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想出宫。

大约一炷香之前,荷回因为劳累,躺在榻上缓神,嘴里喊着口渴。

因她不喜同皇帝做那事时被人听见,因此宫人都被留在寝殿外守着。

皇帝出来时,淑妃已经在玉熙宫的门口跪了半个时辰,任凭王植他们怎么赶都不走。

皇帝叫人将她带进了偏殿。

坐在太师椅上,皇帝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淑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一枝随风摇曳的海棠上,不由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帘。

皇贵妃沈氏,最喜海棠。

若是往日,淑妃定然会心里不舒服,但此刻的她,内心却很是平静,甚至对荷回产生了一丝同情。

殿里很是安静,只有袅袅晴丝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手背上。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沉甸甸的凉意缓缓浸满身躯。

“这是你这个月第四次求见朕。”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终于记得屋里还有一个人,缓缓开口。

淑妃跪在那里磕了个头,目光落在皇帝鞋底的脚踏上,语气平静。

“是,难为皇爷记得这样清楚。”

若不是这回她特意挑沈荷回在的时候过来,皇帝怕她闹起来惹着沈荷回休息,他怕是也不会见她。

“是为了替你家里人求情?”皇帝道。

淑妃紧攥着衣裙,说是,“皇爷,妾父亲身子不好,兄长更是从小体弱多病,岭南山高路远,怕是还没到地方,他们便要一命呜呼,求皇爷开恩,饶恕他们,一切罪过,由妾一人承担。”

就在不久前,皇帝以她父兄结党营私、暗中散播谣言诋毁皇室为由,将二人治罪,不但免去他们在朝中的官位,还各自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岭南。

这件事传入淑妃耳中时,正是安王造反后不久。

彼时,她正满心期盼着皇帝能为了平息天下舆论而处置沈荷回,即便不处置,也要冷她一冷,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儿来,可没成想,皇帝对沈荷回的宠爱依旧,而她却率先迎来了噩耗。

皇帝处置了她的家人,却并不曾降罪到她头上,只是叫一名小火者每日将家里人的惨状描述给她听,叫她饱受煎熬。

她这时候才猛然发觉,原来这么久以来自己违反宫规同家里人通信的事,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那他也必然清楚,朝堂上官员对他的逼迫、以及那些在民间飞快传播的民谣,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并暗中纵容着这一切。

又或者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借用她的手,让安王和那些同他勾结的贼人以为他当真昏聩无能、惹了众怒,以至于统统跳了出来,被他一网打尽。

他大约早察觉到了安王的不臣之心,同时也想铲除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旧臣,因此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沈荷回,都只是他手中用来抓捕那些人的棋子罢了。

在知晓皇帝那样迅速地平叛之后,她很容易便想通了这一点。

想到往日自己对沈荷回的妒忌,淑妃只觉得分外好笑,都是被皇帝利用的工具罢了,何必彼此为难,从前是她一叶障目,魇着了。

只是淑妃自认,她要比沈荷回要好一点,已经看明白了事实,而沈荷回,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好一阵子,陷在皇帝为她铸造的宠妃梦里醒不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荷回同她一样,有些可怜。

皇帝利用了她,转眼便卸磨杀驴,处置了她的父兄,逼迫她每日聆听他们的惨状,叫她不得不过来求他,她尚且如此,沈荷回将来的下场,大抵也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求皇爷饶恕妾的父兄。”连日的精神折磨,已经叫淑妃有些筋疲力尽,只能一个劲儿地哀求。

皇帝垂眼望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叫人瞧不出喜怒。

半晌,他终于像是觉得有些失望似的,给出一个极其叫人剜心的评价。

“朕以为,你还会再撑一些时日。”

果然!

淑妃暗自咬紧牙关。

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的指使,却只惩罚自己的父兄,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惩罚她的大胆和犯上。

“皇爷。”淑妃眼眶发红,“您做什么这样心狠?”

明知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偏要这般对她。

皇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神色不曾有半分的松软,只是淡淡开口,“朕说过,别招惹皇贵妃,你偏不听。”

“淑妃。”他抬了眼,“朕以为,你很聪明,可却办了这样一件蠢事。”

蠢事?

淑妃望向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妾是蠢,若是不蠢,也无法如皇爷您的意,不是吗?”

她知道皇帝的性子,自己的父兄说是流放,但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自己便是再如何恳求,也换不回家里人的命。

又听闻皇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沈荷回,觉得可笑得紧,竟一时没忍住,将实话说了出来。

果然,

皇帝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看到皇帝终于有了反应,淑妃笑起来。

“皇爷,您喜欢皇贵妃,是吗?若不是喜欢她,也不会惩治妾,可皇爷,您的喜欢里,又有几分真情在?”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语。

淑妃恨急了他的这般忽视,仿佛此刻的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因此跪直身体,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问出这句话时,淑妃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不自觉想像着荷回知道真相的样子。

她想看到她的痛苦与失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在皇帝心中同自己是一样的。

一样的可以随时利用,一样的无足轻重。

她并不特殊,只是同她一样,是个被他随意摆弄的可怜人罢了。

面对她的询问,皇帝却并没有想象中被戳穿心思的恼羞成怒,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只是静静望着她,丝毫不起波澜。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将目光冲她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道:

“淑妃,你可知你身上哪一点最叫人不喜欢?”

淑妃抿唇,“妾不知,望皇爷示下。”

皇帝看那蜜蜂落在海棠花上采食花蜜,想起荷回说起她儿时爬树,被蜜蜂蛰了的事,嘴角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来。

淑妃瞧见他笑,甚至眼底流露出柔和的微光,不由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却什么都没瞧见。

“你太过自以为是了。”皇帝淡淡道:“自以为是的人,总觉得自己能洞察一切,却不知,瞧见的只是这世上的一隅罢了。”

淑妃愣住,还没想明白皇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又听他道:

“回去吧,往后便以才人的身份待在自己宫中不要出来,至于你的家人,除了你父兄,其余人朕不会再追究。”

这是贬了她的位份,将她打入冷宫了,但不管怎么样,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

淑妃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跪在那里,目光涣散,半晌,木愣愣地俯下身去,“谢皇爷恩典。”

-

皇帝出去时,院中并无人,只有那株海棠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他重新进了正殿,发现榻上的被褥已经变凉,寝殿里并无人影。

起身出来,叫宫人将院子里那株海棠树移栽到乾清宫去,顺便问王植:“皇贵妃呢?”

王植道:“回主子的话,皇贵妃一早便回席上去了,叫奴婢给您说一声。”

皇帝听闻这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缓缓点了头。

夜间,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到乾清宫,见荷回在罗汉榻上,而不是如寻常般躺在里头的拔步床里,不由脚步一顿。

未几,终于走过去坐下,用手轻抚她肩膀。

“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听姚朱说,你晚膳也没用,可是身子不好?”

荷回的身子被翻过来,满头青丝铺在鸳鸯枕面上,盈盈泛着光华。

她双眼有些肿,像是才哭过,眉宇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愁容和疲倦。

皇帝当下变了脸色,将人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见荷回只是沉默不语,皇帝转头要唤姚朱进来问话,被荷回拽住衣袖。

“没什么。”荷回摇头,“就是有些累着了,不碍事。”

皇帝想起晌午两人在玉熙宫里的场景,不免垂了眼。

他今日,是过火了些。

于是掀起被褥,卷起荷回两条纱裤来看,见原本白皙的膝盖已经泛起青紫,手轻轻覆盖上去。

“是朕的错,不该在地上。”

即便铺着氍毹,终究是有些硬,她这样娇,随便一碰都要留下印子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是他考虑不周。

荷回攥着衣袖,将脑袋埋进他胸膛。

皇帝下巴在她鬓角习惯性蹭了下,转头叫宫人拿来药油,宫女要替荷回上药,皇帝摆了摆手。

宫女行礼出去。

皇帝将药油搓热,随即掌心覆上荷回膝盖。

“可能有些疼,忍一忍。”

荷回嗯了声。

男人的动作很轻,好像深怕会叫荷回难受,她抬着眼,望着他专注的脸庞,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误闯山洞,被他抱回去,也是这般被他上药。

想到往日情景,荷回心中不由酸楚万分,怔怔流下泪来。

察觉到她哭,皇帝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弄疼了她,不由轻拍了下她纤弱的脊背,“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点疼都受不了。”

听着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宠溺,荷回却哭得越发厉害。

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停下动作,问:“小荷花,究竟怎么了?”

荷回抽抽噎噎,指着自己的左腿道:“......皇爷,我小腿疼。”

皇帝松开她,坐到另一头去,将她左脚搁在膝上,低头一看,发现是腿抽筋,于是将她的脚掌缓缓握在手心。

他手上用力,叫她脚掌向上勾着,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许久,荷回终究觉得好些,脚趾动了动,“......皇爷,我好了。”

皇帝却并不松开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只手却缓缓往上,轻轻揉捏她的小腿肚。

见他对自己这般细心,荷回心中五味杂陈,舌尖上早已褪去的药味儿仿佛在此刻重新蔓延开来,止不住地发苦。

“皇爷。”

“嗯?”

“我......我想出宫。”

皇帝的动作猛然一顿。

随即便听她道:“许久未见爹爹了,我有些想他,他和母亲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怕有许多不便之处,见一见,他们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解答,而且......”

她顿了顿,道:“过几日便是妹妹的生辰,我想过去瞧瞧,同她说说话。”

这个要求其实已经坏了规矩。

从大周开国到现在,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宫妃能够在进了宫后,还能出宫回娘家的。

荷回也知道这个要求不合理,又道:“皇爷放心,我悄悄出去,不叫旁人知道。”

她以为皇帝会不满,却不料他道:“从方才起,你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为了这个?”

原来他都瞧了出来,荷回索性也不再隐瞒,缓缓点了头。

“那就去吧。”皇帝松开她的脚,仔细将药酒在她膝盖上抹开,“不想在宫里待,出去散散心,见见家人也是好的。”

见他同意,荷回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是看着他落在自己膝盖上的大手,再度垂下眼帘。

当夜,皇帝终究是哄着荷回用了晚膳才睡。

翌日下朝,皇帝回到寝殿,见不见了荷回身影,便问宫人,宫人道:“回皇爷的话,娘娘说您同意了她出宫,一大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姚朱姐姐走了。”

皇帝闻言不由一愣。

她走得这样急,竟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

他转头,瞧见院中那颗新移栽的海棠树长得正好,在风中不住摇曳,不由眸光微闪,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么等了整日,到了晚间,荷回没回来,派去的人说,皇贵妃思念亲人,想在宫外多住一些时日。

皇帝没吭声,只叫尚膳监的人每餐做些她喜欢的膳食送出去,以免她吃不惯外头的东西。

第二日、第三日,她依旧没回来,派去的宫人也没有带回来她只言片语。

到了第七日,皇帝终于唤来那日一直跟在荷回身后的宫人,问:“上巳节那日,娘娘究竟碰见了什么?”

宫人跪在地上,仔细想了想,依旧是一无所获,颤颤巍巍道:“那日娘娘除了与皇爷您待在一起,其余时候,不过同别的娘娘们说两句话,并没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又将那日守在玉熙宫外的宫人叫来。

宫人道:“当日娘娘跟着皇爷您进殿后,大约一个时辰后便出来了,并没遇见什么人。”

正当皇帝神色稍暗时,其中一个宫人忽然道:

“奴婢想起来了,那日奴婢依照皇爷的吩咐往殿里送水,出来时,恍惚瞥见娘娘独个儿站在偏殿那儿,好像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

玉熙宫的偏殿......

皇帝忽然抬了眼。

这时候,王植送了一沓新奏章

进来,见着眼前情景,犹豫片刻,终究是将奏章

搁在案上,朝皇帝道:“主子,沈阁老还在前头,您看何时过去?”

“让阁老先回。”不过须臾的功夫,皇帝便已经抬脚出了乾清宫。

“备马,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