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纪氏夫人耳朵剧烈地痛了一下, 脑内仿佛有一口钟在轰鸣。

她跌倒在地,神色错愕又迷惘。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她甚至于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倒是内室里的客人们吃了一惊, 不知道是谁惊呼一声,而后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九九指着纪氏夫人, 神情慷慨,气势汹汹道:“贼婆娘,这就是你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的下场!”

纪氏夫人回过神来。

偷她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火焰在焚烧着她, 烧得她头晕眼花,五脏袅袅地冒着热气。

她扶着旁边的桌腿,踉跄着站起身来, 语气里竟然有些仓皇:“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九九上前一步, 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劈手又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这个该死的贼,偷我的东西,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跟我叫唤?!”

说完,她重又指着纪氏夫人,恶狠狠道:“英国公太夫人把她的财产留给我, 可不是留给你, 姓纪的, 你的手再怎么冷, 也别往别人兜里伸!”

又愤愤道:“之前待我那么坏, 知道太夫人把钱留给我之后,又变了一副脸孔,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悔改了,没成想转头你就开始偷我的钱!你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

身后传来客人们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纪氏夫人惊怒交加,除此之外,又不可遏制地觉得委屈:“偷你的钱……樊九九,你不要含血喷人!”

偷你的钱……

偷……

太妃的那颗明珠,还有当日在宫里她毫不犹豫的嫁祸和那数记耳光……

纪氏夫人终于意识到这场大戏的上演是因为什么了。

她浑身血脉喷张,目眦尽裂:“你诬陷我,你——”

九九在心里默数着,同时毫不留情地甩手过去,一巴掌接一巴掌:“事到临头,还敢狡辩!撒谎!撒谎!撒谎!撒谎!”

四,三,二,一!

纪氏夫人被她打得起不来身,踉跄着连连后退,终于抵抗不得,又一次跌坐在地。

她脸颊上鲜明地印上了一个掌印,嘴角破了,流出血来。

九九将有些发热的手收回来,自己低头吹了一下,而后怒指着她,说:“你等着吧,贼婆娘,这事儿没完!”

说完,她恨恨地啐了一口!

纪氏夫人脑内轰鸣,木木地痛,再察觉到客人们不约而同投注过来的目光,更如同一把无形的短刀,将那锋利的刀刃刮在她脸上。

直刮得她皮破肉露,鲜血淋漓。

纪氏夫人倒地不起。

九九复仇结束,叉腰大笑。

内室里的女客们都已经惊呆了,瑟瑟地交换着视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终于有个人试探着,小声问同伴:“纪氏夫人……她没事儿吧?”

其余人:“……”

不太像是没事儿的样子。

曲妈妈从致命的惊愕当中回过神来,惨呼了一声:“夫人!”慌忙扑过去,将纪氏夫人的头垫在自己膝盖上,胆战心惊地摇晃起来。

纪氏夫人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有位女客迟疑着道:“这,还是给找个大夫来瞧瞧吧……”

九九垂下眼帘去瞧了眼双目紧闭的纪氏夫人,半蹲下身,试探着伸手提了提她的眼皮。

纪氏夫人看似平静的脸上发生了一丝非常细微的变化。

九九便站起身来,很肯定地跟客人们,同时也是跟木然又惊骇的曲妈妈大声说:“这贼婆娘很狡猾!”

“她是装的!她没有真的晕过去!”

双目紧闭,倒地不起的纪氏夫人:“……”

室内的女客们:“……”

只有曲妈妈结结巴巴地分辩:“你真是满嘴胡言乱语,你……”

九九也不理她,很肯定地跟客人们说:“她真的没什么大事儿,身体倒是能起来,就是当着你们这么多客人的面,面子起不来了——你们走了之后,她会就跟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爬起来了!”

双目紧闭、倒地不起的纪氏夫人:“……”

室内的女客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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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氏夫人现在深陷泥潭。

她没有真正地倒下,但是也难以立刻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在九九说那一席话之前,其实她还是有立刻站起来的希望的,但是当九九说完之后,她就真的没法儿起来了!

而究竟能不能站起来,这是一种非常模糊,同时也极其玄妙的状态,或许可以将其称为“薛定谔的纪氏夫人”。

客人们面面相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曲妈妈终于回过神来。

她知道自己得替纪氏夫人稳定局面。

她没有起身,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声色俱厉道:“来人,还不赶紧把这个打伤了夫人的小贱人拿住?!”

外头的侍女和婆子们如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糟糟地涌了进来,便要上前,九九双目如电,扭头去看她们,厉声道:“谁敢?!”

那伙儿乱军为她气势所慑,一时之间,竟真的停住了。

九九这才将目光投到曲妈妈脸上,嘲弄地短促一笑:“怎么,钱到手了,终于不装啦?”

九九说:“不是说相公和夫人拿我当自家骨肉看待的吗,怎么连你都能叫人来抓我,还口口声声‘小贱人’?”

九九说:“曲妈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哦!”

曲妈妈为之语滞,冷不防手臂被纪氏夫人掐了一下,她打个冷战,回过神来。

曲妈妈说:“你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对自己的嫂嫂痛下毒手,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如何还抓不得?!”

九九叉着腰,大声道:“她活该,谁让她偷我钱的?这贼婆娘!”

曲妈妈为之语滞。

纪氏夫人闭着眼睛,恨得咬牙,又悄悄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曲妈妈勉强想了一句话出来:“空口无凭,怎么能做得准?你说夫人偷了你的钱,可有人证物证?”

九九叉着腰道:“还要什么人证物证?她自己的一干行径,难道还表现得不够清楚?”

九九叉着腰道:“之前为着万道惠欺负我的事情,我还专门去了一趟弘文馆,这可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万道惠是谁?是她的女儿,有其女必有其母!”

九九叉着腰道:“之前对我那么坏,这几天忽然间又好了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叫她把我的钱给偷去了!”

曲妈妈为之语滞。

纪氏夫人闭着眼睛,心急如焚,又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曲妈妈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九九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精准地揪住了曲妈妈的手腕,一撸袖子,露出她白胖的手臂给客人们看!

十分鲜明的三个月牙!

九九扒拉纪氏夫人一下,阴阳怪气地道:“嫂嫂,你乖,别装了好不好?你有话想说,那就赶紧起来说嘛,又没人捂着你的嘴不许你说,总是掐曲妈妈干什么?”

九九捂着嘴,十分mean地笑:“我都替你尴尬了呢,嘻嘻!”

纪氏夫人:“……”

满室的客人们:“……”

曲妈妈恨恨地夺回了自己那条白胖的手臂!

曲妈妈恨恨地将袖子撸了下去!

曲妈妈恨恨地说:“这是我自己为了醒神儿掐的,跟夫人没有关系!”

九九很了解地点头,大声说:“我懂的,嫂嫂的屁是曲妈妈帮着放的!”

九九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我都懂的!”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曲妈妈:“……”

纪氏夫人身体僵硬着躺在地上,像一条冬眠的蛇忽然被人摆到了温暖的地方,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于忍不住想:要是死了就好了!

单凭一张嘴,曲妈妈应对不了九九。

若要强来,她又没有那个身份。

纪氏夫人醒着,但是纪氏夫人又不能醒来。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九九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还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儿,一边磕,一边丢皮儿。

她还故意往纪氏夫人脸上丢瓜子皮儿。

曲妈妈愤慨不已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故意往夫人脸上扔?”

九九嘻嘻一笑:“就扔,就扔!”

纪氏夫人躺在地上,觉得好像是在上刑。

眼睛闭上之后,五感之外的其余几样仿佛都变得格外灵敏。

即便是看不见那些异样的眼光,但却也好像是听见了那些取笑的声音,触及到了那些玩味的冷眼,嗅到了那些无声低语的尖酸,也感知到了四下里投来的不屑与嘲讽……

对于一位自持身份的贵妇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相当残酷的折磨。

九九还在嗑瓜子。

咔嚓,咔嚓。

清脆到叫人觉得刺耳。

刺得人耳膜作痛。

纪氏夫人听着那声音,无知无觉之间,两行羞愤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九九低头瞧着,神色淡漠,再瞟了眼房里座钟的时间,加快速度,吃掉了手里边最后几个瓜子儿。

末了她把瓜子皮一丢,笑容灿烂,笑眯眯地同客人们:“时辰也差不多了,嫂嫂这会儿又还睡着,无力待客,还是叫我来送诸位离开吧?”

客人们活动一下僵硬的腿脚,缓和了一下同样僵硬的脸颊,默然几瞬之后,先后强笑着说:“也好,也好。”

有人当下走了出去,后边的赶紧跟上。

九九在最后边,走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声:“嫂嫂,你先躺着,我去送一送客人们~”

纪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脸孔带伤,双眼赤红,饱含怨毒地紧盯着她!

九九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蹲下,帮她把眼皮抹下去:“睡都睡了,再睡会儿吧!”

……

九九亲热地送走了客人们。

九九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正房。

纪氏夫人这会儿已经从薛定谔状态当中解脱出来,一个人坐在官帽椅上,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曲妈妈手里边拿着一盒贴了黄绫标的膏药,胆战心惊地迟疑着,犹豫着要不是将她惊醒,给两颊上一上药。

主仆二人听见动静,齐齐抬头,见是九九之后,不约而同地先自惊了一下。

因为实在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回来!

怎么还敢回来?!

纪氏夫人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她。

九九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说:“嫂嫂,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九九若无其事地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从今以后就忘了,你也忘了吧。”

九九被看得疑惑了,忍不住后缩一下脖颈,说:“嫂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哦~”

纪氏夫人笑了一笑。

这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奇的是她居然也没有任何感觉。

纪氏夫人嘴唇的形状很美。

纪氏夫人的牙齿像珍珠一样洁白。

纪氏夫人动了动嘴唇,露出内里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慢慢地说:“把她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曲妈妈没有作声。

几个婆子从外边进来,要拿九九。

九九像只灵活的小鸟一样,转动着自己的身体,闪躲着那些向自己伸过来的手。

几个婆子你撞我一下,我推你一把,你来我往,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似的在屋子里打转,终于撞到了八仙桌,将上边搁置的那套茶具摔了下去。

瓷器碎掉的声音又脆又响。

曲妈妈气得脸都红了:“真是没用,连个小丫头都抓不……”

这话说完,她忽然间顿住了。

不只是她,好像是有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室内所有人都顿住了。

九九不知怎么,竟然飞到了纪氏夫人面前,稳稳地停下了。

九九就站在纪氏夫人面前。

九九前倾着身体,两根纤细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根长针。

那长针的前半截,泛着诡谲的蓝光。

针尖抵在纪氏夫人的眼皮上,只差一点,就能戳进她的眼珠里。

纪氏夫人的眼睫在颤抖。

她其实不想颤抖的,但是她控制不住。

九九的眼睛离纪氏夫人很近。

九九长长地,疑惑地说了声:“——哎?”

九九说:“嫂嫂,你是不是习惯了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九九说:“因为今天是第一次的缘故,所以我可以再说一遍。”

九九说:“太妃宫里的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忘了,你也忘了吧。”

九九说:“嫂嫂,要打死我这种话,你最好还是不要乱说。因为——如果你杀不死我的话,死的就一定是你!”

九九说:“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在非常确定能打死我的时候下令打死我,不然我一定要你死得很难看!嫂嫂,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明白——你听明白了吗?”

九九啧了一下,催促着说:“嫂嫂,你说话呀!”

纪氏夫人感知着那根长针传来的森冷的死亡的温度,强行控制住自己的眼皮不要下坠。

她颤声说:“……我听明白了。”

九九歪一下头,瞧着她,莞尔一笑。

九九说:“嫂嫂,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九九撤回了那根长针,扭头瞥了曲妈妈一眼,猝然伸手拎住了她的衣襟将人拖到自己面前,而后飞起一脚,将她踹飞出去!

曲妈妈的身躯飞出去数米,“咚”一声闷响,撞到了院中的梧桐树干上,死蛇似的掉到了地上。

纪氏夫人仿佛是青天白日之下见到了鬼,十指紧攥住座椅扶手,用力之大,指甲盖都凝出一团死白!

九九神色冷然,看一眼室内噤若寒蝉的几个婆子,再看一眼纪氏夫人,说:“嫂嫂,从今天起,我不希望再在万家听见任意一条狗对着我叫!你能管好这些狗的,是不是?”

纪氏夫人怔怔地点了点头。

九九觑着她,微微一笑:“管不好的话……”

她伸手拍了拍纪氏夫人的脸:“我就宰了你!”

纪氏夫人情不自禁地合上了眼睛。

九九钳住她的下颌,让她睁开眼睛,将那根长针往纪氏夫人面前一伸:“认识它吗?”

纪氏夫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脸带茫然,稍显畏惧地看了看,而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很干涩:“不认识。”

九九说:“哦。”

九九很耐心地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认识它的人的。”

九九耸了耸肩,而后说:“嫂嫂再见,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啦?”

纪氏夫人神色仓皇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间有些害怕这个年幼的、从前任由自己肆意揉捏的小娘子。

纪氏夫人避开九九的视线,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