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
少年跪在地上,直挺着上半身,目光里满是迷惑。
他当真想不明白,那个他从小敬仰的父亲,怎么会做出同未来儿媳爬灰这种事情。
这着实太叫人匪夷所思。
殿里门窗紧闭,阳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墙面和地上印下一朵朵海棠花纹的阴影。
皇帝的靴子软绵绵踩在上头,起身从桌后出来,高大的身影将跪在地上的少年整个人盖住,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未婚妻?”皇帝望着他,缓缓开口,沉声道:“你的未婚妻是谁?”
李元净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快速向前移动了两下膝盖,回答道:“爹爹明知故问,除了沈荷回,还能有谁?”
皇帝抬了抬眼帘,“朕不记得自己曾经给你们赐过婚。”
李元净哑口无言,愣在那里。
皇帝确实还没有给他和沈荷回赐过婚,至少,还没有过任何圣旨和口谕。
“可......可您已经答应了皇祖母,她老人家一直在撮合儿子同沈氏的婚事,您是知晓的。”
就在几个时辰前,皇祖母还当着他的面催促他赶紧下旨,当时父皇他,并不曾拒绝。
“朕是知晓,可朕从来没有说过,要给你们赐婚。”
皇帝的声音轻且缓,却似一记钟鸣响彻李元净耳畔。
李元净滚了滚咽喉,神丝飘荡,努力在脑海中搜刮这半年多来皇帝在此事上的所言所行,最后发现了一个叫他无比气馁的事实——
他的父亲,确实从不曾对他和沈荷回的婚事发表过意见。
每回皇祖母提及此事,父皇要么沉默不语,要么随口附和一两句,实在推脱不掉,他便寻借口往后推脱。
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未曾点头,所以不好表态,只能如此,心中还有些感动。
毕竟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嫁谁,哪里有本人插嘴的份儿?民间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家?
因此每次他的父亲对给他赐婚之事迟迟不做决断时,他都当他是为了自己。
如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
他不赐婚,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他要沈荷回,又怎么会让她嫁给自己?
从前,他竟全然不曾意识到。
“爹爹,为何是沈荷回。”李元净愣愣开口:“天下的女人那么多,您为何非要她?”
“她是皇祖母为儿子选的人,即便未曾被您赐婚,但宫中上下早已认定了她是我未来的王妃,您这般将她抢去,叫儿子还有何颜面做人呢?”
他说着说着,心中不禁涌上无限委屈,好似一个被人抢走玩具的孩子,眼角泛红。
皇帝见他这般,眼睫微垂。
“朕给过你机会。”他道。
李元净微愣。
“朕知道她进宫来,是为了你,所以一开始,朕不想同她私下有何干系。”
“那您还——”李元净下意识直起身子。
“可是你叫她伤心。”皇帝的声音十分平稳,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却隐约带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意。
“你在朕的万寿节上,当众拒绝同她的婚事,当时可有想过,她的颜面何在,她往后在这宫里,又该如何做人?”
李元净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拒婚一事,确实是他做的,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件小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又能怎么着。
然而如今被皇帝骤然提起,脑海里却不知怎么的,渐渐浮现出当日沈荷回低着脑袋,眼角泛红的模样来。
当时,不过是看一眼便忘记的画面,如今却变得这样清晰。
从前他不在乎,也从未想过,可如今被皇帝提醒,却也能意识到,在事情发生后,沈荷回在宫中,是怎样的艰难。
一个小姑娘,被他这样身份的人当众给了难堪,流言蜚语自是少不了,那些拜高踩低之人,也会瞅准时机在背后踩一脚。
她一个平头百姓,在宫里毫无根基,即便有太后的庇护,想来那段时间,日子也是难过的。
寻常人遇见这种事,早已吊了脖子,可她却是硬撑了过来,私底下又吃过多少苦头,流过多少滴眼泪?
“我,我不知道......”李元净微微摇头,神色萎靡下去。
然而扪心自问,即便当时他知道这些,他又会在乎吗?
不会。
高高在上的王爷,瞧不见一个平民小姑娘的悲欢,更何况,他当时满心满眼都是姚司司,实在分不出一丁点眼神给沈荷回这个彼时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人。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从脚底升起,李元净颓然坐在自
己小腿上,渐渐垂下了脑袋。
“父皇,便再无回旋余地了吗?”他问。
“你觉得呢?”
李元净愣愣望着地面上,被阳光照射出来的海棠花纹,久久不曾言语。
当父子两的谈话结束时,荷回已经在后头廊下站了不知多久。
她此刻已经沐浴收拾完毕,上头穿着一身淡粉色的银鼠皮袄子,底下绿色泥金拖地裙,头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挽着,模样倒真与她的名字契合,颇有一股荷花的清雅。
瞧见皇帝过来,她抬头望向他,对他扯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
皇帝过去,将她横抱起来,“怎么在这里站着,也不嫌冷。”
荷回手臂挂上他脖颈,整个人窝在他怀里,“皇爷,我偷听您和小爷的墙角,您别怪罪我。”
她甚少主动对他流露出这般依恋的神态,皇帝忍不住收紧臂膀,将她抱得越发紧,“说什么傻话。”
或许是为了避开两人,廊下没什么人,走廊蜿蜒曲折,像是永没有尽头似的。
两人重新进入寝殿,床榻已经被收拾干净,皇帝将人放到榻上,被荷回拽住衣袖。
知道她此刻必定心绪十分纷乱,皇帝握住她的手。
“别怕,跟着朕走就好。”
荷回抬眼,控诉他,“我也想不怕,可我控制不住,如今被小爷瞧见了,可怎么收场才好?”
“他总归要知道,也不能瞒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皇帝又忍不住补充一句:“难不成你还真惦记着他?”
“您别总曲解我的话。”荷回张口为自己辩驳,“您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皇帝立马改口,“是朕的不是,朕不该同你说方才那句话,可这也怪不得朕。”
他倒是会推脱责任,荷回:“这是怎么说的?”
皇帝叹口气,坐在她身侧,只得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告诉她。
“因为朕有阴影。”
此话一出,荷回便更不明白了。
皇帝这样视一切为无物的人,什么能成为他的阴影?
她以为会是他战场杀敌险些遇险之类的,没成想却听他道:
“你最开始接近朕,原本就是因为将朕认成了净儿,同朕好,也并非自愿,你可还记得,你没认出朕身份之前,对朕是如何百般撩拨的?”
“朕每次想到,你讨好的不是朕,而是朕的儿子,心里便总是不是滋味儿。”
“更何况,白日里能瞧见人时,你还不止一次地凑到净儿跟前说喜欢他。”
这样亲密的话,她对自己也就仅仅说过一回罢了,对他却不知说过多少次。
如此这般,他心中不平衡,也属寻常事。
荷回听他说完这些话,整个人已经有些呆住,他没想到两人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他却还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记得这样牢固。
最重要的是,被他这样一说,她竟觉得,好像当真是自己的错一般,是她喜欢上他喜欢得太慢,以至于叫他受了委屈。
“从前的事,您就别提了吧,这时候拿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对小爷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您就别醋了吧。”
听见‘不是真心’几个字,皇帝心中一时间无比熨贴,同时一伸手,将荷回揽到自己怀中坐着,得寸进尺地问:
“对他不是真心,那对朕就是了?”
荷回全然不知两人的话题是如何拐到这上头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瞧见皇帝的眼睛亮了亮,抱着她叹道:“好孩子。”
“既然喜欢朕,那你还当真再舍得出宫去?”
荷回顿了一下,抬头,撇了撇嘴道:“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您是在这里等我呢。”
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娇嗔,“还是做皇帝的,这般算计小姑娘,叫人怎么说。”
皇帝喜欢她这么同自己说话,像是羽毛似的,一个劲儿地在他心尖儿上扫。
“还不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太过叫人操心,左盼右顾的,这也怕那也怵,总是要人推着才往前走,朕不一步步逼近算计着,可怎么成?”
这话叫荷回一时没了言语,手指在刚换好的鸳鸯被上不自觉扣弄着。
皇帝轻拍着她脊背,道:“朕知道你在怕什么,如今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担心的情况,断不可能发生。”
荷回停下动作看他。
皇帝:“如今宫里已经知晓咱们的事,紫禁城你是出不去了,既如此,还不如好好待在朕身边,做朕的皇贵妃。”
荷回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没有说话。
皇帝也不脑,轻轻拍了拍手。
荷回下意识回头,只听外间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王植手捧着一道圣旨进来,在不远处站定,身后还跟着些许宫人。
荷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向皇帝。
皇帝只是含笑不语。
“圣上有旨。”王植缓缓将圣旨打开。
荷回愣了一下,从皇帝身上下来,缓缓跪了下去。
王植:“唯长武十四年岁次己丑元月甲戌朔初二十日。皇帝制曰:朕袛承大统,仰率圣谟,永唯王化之基,实系彝伦之重......尔沈氏懿哲徽明,端庄诚一,和惠本乎天性,静顺合于坤柔。惟乃令猷,章
膺显册,特封尔为皇贵妃。往服训词,永膺福录。钦哉!”①
荷回已经呆住了,她本以为皇帝说的封她为皇贵妃的话,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做不得真,毕竟后宫中的最高位分也就是淑妃的妃位,连贵妃这等尊贵至极的位份都无人担得,更何况离皇后只一步之遥的皇贵妃?
皇帝却这样轻飘飘地给了她。
“我......”荷回已经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就是没有反应,王植在一旁急得要不得,偷偷在一旁低声催促,“皇贵妃娘娘,快谢恩呐。”
后宫多少女人盼都盼不来的位份,还不赶紧的,等什么?
荷回转头望向皇帝,只见他正静静望着自己,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
她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来。
是啊,有他在,她怕什么呢?
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总该去闯一闯,不能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缩在壳里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望着他,终于盈盈俯下身去,“......妾领旨,谢皇帝陛下隆恩。”
话音刚落,皇帝一双龙靴已经到她跟前,将她拉了起来。
王植见状,又适时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两样东西捧上来,一个是刻
着字的黄金做就的册子,另一个则是像玉玺一样的印章
。
荷回不曾见过,却能明锐感受到它们身上扑面而来的厚重感。
她重新与皇帝对视,紧了紧喉咙。
“小荷花。”皇帝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像是黑夜里的繁星。
“朕赐你金册、金宝,给你后宫女人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利,有了它们,你无需惧怕任何人和物,挺起腰板,大步往前走,有朕替你撑着,一切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伤不着你,可明白?”
皇帝这番话,语气那样轻,却好似无数雨点,重重敲打在荷回心尖上。
她心口处一阵热似一阵,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极速呼号、奔走。
那些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胆小、怯懦,此刻,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目光中,渐渐化为尘烟,消失于无形。
“娘娘。”王植将金宝送到她跟前。
荷回缓了缓神,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去。
然而指尖刚落到金宝上,便听一阵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皇帝,沈丫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