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从被九九一拳殴倒在地开始, 那位今日值班的弘文馆学士就在等人来。

虽说距离所限,他不敢高声呼喊,唤人进来, 但只听屋里边的动静,难道底下的人还不知道里边出事了, 得赶紧进来瞧瞧吗?

可是从开始到结束, 都没有人进来,好像这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成了透明的,整个弘文馆都没人能看见似的。

万道靖也这样想。

怎么会没有人来?

怎么还没有人来?

没有人发觉这值舍里出了事吗?

别人不知道, 他的小厮留在外边,难道也不知道?

起初,万道靖还怀着近乎肯定的希冀。

再过了会儿, 那希冀就只剩了七八成, 又挨了几鞭子,那希冀就成了三四成。

等右手被九九踩住,碾破皮肤,露出血肉之后,那希冀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怎么会没有人来呢?

学士也好,万道靖也好, 俱是百思不得其解。

九九将脚从万道靖手背上收回, 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 因为握过马鞭的关系, 掌心里也沾染了一股难闻的皮油味和牲畜的粪便味。

再看那条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鞭子, 好像也被热到了似的,汗津津的。

九九就朝门外喊:“劳驾,给送盆水来吧。”

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这一声落到地上, 别说是万道靖和那位学士,就连木棉都吃了一惊。

木棉禁不住问她:“你在跟谁说话?”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算是一位朋友?”

略微思忖了一下,又笑着说:“其实我也清楚究竟算不算朋友,只是今天他早早就过来了,却也没有拦我,看起来,还是想跟我做朋友的吧。”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九九自己也说:“是有点难以形容。”

又笑着问万道靖和学士:“两位难道没觉得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没有人来把我抓起来!”

万道靖艰难地转动脖颈,同学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惊疑和错愕。

那学士语气客气了许多,沉吟再三,大着胆子问:“敢请小娘子指教,这是为何?”

九九瞟了一眼万道靖,再看看木棉,跟他说:“学士,你也看见木棉背上的伤了,那是昨天在万府,万二公子亲自挥鞭子给打的。”

万道靖如一瘫烂肉似的倒在地上,因为先前的一番遭遇,使得他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不屑的样子来。

他心想,一个丫鬟算什么?

可能算只猫,可能算条狗,就是不算人。

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没人能把他怎样!

九九笑眯眯地瞧着他,说:“门外的这位朋友看待万二公子的眼光,可能就跟万二公子昨天看待木棉的眼光一样——区区一个纨绔,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会怎样。”

万道靖被戳到了痛处,脸上肌肉猛地一阵抽搐,下颌忍不住向上支起一点角度来:“我与她焉能一概而论?”

他作色道:“我可是相府公子!”

九九觑着他,云淡风轻地说:“万二公子,我用我的项上人头跟你打赌,今天我打了你也是白打,不会有人要我为此付出代价的。”

“甚至于对外公开的说法里,可能都不存在我打了你这回事,就跟你母亲没有打死那些侍从一样,你信不信?”

万道靖的眼皮好像是被血糊住了。

他觉得睁眼这个动作前所未有的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也用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即将糊住自己嘴唇的那点僵滞,厉声道:“怎么可能?!”

九九轻快地笑了笑:“那我们就走着瞧咯~”

这时候门扉被人在外边敲了三下,很快响起了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樊小娘子,您要的水,我给您送来了。”

九九应了声:“就来。”

快步过去,打开了那道从里边插上的门。

外边站着两个青衣仆从,一个手里端着水盆,低头进来,也不看屋里边的场景,将水盆放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另一个将手里拿着的香胰子双手递给九九。

两人行个礼,便如同一对默契的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九九道了声谢,又说:“别关门了,夏天天气热,开着门透透气吧。”

走在后边的那个侍从便将门大敞开,用门后的扫帚顶住了。

万道靖也好,学士也好,俱都是惊愕之中带着一丝迷惘的看着这一幕。

啊?

怎么回事?

我们不存在吗?

没有人要来就当下这个局面来说句什么吗???

门前落下来一片阴翳,万道靖与学士齐齐仰头去看,目光聚集在那一片浓紫上之后,又不约而同地为之震惊失神。

来的竟然是一位紫衣学士!

九九正拽着木棉给她洗手。

木棉很不自在,板着脸说:“不用。”

九九说:“那马鞭上一股粪味儿,你动了,手上肯定也有,赶紧给洗洗吧,客气什么!”

木棉没好气道:“我手背上有伤,怎么沾水?”

九九就避开她的手背,只帮着她洗了洗掌心,打完香胰子之后再洗掉,末了,又用手帕擦干净。

木棉板着脸说:“你可真是无聊,多此一举!”

九九一边给自己洗手,一边絮叨着说:“木棉啊木棉,你这个性格真是得改一改。”

“明明很感动呢,偏偏还要恶声恶气地说话,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好’,然后再谢谢我嘛!”

木棉脸上有点赧然,闷闷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去看另一边了。

九九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又跟来客打招呼:“哟,裴熙春!”

裴熙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朝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九九小娘子好。”

万道靖与学士都已经惊住,呆滞如两只木鸡。

九九将那条马鞭也泡进水盆里,同时说:“都好,都好。”

裴熙春瞟了一眼屋内的场景,却不在意,而是问九九:“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九九一边给马鞭打香胰子,一边问他:“你们是谁,中朝吗?”

裴熙春说:“对。”

九九搓搓搓,同时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对中朝不感兴趣。”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大奇:“为什么?”

他有些疑惑:“对你来说,加入中朝,可是有很多好处的。”

九九将那条马鞭从水盆里拎起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才刚那么一转,在地上匍匐了许久的那位学士便已经慌忙站起身来,从书架旁边扯了条干净的抹布递给她。

九九稍觉惊讶。

学士善解人意地朝她一笑,同时鞭辟入里地开始反省自己:“九九小娘子,之前真是一场误会,我这个人作风太老旧了,思想也很肮脏恶臭,这很不好,需要大力地改造才行!”

又低眉顺眼,很没有节操地说:“我姓闻,望闻问切的那个‘闻’,以后您叫我小闻就好了……”

万道靖相当震惊地看着这位前不久还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学士。

小闻学士连余光都没有给他,只是专注又恭敬地看着九九。

九九瞟了他一眼,犹豫着说了句“谢谢”,又开始低头擦拭手里边湿漉漉的马鞭。

她转而同裴熙春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之前在英国公府,我还见到了另一位学士,人和本事都很不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熙春轻轻告诉她:“那位是杨学士。”

九九了然地“哦~”了一声,而后说:“之前,也是在这儿,就在弘文馆,有位小娘子邀请我一起就读,她说我是宰相之妹,按理说也是可以入读弘文馆的。”

裴熙春默然几瞬,终于说:“你拒绝了。”

“是啊,我拒绝了,”九九结束了擦拭的动作,将目光从那条马鞭上抽离,叫上木棉,边向外走,边道:“我跟她说,先前在万家,我曾经接触过很多弘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是东都城里最好的学馆,弘文馆的学生多半都是三品及以上显贵门庭的子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万道惠在公然羞辱我,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主持公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盛夏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九九的脸上,十分明媚。

九九很平静地看着裴熙春,说:“所以在那之后,那位小娘子邀请我来弘文馆入学的时候,我对她说,弘文馆也不过如此,没有来的必要。”

裴熙春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你而言,中朝也是这样的,是吗?”

“我不会强求别人做超出能力的事情。”

九九说:“上一次我要来弘文馆的时候,于妈妈和木棉拦着我,我不会也不能怨恨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但是当日在万家,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有能力制止万道惠的,但是他们没有。”

“纪氏夫人和万家儿女们草菅人命,横行霸道,万相公是有能力制止他们的,但是他没有。”

“东都城内权贵不法,纲纪涣乱,中朝是有能力制止的,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所有人一起,把东都搞得乌烟瘴气,还很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九九说:“纪氏夫人和那几个姓万的小崽子蠢的蠢,坏的坏,他们的蠢和坏有五千,那万相公的恶就有一万!”

九九说:“他明明有能力制止,但是他没有,那他就是在默许他们那么做,就是在鼓舞他们那么做!”

九九说:“中朝也是废物,你们明明身负奇能,你们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些,澄清宇内,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默许这一切发生,默许权贵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们就是在鼓舞他们这么做!”

裴熙春像是第一次见到九九一样,惊愕又专注地看着她。

“让我加入你们?真好笑,中朝是什么很体面的地方吗?”

九九两手抱胸,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抬着下巴:“我九九要是沦落到了要与你们为伍的境地,那才真是完蛋了!”

大概是盛夏的阳光太过明亮刺眼了,裴熙春无法直视,不得不短暂地错开了视线。

良久之后,他带着一点无奈与喟叹,低声解释道:“九九,你说的很对,只是,中朝也有中朝的难处……”

九九看着他,问:“什么难处?”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认真又固执,叫裴熙春想起春日的燕子来。

他心里软的像是春泥:“中朝夹在皇室与朝臣们之间,也很难做。”

九九断然道:“那就制定明确的规则出来,谁违反规则,就杀了谁!”

裴熙春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问九九:“你今天来弘文馆,事情可都办完了吗?”

九九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指着他:“你这家伙故意转移话题呢!”

裴熙春笑吟吟地看着她,没有分辩。

九九便悻悻道:“办完了!”

裴熙春温声劝她:“以后要是再遇上过什么事情,就去找我,我来替你办,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事情容易不好收场。”

九九没好气道:“我管你好不好收场呢!”

裴熙春听了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所以我请了一位大概能管你的人来呢。”

“哈?”

九九听得嘴巴一撇:“还有人能管我?”

裴熙春指了某个方向给她看。

九九瞧了一眼,脸上的嚣张神情就褪下去了一点,怏怏地瞪了裴熙春一眼,跟木棉交代一声,小跑着过去了。

是荣学士。

上一回来弘文馆的时候,九九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这段时间好转一些之后再去回想,她才意识到荣学士的善意和帮扶有多大。

荣学士没有和稀泥,也没有拉偏架,甚至于冒着得罪宰相夫人的风险,帮九九讨到了公道。

她是个有仁心的好人。

这会儿九九又来弘文馆寻衅,还叫她见到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起初小跑着过去,等真的靠近了,又有点赧然地放慢了步子。

荣学士见状,就主动上前几步,从头到脚瞧了瞧她,倒是松了口气:“看你精气神儿都还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说着,她和蔼地笑了笑:“之前还跟杨仙仙打听,她说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没有登门,毕竟以我的身份去相府拜会,总显得不合宜。”

九九听得脸上有点发烧。

她不是爱跟人解释的性格,但是这会儿却觉得一定得给荣学士说清楚才行。

九九给她看自己的手,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里人告状:“万道靖坏得很,他故意踩我的手,看,还留了疤!”

又气愤地说:“他还打了木棉,木棉背上全都是伤,血淋淋的!”

万家的家风,荣学士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这会儿听了,也不评价,只是攥住九九的手,轻轻握着,跟她说:“万府并非善地,别回去了。”

荣学士说:“上一回见你跟万夫人一起回去,我心里边就有点打鼓,只是看你那时候还有些懵懂,不知如何立业,到底不好多劝。”

“今日再见,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既然如此,还回去做什么?”

九九听得高兴起来,觉得荣学士这话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我盘算着先去赁一处房子,暂且安置下来,再去想后边寻个什么营生过活,我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吗!”

荣学士听得有些讶然,又觉得欣慰:“今天就走?”

九九说:“我已经走了呀——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荣学士由衷地替她高兴,想了想,又请木棉在这儿捎待一会儿,领着九九进了附近的值舍借用笔墨。

她写了自己的住址给九九:“安置下来了,过去跟我说一声——要是没安置下来,亦或者遇上了什么事,也可以去找我。”

九九瞟了一眼纸上的地址,将其记在心里,清脆地应了声:“好!”

那边值舍里发生的事情,荣学士一句都没问,九九也没再说。

两人做了约定,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九九小跑着回去,叫上木棉,协同裴熙春,一道出了弘文馆。

闻学士殷勤地一路送了他们出去。

走在青石路上,裴熙春还有点无奈:“我还指望荣学士劝劝你呢,哪知道她什么都没说。”

九九发自肺腑地说:“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裴熙春听得微笑起来,并肩跟九九走了会儿,忽的歪一下头,瞧着她,语气轻快地说:“既然你打算离开万家,那总得有地方落脚才行,我给你安排一个住所,怎么样?”

九九“哎——”了一声,还没等说别的,冷不防忽然间刮了一阵风过来。

街上不同店铺的旗帜飞舞着,日光下微尘遍天,一张黄旧的糙纸叫风卷着,落到了九九脚边。

她弯腰给捡起来,瞧了一眼,忽然间瞪圆了眼睛!

上边用特别大的黑字写了标题——凶宅廉价出租!

底下是具体的介绍。

本宅位于××××,上月二十一日发生灭门凶案,一家六口罹难,凶手至今未曾缉拿到案……

虽然上边也写了地址,但九九对此却很茫然,从袖子里取出地图来找了找,发现位置居然还不错,立时便心动起来。

虽然是凶宅,但价格真的很便宜啊!

一个月只需要一两银子!

还带家具!

可以拎包入住!

虽然九九没有包,但……总而言之,马上就可以去住!

九九很诚恳地问木棉:“木棉,可以跟我一起住凶宅吗?你会介意吗?”

木棉瞟了一眼,云淡风轻,不以为意:“才死了六个人,怕是连万府鬼魂的零头都没有,怎么不算是善地呢。”

裴熙春:“……”

九九就从袖子里掏出来自己做的小本本,把这事儿记下,高高兴兴地说了声:“很好!”

转而跟裴熙春说:“多谢你,但是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你给我的那张地图真不错,派上大用场了!”

裴熙春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糙纸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沉吟几瞬之后,他摘下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递给九九:“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情,随时可以去找我。”

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拉过九九的手,从她袖子里又摸出来那个小本本,用夹在里边的炭笔写了地址上去。

木棉起初见二人言谈,还不在意,只是在旁听着,这会儿见状,不由得变了脸色。

她把九九拽到身后去,像只老母鸡庇护小鸡似的把她藏在身后,凶凶地瞪着裴熙春:“你干什么?!”

九九也被惊了一下,还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能直接从我袖子里拿东西,这跟把手伸到别人钱包里暖和暖和有什么区别?”

裴熙春很无辜地看着她,说:“可你之前也直接在我手上写字啊?”

木棉听着,又惊了一下,扭头去看九九,板着脸,超级严肃地问她:“有这回事吗?”

九九:“……”

九九被噎住了,蹙着眉头,陷入沉思。

木棉见状就知道是真的,当下教导她说:“跟人交际一定要有边界,尤其是男人,他们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

九九很乖地点点头:“噢噢噢。”

裴熙春:“……”

木棉又问了一遍:“记住了没有?!”

九九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跟人交际一定要有边界,尤其是男人,他们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

裴熙春:“……”

木棉瞟了他一眼,这才有点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