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娘娘,您有喜啦!……
天光大亮,胡杨树的树叶在日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聚在一起,远远看过去,像是天上落下的霞光。
一条小河在林中缓缓流过,波光粼粼,几个士兵映着河水洗了把脸,提上水桶转回营地。
营地早已恢复原样,帐子换新,地上的血迹被新挖的尘土覆盖,一点叫人看不出昨夜里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异常激烈的厮杀。
士兵们将水倒进一口悬着的大锅里,接着又往锅底添了一把柴。
抬眼瞧见不远处被捆着双手憔悴跪在那里的消瘦身影,不免暗自摇头。
“小爷他......”
“还叫小爷,别说太子之位了,此番下来,还有没有命在都不知道。”
“这可不一定,到底是皇爷唯一的儿子。”
“嗳,之前还有人说皇后有了身孕,谁知却是假的,你说皇爷春秋鼎盛,这么多年怎么除了宁王,就没别的消息?难不成我大周将来的江山还当真要交到这么一个叛国通敌、弑父杀君的狗崽子手里?”
这些将士都是皇帝的亲卫,多年来跟着他东征西讨,最是痛恨北戎人,如今李元净暗地勾结榫先,意图借刀杀人,谋害自己的亲父,已然触碰到他们的底线,说话自然不客气起来。
“谁知道呢......”身旁人叹气。
几人正说着话,瞧见王植过来,连忙住了口。
王植装作没听见他们在嘀咕什么,只是虚抬了下手,问:“水可烧好了?”
众人连忙道还要一会儿,这是给皇后的水,他们自然要仔细些,毕竟皇后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水太热或是太凉,都不妥当。
他们久在军中,对后宫的事儿并不清楚,只在几个月前听闻皇爷新纳了一位皇贵妃,后来又升她为皇后,心肝宝贝一样宠得紧。
对于这位皇后曾助皇爷擒拿安王一事,众人虽觉得她有功,但也知道这多半是皇帝的主意,她不过依旨而行而已,毕竟那样精密的计谋,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多半想不出来。
但经过昨日一事,他们对这位小皇后,却是实打实的敬佩。
此地离京城何止千里,即便是他们这些军中汉子,也要将近月余才能到达,然而这位素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却用了不到十日的功夫便寻了过来,着实叫人惊奇。
她是有多惦记皇爷,才舍却京城的安稳,不辞辛劳跑到这里来?
说实在话,昨日瞧见她与皇爷相见时那模样,他们这些人还真有些吃惊。
那哪里是皇帝皇后,分明是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有情人,那些皇家的规矩、世俗的眼光竟全顾不得了,眼中只有彼此。
当然,若只是千里寻夫,他们多半也只会感慨皇帝皇后感情好,断乎不会对皇后生出敬佩的心思来,真正叫他们心生敬服之意的,是皇后刺在榫先身上的那一匕首。
那匕首出其不意,直接断送了榫先的半条命,为北戎的大败敲响了尤为重要的一记丧钟。
那样身娇体弱,被皇爷用金玉养在深宫的弱女子,哪里有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气魄?
叫人五脏六腑为
之颤动,甚至忍不住想匍匐在地,向她顶礼膜拜。
大周有这样的国母,国可安矣。
他们如今是真心敬重这位小皇后,因此一听闻皇后要水,一个个都抢着去河边担水劈柴,深怕比旁人慢了半分。
军营里没有女人,都是汉子不方便,因此王植特意叫人从当地官员那儿调拨来几个奴婢伺候。
嘱咐这些人将烧好的水送进皇帝营帐,王植很快领着人退了出去。
等到一切重新恢复平静,皇帝的手落在荷回的脸上,轻声唤她,“小荷花。”
荷回没有反应。
她太累了。
连日的奔波加上昨日那一场亲近,几乎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刻只顾酣睡,什么都听不到。
见她这般,皇帝没有再做声,只是低头去替她整理汗湿的鬓角,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昨夜太暗,帐子里只有一盏烛火,她又缠他缠得紧,以至于他未能好好看看她。
她瘦了许多。
身上被他养出来的肉已经不见,原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不过盈盈一握,好似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
他的手落到她发丝上,摸到一手干枯的发梢,不由顿住。
她年纪小,又从来爱美,即便是之前同他闹别扭住在宫外时,也要用上好的桂花油梳头,每日两次,从不肯落下。
可如今,原本顺滑的发丝已经变得枯涩,他的手指穿插其中,好一会儿才能将其捋顺。
皇帝抿了唇,起身掀开被褥去检查她身体的其他部位。
越看脸色越发发起沉来。
她脚底全是血泡,两条大腿内侧一片青紫,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破皮,很明显是由于长时间骑在马鞍上所致,他的手刚落上去,她便忍不住蹙起眉头,轻哼出声。
皇帝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涨得发酸。
他的手无意识收紧,终于将荷回弄醒,她一条腿动了动,抱怨起来:“疼......”
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无意识向他撒娇。
皇帝将手松开,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遍遍捶打着,坐在那里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翻身下榻。
回来时,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条湿帕子。
安静掀开被褥,将她身上那身已经皱巴的衣物脱下,一点点细心为她擦身,连脚指头都不放过。
他动作很轻,好似手下的这具酮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阳光落在他身上,叫他半张脸落在阴影里,瞧不出喜怒,只有那双小心翼翼的手,才能叫人看出此刻他内心的不平静。
药膏抹在身上,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荷回于睡梦中掀起一双发沉的眼帘,瞧见有个人正跪坐在脚踏上,俯身在她两腿之间替她上药,神色有瞬间的恍惚。
“......皇爷?”
“嗯。”皇帝抬起头,露出那双深邃的眼。
荷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一瞬间眼眶有些温热。
她在他的帐子里,而不是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
他活着。
自己已然寻到了他。
她冲皇帝张开双臂,目光闪动。
她从未这样过,目光眷恋又痴缠,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附着在他身上。
皇帝眸光闪动,俯身过去,妥帖将她抱在怀里。
被褥不知何时悄然半掉在罗汉榻下,可两个人谁都没有去管。
“小荷花。”皇帝率先开口。
荷回心满意足蹭了蹭他肩窝,轻轻嗯了声。
“疼不疼?”他是问她身上的那些细小伤口。
荷回拿脚去够他的脚面,好像只有这般才有安全感似的,皇帝察觉到了,将两条长腿曲起。
荷回得逞了,十根脚趾在他脚背上轻蹭,一高兴,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疼,可我一颗心只念着您,所以感受不到。”
她去捧皇帝的脸,拿鼻子在他鼻梁上来回蹭,因为刚醒,声音带着浓浓的沙哑。
“皇爷,往后您别撇下我,到哪儿都带着我好不好,这次的事若是再经历一次,怕是得要了我的命去。”
那种心被时刻吊着,没个着落的日子她再不想过了。
她如今当真是不一样了,从前皇帝想听她对自己说一句可心的话都难,如今她不但十分主动,情话更是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的往皇帝耳朵里倒,塞都塞不下。
皇帝欣慰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听她说那些别叫他抛下她的话,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发烫,竟然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她抱紧些,再抱紧些。
此时他忽然有些埋怨老天爷,做什么将他们两个生成两具人身,若他们从来是一体,就像那泥人儿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不会有如今这般烦恼。
从前他听王卿唱《我侬词》,只觉得他太过扭捏作态。
这世上有谁是离不得谁的,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时刻黏在一起,恨不得揉在一处的道理。
如今遇见一个荷回,这才知从前是他太过一叶障目,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专门克他的冤家存在。
见她掉两滴眼泪,他便如遇狂风暴雨,听她撒几句娇,他情愿替她伸手摘星河,如今经过这一遭,更是一刻也不想分开。
当真是‘尔侬我侬,忒煞情多’。①
皇帝只觉得自己一条命都被眼前的小妇人给攥住了,喟叹一声,与荷回额头相抵,无奈轻笑:“这么粘人可怎么好?”
荷回搂紧他,闭着眼嗡声道:“皇爷不喜欢?”
皇帝刚要开口,她却已经继续说道:“不喜欢也没法子了,谁叫您先来招惹我的,您既招惹了我,如今想摆脱,自然是不能够。”
这话着实孩子气,皇帝怕自己压着她,抱着她翻身,叫她趴在自己身上,轻拍她脊背,声音轻柔。
“谁说朕要摆脱你?小荷花,朕只愿余生都与你相伴,便是有人拿来生托生个神仙来同朕换也不成。”
荷回痴痴笑起来,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处,“什么傻话。”
虽这么说,心里却欢喜得紧,恨不得再亲他几下才好,只是如今自己没什么精神,便打量着等来日再说。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处,享受这久违的安宁,直到荷回肚子发出轻响,皇帝这才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再睡一会儿,朕叫人送饭来。”
荷回其实很累,连日来的奔波只休息一晚定然养不回来,原本眼皮已经再次沉下去,听见这话,却又立即清醒过来,拽住皇帝的衣摆看向他。
“您方才刚答应不丢下我。”
皇帝在她唇上轻啄了下,舔舐她破血的唇,荷回立即搂住他,追着回吻过去。
待她终于平静下来,皇帝方放开她,一边用细碎的吻安抚一边道:“朕不走远,片刻就回。”
荷回被他的吻取悦到,也知如今战争刚结束,正是事多的时候,他从昨夜陪伴自己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因此也不再纠缠,指尖微松。
“您说话算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哄我。”
她语带不舍,望向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形的钩子,牢牢将皇帝锁住。
他捧着荷回的脸,指腹在她消瘦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嗯,不哄你。”
他看着她,还要再亲亲她,外头王植已经在催:“皇爷。”
皇帝抿了唇,须臾,终于狠下心起身出去。
来到帐外瞧见李元净的身影,皇帝眼底的柔情方才渐渐褪去,变得沉郁起来。
“爹爹终于舍得出来瞧儿子一眼了。”李元净瞳孔中含有血丝,缓缓直起身子。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抬脚与他擦身而过,朝王植吩咐。
“把他带到最北边的帐子里去。”
那儿离得远,不会吵着荷回休息。
“你没什么话要对朕说?”进了帐子,皇帝也不坐下,只是背对着李元净,缓缓开口。
李元净想起昨夜之事,呼吸不由沉重起来。
那颗头,榫先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就那么被人丢在他枕边,突如其来,像一场噩梦。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真切地瞧见这样可怖的场景,仿佛身处无边地狱,被恶鬼欺身。
“爹爹您不是都知道了么?否则又为何叫人将榫先的人头特意扔给儿子瞧?”李元净缓了缓神,竭力叫自己镇定,对父亲的天然恐惧叫他止不住指尖颤抖,只能咬紧牙关,方才没有在面上露怯。
“朕要你亲口说。”皇帝终于转过身来,“你毕竟是朕的儿子。”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狠狠扎进李元净心头,他忽然直起身子,就那么直愣愣看向皇帝,道:“您的儿子?原来爹爹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
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哭诉道:“您答应了皇祖母,会立我为太子!”
可是他却食了言,不但如此,他还抢走了本应嫁给他的沈荷回,让她成为大周的国母,叫他只能对着这个原该是自己妻子的女人下拜,喊她母后!
何其耻辱。
皇帝但凡有一点点当自己是他的儿子,便不会这样做!
自己从前是对沈荷回不好,可那绝不是他强抢准儿媳的理由。
为了叫她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他还特意编排了一出她为国除贼的戏码来哄骗世人。
天知道他每回听见旁人赞叹他的父亲与沈荷回伉俪情深、天生一对时,心中有多愤怒。
他们比翼双飞,受世人朝拜,那他自己算什么?戏文里的小丑还不如!
他们这样恩爱,沈荷回又那样年轻,若她来日产子,他的父亲当真还会愿意将太子之位给他,而不是给那个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奶娃娃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会。
在他纳沈荷回之前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如今不会了,而这几个月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皇帝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臣子越发严苛,有许多人察觉到风声,已经渐渐远离了他,尤其是在同他交好的皇叔——安王伏诛之后,那些往日在他跟前摇尾乞怜的人一个个做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
皇祖母虽疼他,却也将手伸不到前朝去,从小到大,他从未像那般感到孤立无援过。
他知道,他眼前只有两条路。
要么,等沈荷回生出嫡皇子,将他取而代之,要么,他破釜沉舟,效仿先帝,蹚着血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他选择了后者。
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当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便已无路可退。
只是他没想到,闻听父亲有难,沈荷回会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皇帝的一场局。
针对榫先的一场局。
而他一时不慎,也栽了进去,落了个满盘皆输。
“爹爹,我通敌卖国、弑父杀君,这些我都认,可我如今只想问一句,您究竟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父子之情?”
李元净仰头望着皇帝,声音哽咽。
帐子里静极了,世界仿佛忽然静止,只能听见外头的风刮动树叶的沙沙声响。
皇帝的脸落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良久,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到李元净身上,缓缓开口。
“净儿,朕原本想给你次机会。”他声音淡淡,却隐约带着一股失望,“可惜被你浪费了。”
闻言,李元净身子猛地一顿,蠕动着双唇,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走到一旁坐下,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少年怔愣的脸。
“你幼时,朕常年在外头征战,因此没时间照看你,便把你托给太后养着,想来,是朕的错。”
本想着已经给他寻了几个大儒,学业上不必担心,日常吃睡又有宫人,不过交给太后闲暇时照看一下,权当解闷,却不想叫太后惯坏了他,将他活生生教成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学业不精不说,还只知道同宫人厮混,治国方略一篇写不出,即便憋出来,也是错漏百出,平平无奇,全然一个富贵乡里的公子哥儿。
当他发现此事时,已然来不及。
他用了许多法子来纠正,结果却始终叫人大失所望。
他的这个儿子,完全不是个做储君的料子。
平庸,各方面的平庸。
这样的人,当个闲散王爷或许能成,可若成为一国之君,只会被臣子拿捏住,招致江山不稳。
“爹爹还在骗我!”李元净听他一直在说自己的不好,心中气愤难当,咬牙道:“难不成不是您有了心尖上的人,想把太子之位留给她的儿子?所以才瞧我处处不顺眼?”
皇帝顿了下,抿唇:“朕瞧你不顺眼的时候,还没遇见她。”
李元净梗着脖颈只是不信,“您骗我......”
皇帝凝视着他。
李元净终于被他的目光看得崩溃,牙齿轻颤,身子前倾,两只手猛地按在地上,十指收紧。
是真的。
爹爹不让他当太子,确实是因为他自己太过平庸,担不起他的期望而已。
然而让一个儿子接受自己在父亲心中是这般形象,宛若凌迟。
李元净不甘心地抬头,“爹爹,就算我不够好,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迟迟不封我为太子,难道当真与沈荷回无关?”
他直起身子,倔强地看向皇帝。
皇帝抿了唇。
李元净以为他会说没有,然而事实却终究未能如他所愿。
他的父亲半张脸落在阴影里,目光不再落在他脸上,而是望向不远处的虚无,缓缓张口,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有。”他道:“朕是个男人,大抵世间男人都有这种劣根性,只会想叫自己最爱女人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
“朕也不例外。”
“可即便如此,朕还是想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经受住北戎的这次考验,朕便许你将来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衣食无忧。”
李元净愣愣的,“爹爹说什么?”
什么叫许他当个闲散王爷?
难不成......
李元净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动不能动。
皇帝起身,轻脚走到他跟前,声音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如刀子般扎在他心上。
“将来储君继位,不能有任何阻碍他的绊脚石。”
李元净睁大眼睛,四肢无限冰凉,比被发现勾结榫先时更甚。
他的父亲,早早为他和沈荷回的孩子安排好了储君的位子,而他自己,早已沦为了一枚弃子。
这场与北戎的战争,从一开始,就只是决定他这枚弃子要不要被彻底废掉的一场试探而已。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傻傻掉进圈套,为他奉上这一场拙劣的表演,叫他有了堂而皇之舍弃他的理由。
为了沈荷回,为了她那根本没影儿的孩子,他竟算计到如此地步。
李元净跪在那儿,整个人像是被掏空。
“父皇,你确定沈荷回会给您生出皇子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愣愣抬头,报复一般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宫中就我一个孩子,这是上天的旨意,您改变不了,沈荷回她不会有孩子,她跟您不会——”
“主子!”
正当李元净要接着说下去时,被一声急促的叫声打断。
转头一瞧,那人已经打帘子进来,不是旁人,正是王植。
他一脸忧虑,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对着皇帝小声道:“主子,皇后娘娘有些不好。”
皇帝一愣,随即也不再管李元净,猛地打开毡帘,大步朝荷回所在的营帐走去。
外头士兵正在搬运物件儿,见着皇帝,急忙放下东西行礼,却见他并未同往日般停下来同他们寒暄,而是急匆匆离去,不禁跪在那里面面相觑。
帐内,荷回正趴在榻沿边往痰盂里吐酸水儿,忽觉背上一热,下意识抬头,见着来人,两只强撑着的手臂不知怎么忽然就软了下去,整个身体往榻下掉。
“娘娘......”侍女要上前来搀扶,然而还未到跟前,荷回整个人便已经被皇帝接在怀中。
他伸手替她捋好鬓边散落的发丝,将她抱坐在榻,来不及接侍女递过来的锦帕,亲自拿衣袖去擦她嘴边残存的津液。
侍女似乎未预料到这般场景,不由愣住,还是王植提醒,她们方才醒过神来跪下。
荷回的脸比起方才略有些苍白,皇帝抿了唇,去摸她的两只手,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极普通的一句话,却无端带着一股冷意,侍女们额头抵在地上,只是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王植临危不惧,上前道:“主子您走后不久,奴婢便叫这几个人给娘娘送上吃食,先开始还好,小馒头和粉汤娘娘都进得香,只是唯独那乌鸡汤,娘娘闻着说味儿不好,勉强进了小半碗便开始吐起来。”
王植将荷回没喝完的半盏汤小心端过来给皇帝瞧,然而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鸡汤便已经到了皇帝手中,被他喝了下去。
王植大惊失色,毕竟这乌鸡汤若是有什么问题可
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有另一个人率先开了口。
荷回瞧见皇帝喝那鸡汤,强撑着身子从他怀里坐起来,也不顾在场有没有人,会不会将她冒犯天威的言行传出去,拍打着皇帝的背急道:“......快吐出来,吐出来。”
万一有毒怎么办?!
她已经这样了,他难道也要随了她去,做一对双死鸳鸯?
她才不要,她要他好好活着。
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力气,她不过拍了两三下便重新跌倒在皇帝怀里。
皇帝将碗交给王植,轻抚她肩头安抚她,“没事,鸡汤无毒。”
说罢,他抬头冲王植道:“去查查旁的吃食。”
“是。”
“随军御医可过来了?”
“回主子的话,正在往这儿赶呢。”
皇帝蹙了眉,“叫他快些。”语气明显比方才硬了不少。
王植知道事关皇后,马虎不得,连忙应是,快步转身出去。
“觉得哪里不舒服?”皇帝将荷回抱紧,低声询问,面上虽瞧着十分平静,但他冰凉的指尖依旧泄露出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荷回缓缓摇头,往他怀里钻,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有些反胃,全身没力气。”
这感觉太过陌生,叫她心里也有些没底。
“皇爷,您别松开我,拉着我的手,握紧了,别丢下。”
短短几句话听得皇帝心肝脾肺俱震,将她的手握住,与她十指紧扣。
他不过才离开了片刻而已。
荷回的手被他攥得有些发疼,她却忍住了没吭声,脸埋进皇帝脖颈里,闭上眼睛。
“您别怕,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累着了而已。”
也不知皇帝听没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在她耳畔‘嗯’了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
御医来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御医瞧见了,暗自打了个哆嗦,想要行礼,被皇帝止住,“看看娘娘的身子。”
御医连忙应声称是,跪在脚踏上为荷回把脉。
众人屏声静气,帐子里安静得连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
见御医眉头越皱越紧,荷回心头咯噔一声,心想她不会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正要开口,便听御医道:“劳烦皇后娘娘伸出另一只手来。”
皇帝于是将荷回另一只手腕递到御医跟前。
半炷香之后,御医将手从荷回手腕上收回,起身去看了荷回方才吐在痰盂中的东西,又闻了闻她方才喝的乌鸡汤,正了神色。
见他这样严肃,荷回一颗心险些提到嗓子眼儿。
皇帝:“如何?”
御医斟酌着言语,向荷回行了个礼,“敢问娘娘,上回的月信是何时到的?”
闻言,不但是荷回,帐内的其他人也为之一愣。
荷回思索片刻,道:“大约是三月前......”
她月信素来紊乱,两三月才来一次实属正常,加上她这小半个月一直在赶路,便将这件事儿忘了,如今想来,确实有些久了。
御医闻言,沉吟片刻,郑重对她和皇帝跪下。
皇帝:“怎么?”
御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言语之间藏不住内心的喜悦。
“回皇爷,回娘娘,依臣之见,娘娘此番不适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有了身孕。”
‘身孕’二字一出现,直接打了荷回一个措手不及。
她整个人呆愣住,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得了幻听之症。
“你......说什么?”
“恭喜娘娘,您有喜啦!再过不久,我大周便将迎来皇爷的第一个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