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好卿卿,抱紧。”(三……

慈宁宫内,太后坐在褥子上,看着眼前的荷回,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同皇帝父子的那层尴尬关系,又或许是性情使然,即便她被封为皇贵妃,在宫中被皇帝捧到天上去,也不曾趾高气昂地得意过,反而十分低调小心。

除了必要之时,她从不轻易叫自己显露人前,即便出现,也甚少穿金戴银,作同她身份相匹配的装扮。

然而如今,她身穿大红通袖袍,头戴九凤珠翠冠,光彩夺目,半点寻不出往日谨小慎微的影子,身姿挺拔,礼节周到,跪在那里给她磕头,将后宫一应事务一件件安排妥当,向她说明。

“你这是做什么?”太后还未从对皇帝的担忧中缓过神来,瞧见她这般做派,不禁有些发懵。

“如今皇爷没有消息,宁王率领大军正在寻找,宫中无人,太后您便是顶梁柱,妾自然要将一应事务向您禀明。”

太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荷回已经再次俯下身去。

“如今正值危机时刻,望太后前往乾清宫,私下召集几位阁老,商量对策,安定各方人心,若有异动,您可下旨诛杀动乱之人,以稳固朝纲。”

太后听着她这番话,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她一直以为荷回年纪小,出身又不高,没经过事,乍然听闻皇帝可能遭遇危险的消息,多半会六神无主、痛哭流涕,因此在宫人传话说她忽然回宫来拜见她时,她已然做好了安抚她的准备。

可没成想她从进来开始,便表现得十分镇定,不但未曾失态,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留,反而礼数周到地将后宫诸事讲给她听,并劝告她采取措施稳定前朝,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不必你说,这些事我自然会做。”

这不是皇帝头一回出征,因此面对这种情况,太后十分有经验,虽免不了担忧,但还不至于丢了分寸。

“是,是妾多言。”荷回又磕了个头,道:“既如此,还望太后珍重。”

闻言,太后不免一愣,“你这话是何意?”

荷回微垂着眼睫,轻声道:“妾要去找圣上。”

太后愣住,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妾知道太后在担心什么。”荷回道:“太后放心,妾出了这个宫门,便不是大周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担心丈夫安危的普通妻子,必不会给朝廷添麻烦。”

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淡淡道:“若路遇北戎士兵,有此物,妾不会叫他们有机会拿妾对大周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太后目光落在那柄匕首上,险些被她这番话弄得说不话来。

她这是将几乎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

“你图什么?”

好好在宫里等消息不成么?不管这场战争结果如何,皇帝是生是死,她都依然是皇后,是除了她之外,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即便宁王继位,也得尊称她一声母后。

明明待在宫里便能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她非跑到又苦又乱的前线去做什么?

听她这般问,荷回跪在那里,神色有些飘忽,半晌,终于开口,却并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太后,您说,朝堂上明明有那么多能打仗的将军,跟北戎的战事,皇爷为何每回都要亲自去?”

太后没有言语,荷回却道:“他是为了先帝爷的名声,不肯叫人家说他老人家得位不正,所以即便拼了命要证明咱们这一脉是天命,老百姓敬他们做皇帝,不亏,太祖和废帝做不到的事,先帝爷的子孙能做到。”

“佛家上说,这叫做‘我执’。”

荷回声音低下来,眼帘却掀起,目光落到太后视线里,与她对视,水凌凌的,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坚定。

“太后,皇爷的‘我执’是消灭北戎,让北边的人不敢再犯我大周江山,而妾的‘我执’,便是皇爷平安归来,为此,我们都不计代价。”

太后被震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带进宫的女孩子,竟觉得自己到今日方才认得了她。

明明那么一个娇弱的人,像一朵长在湖中心的荷花,稍稍被风雨一打就要折了腰,必得叫人好生养在屋子里方才妥当。

然而如今这朵花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生出挺拔的枝干来,风刮不倒,雨淋不透,即便你将她拔了,她也能在泥土里生根发芽再活一回。

听听她方才说皇帝那一番话,哪里有半分印象中木讷无知的影子?

“我一直在想,皇帝老房子着火,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一头栽倒在你身上,究竟为的什么?从前一直想不通,现如今却是明白了。”

太后目光闪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懂他。”

这世上,想寻个看得过去的搭伙过日子不难,然而要找个能懂自己的人,却如大海捞针,多少人穷尽一生,也难有这个福分。

她沉默良久,不知要说什么,好像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能问出那句久藏在心底的话:“我当初叫人把你带进宫来,你可怨我?”

说是与宁王相看选王妃,可那么小的孩子,突然被带到这陌生的地界儿,一辈子再不得出去,哪里有不怕的呢?

荷回拜下去:“太后,妾刚进宫时,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想,若是您不曾记得祖母同您的那点情分就好了,那样,妾也不必到这里来,像个飘萍一样,心里没个着落,连明天睡在哪里,会不会没命都不知道,可是如今,妾却有些庆幸。”

太后看她。

荷回缓缓起身,眼睫微垂,在她眼睑上落在一片细碎的阴影。

“若不是您将

妾带进宫,妾怕是一辈子都遇不到皇爷。”

若是那般,她此刻大概已然跟宫外无数的女子一样,在适当的年纪被家里许配出去,同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成亲,他们或许心意相通、举案齐眉,又或许脾性不和、相看两厌。

但无论哪种人生,都与皇帝没有关系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肝疼。

太后闻言,没有再说什么,摆了摆手,“既如此,去吧,把皇帝找回来,替我,也替你。”

荷回磕了个头起身,转身出去,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儿,却被太后叫住。

她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太后想了想,说:“北边夜里冷,多带些衣裳,免得着凉。”

荷回眼眶变得温热,别过头去不敢看她,须臾,终于转过脸来,轻轻‘嗳’了一声,转身去了。

-

荷回是被王植他们护送着离开京城的。

军队作战没有确切地址,他们只能朝着大致方向走。

最开始是坐马车,可荷回嫌太慢,便改骑马,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可是荷回却总还嫌不够,总想着快些,再快些。

西北的白天像个大火炉,将人跟马烤得油滋滋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熟透,夜里又冷得要命,寒风卷着砾石不住往人脸上打,打得肌肤生疼。

王植和那些锦衣卫们都是练家子,面对这般情形自然能轻易应付过去,可荷回身娇体弱,这一年来被皇帝养得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不到几日的功夫便消瘦下去。

可她却半点退缩的迹象都没有,累得险些在马背上睡着,被叫醒,也只是问:“大伴,咱们是不是到了?”

王植噗通一声给她跪下,眼含热泪,“娘娘,您要保重身子,不然皇爷见了您,可要心都碎了。”

皇爷,皇爷。

荷回听见这两个字,脑袋才稍稍清醒些许,望着前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只觉得一片荒凉。

为什么不说原谅他呢。

为什么要踩着他的心意耍小性,故意不给他个痛快,让他带着心结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界儿来?

他的肉|体在千里之外,心却落在她那儿,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

死。

他会死么?

像她奶奶和娘亲那样,躺在棺材里,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像是阴间鬼差手上腐烂的果子,全身青紫冰凉,怎么叫都叫不醒。

荷回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又起风了。

到了大约第八日,前去探查的锦衣卫终于回来,一脸喜色地告诉她,前头有大周士兵。

荷回一行人赶紧赶过去,却发现领头人不是皇帝,而是李元净。

原本他是要留在京城,可他说什么也要求皇帝上前线,说不想像从前那般窝在京城里享福,丢了祖宗的名声。

皇帝被他求动了,将他带了来。

或许是一路的风餐露宿磨砺了李元净,他眉眼间属于少年的急躁褪去不少,瞧着越发沉稳。

他瞧见她,飞快望过来,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或许还有旁的什么东西,荷回瞧不清,也不在乎,只是问:“皇爷呢?”

李元净一身戎装,许久之后才终于回神,第一反应却不是按规矩向她行礼,而是道:“母后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这个?”

荷回觉得他在说废话,固执地重复:“皇爷在哪儿?”

李元净抿了唇,说:“不知道。”

荷回蠕动嘴唇,像是没听懂。

“......什么意思?”她滚动着干涸的咽喉,声音沙哑。

李元净转身往前走,那道与皇帝相似的声音像是飘在风中,晃晃悠悠,带着冷,像是水结了冰渣子,如利箭般向荷回射来。

“爹爹率军追击榫先的军队,遭遇了沙尘暴,跟我们失散了。”

榫先——那个北戎的可汗。

“......怎么不去找?”

“找了,但找不到。”

李元净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荷回道:“母后,您要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爹爹若是遭遇不测,你......”李元净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闭嘴。”

李元净微微一愣,抬头,似乎是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从荷回嘴巴里说出来。

声音并不大,因为多日来的劳累和饥渴,甚至有些绵软无力,可不知怎么的,在李元净听来,却是那样的坚定铿锵,好似一根钉子死死地扎进他的心脏,以至于让他接下来的话都被堵在喉咙眼里。

“再叫我听见你诅咒你父亲,我会杀了你。”

四周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吸气声,荷回没管,转身。

“你要去哪儿?”李元净瞧见她动作,忽然一个大步上前要拦她,“你这幅样子还要出去,不怕死吗。”

荷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开他,李元净呼吸沉沉,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她,拖着她就要往营帐里去。

“我说过了,已经派人找过爹爹,前头是荒漠,你去就是找死......”

正说着话,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李元净左侧脸颊缓缓泛起火辣辣的疼,随即一柄冰凉的匕首贴上他脖颈上的皮肉。

李元净停下动作,望向荷回。

四周的人已经被吓傻了,纷纷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跪下,“皇后娘娘......”

荷回目光直直盯着李元净,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你放不放我走?”

狂风肆虐,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一片呼啸声中,李元净缓缓松开了手。

荷回收起匕首,头也不会地转身离去。

-

月朗星稀,白日里黄金般的胡杨林已经同黑夜融合在一起,随着风声沙沙作响。

一名身着戎装的将军进了一座不起眼的营帐。

“皇爷。”

里头的人光着膀子,身上裹着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沁出来。听见声响,他轻嗯了一声,映着烛火,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经半个多月了,若是再不出去,咱们的粮食就不够了。”来人忧心忡忡。

皇帝没有吭声,半晌才问:“派出去的士兵可有消息?”

那人摇头。

“有咱们的人进来不曾?”

还是摇头。

皇帝坐在那里,帐子里一片死寂,“榫先今日已经是第三日进攻,如今想必也累了,不会再有所动作,叫将士们去睡个好觉,等明日再想法子。”

那将军一愣,领命称是。

与此同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营帐外离去,映着黑夜,跑向胡杨林深处。

皇帝听见声响,抬眼与将军对视,将军心领神会,点头出去。

半个时辰后,就在大周士兵沉睡,营帐一片沉寂之时,北戎的军士再次出现,一片喊杀声中,榫先肩上扛着刀,骑马来至大周军营。

“出来吧,你的兵都没了,你还像个娘们似的待在里头做什么?”

北戎士兵适时响起捧场的大笑。

皇帝终于缓步出来,衣衫整齐,只是脸色因为受伤,明显血气不足。

榫先翻身下马。

“大周皇帝,咱们的恩怨今日便要了结了,我敬你是个对手,准许你留下遗言。”

北戎有汉人先生,所以榫先从小便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皇帝并不吭声,只是看着眼前汉子的脸,眸光沉沉。

榫先被他居高临下的眼神给激怒,想到自己脸上的刀疤便是拜眼前人所赐,也不再心软,提起刀就砍。

两人过了几招,榫先明显感觉到皇帝的吃力,忍不住拿舌尖顶着腮帮子笑起来。

把他拖在这儿这么久,终于是要把他拖死了。

什么明君,什么大周不败战神,今日还不是要死在他手里,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这个人死了,大周其余人不足为虑,纵马中原,指日可待。

快要战胜眼前人的喜悦压过了一切,叫榫先浑身的血液止不住沸腾奔走。

阿爸,我今日就能替你报仇,完成您未完成的功业,用大周皇帝的血为您祭奠,您安息吧。

榫先扬起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皇帝嘲讽道:“你轻敌冒进,这才被我拖在这里,不过你也不要怨我,若不是你那儿子为我通风报信,我也不能轻而易举找到你。”

皇帝眼神沉了下,榫先看见了,心里更高兴,以至于忘记了阿爸临终前的嘱托——

离那个大周皇帝远一点儿,他比我们草原上的狼还要阴狠毒辣。

榫先抬脚,一点点朝皇帝靠近。

皇帝的目光低低垂着,脸色苍白,半晌缓缓抬眼,就在他瞅准时机要出手之时,榫先忽然身子一顿,闷哼一声。

榫先缓缓侧过身去,皇帝看到他背后上插着一把匕首,火光照耀下,那匕首上的花纹异常熟悉。

皇帝的心提起来 ,抬眼,果然瞧见榫先背后不远处那张朝思暮想的俏丽面庞。

荷回站在那里,双手颤抖,正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无论是榫先还是四周的北戎士兵,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明白发生了什么,榫先扬起手中刀就要刺向荷回,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被人劈手将刀夺去,身体从后面被捅个窟窿。

刀尖从左胸出来,将他的心脏扎个七零八落。

皇帝低头望着他,抬脚将他踹到一旁,扬手就将盖在荷回眼上的手收回,那只手落到她腰际,将人提抱到身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哪里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就在此时,那些原本应该在睡梦中被杀死的大周士兵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将尚在震惊之中的北戎士兵一一斩杀。

很快,又有人不知从哪里过来,将一堆人头扔在榫先脚下,榫先打眼一看,竟全是熟人,一双眼珠子瞪向皇帝,止不住地充血。

他上当受骗了,这个人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中计。

不是他拖住了他,而是他拖住了自己!

他利用他的求胜心里,将他困在这里,让他切断与外界的联系,然后趁机端了他的老巢。

他只是想杀死他,而他却是想要他一族消失,好让北戎灭国,彻底一蹶不振!

榫先嘴巴鼻孔冒着血,不住喘着粗气,像是一只破败了的风箱,难听得紧。

忽然,他这只风箱浑身僵硬,彻底没了气息。

皇帝捂住怀中人的眼,抬脚将再次插在榫先胸上的刀抽出,抛在半空中,他身边的将军扬手接过,恭敬行礼,同时眼睛略有些好奇地朝荷回望去。

乖乖,皇后娘娘怎么会在这里?还杀了北戎可汗?

他正感到震惊,便见小皇后已经拨下皇爷遮在她眼前的双手,痴痴地望着他。

那眼神......啧。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知道若是这世上有人能用这种眼神看他一眼,便是让他即可去死也值了。

还在感慨,然而下一刻,他不由开始瞪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打眼一看周围的士兵,发现他们都是这般反应。

皇后娘娘正垫着脚,满脸泪水地捧着他们皇爷的脸,在他唇上生啃。

是的,生啃。

众人从未见过一个妇人会这般吻一个男人的,吻得嘴唇破了皮,彼此唇上满是血,不是生啃又是什么?

然而她这般动作,却不叫人觉得粗俗,只觉得她满腔的无助心酸快要溢出来,叫人忍不住心疼。

够不到人,她便踮起脚来,那样急不可耐,好似下一刻皇爷就会在她跟前消失似的。

皇爷并没有阻止她,而是抬手在她后背顺气,启唇,将她的唇含住,仿佛将她整个人含在心头。

风中有未散去的血腥味儿,四周满是大周士兵的眼睛,脚下躺着无数北戎人的尸体,大周的皇帝和皇后,就那么紧紧抱在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亲吻。

众人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将军要走,被皇帝唤住,他便只好僵硬着身子转过去。

皇帝的嘴角已经破了,红润润的沾着血和水光,一朝天子,在臣子面前这般仪容不整着实不该,若是从前,皇帝定然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瞥了脚下榫先的尸身一眼,将怀中人横抱起来,大步往营帐中走。

“砍了他的头,扔到宁王跟前去。”

-

营帐外,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动作虽然放得足够轻,但营帐中的人依旧能很容易听见。

若在从前,荷回定然不会在此时同皇帝做什么事,然而此刻的她还未曾从可能失去皇帝的慌乱中挣脱出来,已经顾不得旁人,眼里只有一个皇帝,只有她的随之。

她将皇帝推倒在地,抱着他亲吻,虽不至于像方才在外头那般生啃,动作之间还是有些急促。

娇娇怯怯,涕泪涟涟。

皇帝轻拍她肩膀,轻轻回应她,吻她的眼泪,并不说话。

他浑身的气息包裹着她,叫她逐渐心安,半晌,终于停下动作,呜咽一声钻进他怀中,脸埋进他胸膛。

感受到她的泪水侵湿衣衫,皇帝心中也不免泛起一股酸涩之意,轻抚她颤抖的肩膀,吻她的鬓角。

“皇爷......皇爷......”她在唤他。

皇帝喉间似乎被什么堵住,轻轻唔了一声。

“您是真的,是不是?”

皇帝轻笑一声,然而这笑里却掺杂着心酸。

她忽然出现在这儿,经历了多少艰辛,可想而知。

荷回又开始落泪,啪嗒啪嗒,像雨打在皇帝心上。

“怎么哭成这样。”皇帝轻拍她后背,“朕的心都被你哭碎了。”

荷回不吭声,只是仰头,抽噎着去吻他的唇,皇帝揽住她的腰将人往上带,想叫她亲得舒坦。

荷回搂住他脖颈,缓缓睁开眼睛,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一旁的烛火在夜色里随风摇曳,将皇帝的脸照得异常清楚。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睁开眼,在烛光在与她对视。

她想起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眼睛再度泛起热来。

泪水流到两人唇间,也不知是被谁含住吃掉,忽然,荷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身子瑟缩起来。

皇帝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小荷花?”

荷回颤颤巍巍,搂着皇帝的脖颈道:“皇爷,我杀人了。”

她从小连只鸡都没宰过,却把一把那么利的匕首插进了那个人的身体。

她起身,映照着烛光,果然瞧见身上有喷溅的血迹,连手都是抖的,连忙哆哆嗦嗦要将衣裳脱下来。

然而手没力气,弄了半天也只褪下来一件直缀,只能抱着皇帝求他帮她。

“荷回。”皇帝捧起她的脸,在她唇角轻啄了下,“你知道你刺的是谁么?”

荷回摇头,她只知道那个人瞧着很凶,吓人得紧。

“他是北戎的可汗榫先。”皇帝道:“你刺了他,相当于救了大周数万百姓,所以你并非杀人,而是救人。”

“更何况,他是在朕手上断的气,怎么能说是你杀的。”

“所以,没关系,你不要害怕。”

皇帝见她仍旧在发着抖,便将她搂紧,小孩儿似的摇着哄。

“你为何刺他?”

荷回仰头道:“他要杀您,我......”

“这就是了。”皇帝道:“小荷花,你是为何护朕才这样做,真要有个什么,神佛也会记到朕身上来,不会去找你。”

荷回一把捂住皇帝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她搂住他,“您亲亲我。”

她失而复得,如今面对他,便更喜欢撒娇。

皇帝捧着她的脸,俯身凑上去,两人个滚成一团,早忘了自己是谁。

亲吻的间隙,皇帝摸荷回的发丝,“怎么不在京城等朕,跑到这里来?”

荷回闻言,将他越发搂紧了些,舌尖递过去,被他咬在唇间。

“我一听说您没了消息,心里害怕得紧,便赶了过来。”

她闭上眼,感受着皇帝身上的温热,声音沙哑,“皇爷,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您不在身边,害怕您真的有个好歹,害怕再见不找您。”

她蜷缩着身子,像是要把自己缩进他的身体里。

“我还同您置着气,还有许多话没同您说,要是就这样再见不了,我往后余生,便再无欢愉可言了。”

皇帝听得心疼,将她搂紧,“你要同朕说什么话?”

荷回与他脸贴着脸,像从没有分开过似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①,我不计较了,我原谅您,咱们往后一辈子在一块儿,好不好?”

她年纪小,以至于说出这般话来,可就是这般孩子气的话,却叫皇帝心头一阵酸沉湿热,像身体忽然被切割开来,被她温柔亲吻抚摸着。

这般带着虔诚、小心的爱意叫他整个人发烫,灵魂为之燃烧。

她看起来好性儿,却执拗得紧。

她从前认准净儿,一心要当他的王妃,他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将她网到自己身边,叫她一颗心只属于自己。

从前那些事,他没想过她会这么快翻过篇儿去,她这样胆小,天天想到自己曾经想杀她,该有多害怕。

可是如今她却告诉他,那些事她不再计较,她愿意真心实意地同他好。

“原谅朕?”

“嗯。”

“一辈子跟朕好,不去看别的少年郎?”

“嗯,不看。”

这回轮到皇帝不淡定了,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低声喟叹:“小荷花,你真是......”

要了他的命去。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旦碰上,便如被糖蜜缠在一起般,再分不开,更何况如今两人确认彼此心意,又将话说开,再无隔阂,因此情意便更胜一筹,势必要把对方揉进彼此身体里去。

黏腻的水声响起,荷回两条腿架在皇帝肩头,不住往下滑,复又被他抬起。

荷回双颊酡红,眼角沁出泪来,随着动作仰头,一下子就瞥见旁边几案上搁着的瓜子。

她伸手抓了一把,吟哦着卷起一个在舌尖,轻轻用贝齿咬开。

‘啪嗒’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皇帝亲她的脸,“做什么呢。”

荷回吐掉瓜子壳,张开嘴。

皇帝瞧得眼底微热。

只见她一条红彤彤舌尖上赫然躺着一个白馥馥的瓜子仁,因为张嘴的时间久了,有唌液顺着唇角流下来。

明明是相逢的温馨场景,此时却因她这番动作,无端透出一股子香艳气息。

荷回见他看着,伸出舌尖,意思很明显。

皇帝眼底滚动着炽热,俯下身去,将那瓜子仁卷到自己舌面上。

荷回痴痴笑,一双水凌凌的眼睛望着他,缓缓启唇低低唱道:

“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便是介,小阿奴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②

皇帝听着,忽然想起从前他哄她与自己相好时,她不愿意,他便故意逗她,在太后殿中,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磕好,放在锦帕上的瓜子仁放到自己跟前,一点点吃下去。

当时她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今时移世易,再度发生同样的事,只不过这回,主客却颠倒过来,变成她主动。

皇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有她,此生怕是了无遗憾了。

他将她抱起,叫她坐在自己身上,与他鸳鸯交颈。

“好卿卿,抱紧。”

话音刚落,荷回便猛地仰头,不知身在何处。

伏在他肩头,她睁开一双氤氲的眼,瞧见一旁桌案上瓜子落了满地,她的脚一下一下点在上头,有些发痒。

她蜷缩起脚趾,不知怎么的忽然蹙起眉头,皇帝瞧见了,停下,问怎么了。

方才那股不适并不明显,正当紧要关头,很快被身体一阵又一阵的欲求不满压下,荷回搂紧他,摇头:“皇爷,好人儿,救救我吧。”

皇帝呼吸一滞,手上猛地用力。

在无尽的颠簸中,荷回抱住眼前这个正同她一起兴风作浪的男人,像是抱住自己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