢梦卿好像听到了她心思的声音,告诉她:“舒小娘子是尚书左仆射舒光业的侄女。”

九九为之了然:“哦~”

难怪呢。

玉蝉不是自己只身前来,身后稍远的地方还跟着两个侍女,悄悄一招手,高一点的那个近前来,递过来一个包袱。

她有点脸红,先行个万福礼,歉然跟九九说:“我并不知道九九娘子困居于此,所以只给卢太太带了衣裳……”

九九赶忙还礼:“哪儿的话?玉蝉,你太客气了!”

卢梦卿也不拘束,从玉蝉手里接过那只包袱,倒是没有急着打开:“等出去洗个澡再换!”

又跟结伴而来的两个小娘子说:“爱写诗的男人可不能托付终身,绞尽脑汁,写个一首两首给你们的倒是还成,再多,就跟你们没关系了——他纯粹就是爱写诗罢了,哈哈哈哈!”

舒世松听得微怔,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卢太太这话说得精妙。”

玉蝉眼波一颤,那美丽脸孔上的红晕微微淡去一点,默不作声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舒世松转而问九九:“娘子怎么会在这儿呢?”

九九觉得还怪丢人的,就没细说,只含糊道:“嗐,犯了点事,没冤枉我。别担心,明天就能出去了!”

卢梦卿瞧了她一眼,倒是说:“我在这儿关了快半个月,也不差这一天半日了,明天一起离开,正好与我大姐结伴。”

舒世松微微颔首:“也好。”

玉蝉在旁听了,也不强求,微微一笑,语气轻柔道:“既如此,明日小女设宴为卢太太和九九娘子洗尘,还请务必赏脸才是。”

九九与卢梦卿俱都应了。

……

两个小娘子是结伴来的,这回也是结伴离开的。

狱头毕恭毕敬地送了舒相公的侄女出去,一直送到门外,等那驾马车走远了,这才回去。

玉蝉低着头,默然不语。

舒世松宽抚似的握了握她的手,并不讳言方才之事:“卢太太真是君子。”

玉蝉抬眼看她,心思百转地轻叹口气,而后由衷地说:“他是个好人。”

……

牢舍里,九九背着手,气愤地走来走去。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目光伴随着她的走动,来回腾挪着。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那个符生,真是王八蛋!明知道人家小娘子不喜欢他,还一个劲儿地纠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恶心!”

卢梦卿深以为然:“就是!”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那些劝和的也是王八蛋,拿别人家的女儿来做人情,什么玩意儿!我呸!”

卢梦卿深以为然:“就是!”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符生那该死的恩主,也是王八蛋!这么喜欢那姓符的老王八,他自己怎么不嫁给他?撅着屁股往地上一趴,让符生爽爽啊!”

卢梦卿:“……”

卢梦卿不由扶额:“虽说是话糙理不糙,但姐姐你这话也太糙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