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朕的皇贵妃,行夫妻……
暖阁里的红罗炭放得足,烧得荷回脸蛋红彤彤,叫人丝毫察觉不到她后背生出的涔涔冷汗。
太后虽然奇怪皇帝怎么会平白无故替荷回求情,毕竟绣坏抹额不过是小事,且自己从未表露过要用此事为难荷回的念头。
但皇帝表现出对荷回的好感,是她喜闻乐见的,毕竟这证明他对自己给他挑的这个未来儿媳十分满意。
“我当是什么大事。”太后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笑着呷了一口,“一个抹额而已,绣成什么样都是沈丫头的心意,我又怎么会怪罪,倒是皇帝,这样大张旗鼓的,险些吓了我一跳。”
她心情好,原本是想冲着皇帝说笑两句,一转头却瞥见他一双眼睛正直直盯着荷回,像是并不曾听见她的话,不免唤了句:“皇帝?”
炭火爆了一下,在暖阁里发出一道响亮的‘噼啪’声响。
皇帝脸转过来,“母后说的是。”
神色平静,仿佛他此番当真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抹额替荷回求情一般,任谁看了,都要暗自夸一句好长辈。
荷回的脑袋垂得愈发低,盯着自己的鞋面不发一语。
皇帝没有再瞧她,开始同太后拉家常,太后斜倚着绣枕,说诚益夫人的大孙媳妇儿又给她添了个小重孙,叫皇帝派人赏些东西。
又说快要立春,到那一日叫皇帝留空陪她去西苑赏海棠,可别再像往年似的,被事拖着,怎么叫都叫不来。
“到时沈丫头同净儿的婚事已经定下,她也去,人多热闹,皇帝到时一定要捧场,就算不为着我们,也要给你这个要过门的儿媳妇儿面子。”
荷回双手在袖下攥得发紧,下意识抬眼去瞧皇帝的脸色,却见他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侧着脸,瞧不清神情,像是在安静倾听太后的话,并没有因为方才自己阻止他揭露两人关系的事情而动怒。
可不知怎么,她心头却仍旧是止不住地发紧,重新低下头去,指甲险些陷入皮肉之中。
“瞧我这记性。”那厢太后说完去赏海棠的事,直起身子来,对着皇帝道:“当真是年纪大了,被你一打岔,念头便跑到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去,倒险些把正事给忘了。”
说罢,她让李元净同荷回站在一处,见两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少女这样般配,不免满意一笑:
“皇帝,还不下旨?”
不知从哪里袭来的一阵风,忽然将窗户吹开。
荷回鬓角的发丝被吹得落下来,略显纷乱地散在耳畔,随着耳坠不住摇晃。
她微微瑟缩了下肩头,宫人瞧见,连忙去关窗。
皇帝起身,来到两人跟前,不知是对荷回还是对李元净问:“决定好了?”
荷回指甲陷入皮肉里。
“我......”
就在她出口之时,王植忽然出现在暖阁里,对皇帝道:“主子,沈阁老有急事禀报。”
太后虽然想立马将李元净与荷回的事定下来,但也知道
应当以国事为重,即便有些失望,仍旧还是冲皇帝摆了摆手,“你去吧。”
未几,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毡帘后。
荷回如释重负。
一转眼,却见太后坐在那里,面带疑惑地问屋内众人:“你们有没有觉得,皇帝好似有些不大高兴?”
众人纷纷摇头。
太后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大抵是我想多了。”
皇帝神色与平日里并无不同,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听她讲话,确实不像有丝毫不快。
然而,当真如此吗?
太后望着珐琅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香烟,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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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回坐在梢间的炕沿上,拿起簸箩里的针线,开始重新给太后绣抹额,然而不知怎么的,丝线却怎么都穿不进绣花针里去。
她脑海中满是方才皇帝望向自己的眼神。
平静,却一片漆黑,像是无底的深潭,要把她彻底吸进去。
“沈姑娘。”正发着呆,秋彤忽然打帘子进来,给荷回端来一碟子玉石糖。
荷回只觉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瞧,却是不知何时针扎破了指腹。
“哎呦。”秋彤连忙将东西搁在矮桌上,要替荷回拿膏药去,被荷回拦住。
“姐姐费心,不过是小伤,不打紧,一会儿就好了。”
荷回用手指按在针眼处,脑海里想的却是那回自己同样不小心刺破了手指,皇帝低头细心为自己查看的模样。
指尖的刺疼渐渐变成了绵软的酸麻,密密绵绵,经久不散。
“姑娘小心些。”见荷回执意不要上药,秋彤这才停止脚步,对她道,“太后叫我来告诉您,方才是皇爷有事耽搁了,这才没下圣旨,姑娘且等等,等皇爷忙完了,定会给您和小爷赐婚。”
荷回没吭声。
秋彤眼见荷回听完自己的话,眼角眉梢却并不见想象当中的喜气,反而有些忧心忡忡,不免奇怪:“姑娘,你不想嫁给小爷当宁王妃?”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话毫无根据。
沈姑娘自进宫后是怎样费心讨小爷喜欢,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日思夜想的王妃之位就在眼前,她又怎么会不想嫁?除非是脑袋进水了。
“姑娘莫怪,是奴婢失言。”
荷回扯起唇角对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半个时辰后,荷回从太后宫中出来,同姚朱一同往储秀宫走去,半路,意料之中地被人拦住去路。
冷风吹得檐下风铃叮铃作响,跟刀子似的不住往喉咙里灌,王植站在廊下,怀抱拂尘,恭敬抬手:“姑娘现下可有空?”
荷回暗自攥紧衣袖,点了点头。
“那就请吧。”
荷回抬脚,却又被王植拦住。
他望着她,眉宇间净是不解,“姑娘原本是有大造化的人,怎么忽然这样糊涂,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荷回低着头,没有吭声。
见她这般,王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领着人越过启祥门,往养心殿后头的燕喜堂走去。
或许是王植早打点好了,这一路上并无宫人,只有长长的夹道静静矗立在那儿,一眼看不到尽头。
荷回的青色身影在红墙下显得分外渺小,等终于到了燕喜堂外,额角已经生出细密的汗珠。
姚朱被拦在门外,只有荷回一人进去。
她推开门,将脚迈进门槛儿,只见明间内并无人影,只有一张榻椅静静坐落在正中央,一旁的紫檀桌上摆着叫人凝神的安息香。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珠帘晃动时发出的碰撞声响,跟荷回的脚步一样轻。
鞋底踏在印有缠枝花纹的氍毹上,荷回拨开了帘子。
梢间内,皇帝正静静坐在那里,背影挺拔,同大臣会面的朝服还来不及换下,散发着属于深冬的阵阵寒气。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侧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荷回缓缓走过去,对他行了个礼,“皇爷。”
皇帝掀起眼皮来,静静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可有什么要解释的。”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
荷回手心被掐出红印,缓缓抬头,花费好大力气才终于寻到自己的声音,缓缓跪下,冲皇帝磕了个头。
“......民女沈荷回,有负圣恩,望皇爷恕罪。”
皇帝指尖忽得一跳,有什么东西在眼底凝结成冰。
“这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荷回心中涌现无尽酸楚,用尽力气忍住喉头的哽咽。
他待她这样好,冒天下大不违也要同她在一块儿,可她终究是个胆小鬼,有着太多惧怕的东西。
她怕被千夫所指,怕成为他的累赘,怕将来被他认清同她在一起只是个错误,彼此的感情在岁月和权利的磨损下,越来越少......
若当真如此,还不如断了,趁如今大家还没发现,及时止损。
“皇爷。”她哑声道:“我这些日子能得您这般看顾,已经此生无憾,至于别的,已经不敢强求。”
“是因为宁王?”不知何时,皇帝已经来到她身前,明黄缎子做就的鞋面上,象征皇权的龙纹栩栩如生,两只龙眼静静望着她,叫她无所遁形。
荷回想说不是,他却已经再次开口,语气里是她从未听过的冷意。
他对她太好,从来不曾在她跟前冷过脸,叫她险些忘了他是那个杀伐果断、独断乾坤的君王。
“你已然同朕行过夫妻之礼。”他提醒她,“不止一次。”
“如此这般,你觉得,朕还会依你所愿,将你嫁给宁王,做朕的儿媳?”
荷回摇头,这般罔顾人伦的事,她自然不能继续,“皇爷明鉴,我不能嫁给您,亦不会嫁给小爷,给皇家蒙羞,求您可怜,放民女同亲人团聚吧。”
她一双杏眼盈盈望向皇帝,像是要他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里。
皇帝绷起嘴角,“你要出宫?”
即便再不舍,可如今,这却是保全彼此颜面最好的法子。
“......是,求皇爷开恩。”
皇帝静静望着这个一直以来被他捧在手里的小姑娘,心中一阵似一阵的冷。
还是不成么。
已经这么久了,他终究还是没法子叫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无论他做什么,好似依旧没办法暖她的心,以至于叫她一到紧要关头,便想着逃离他。
他说过,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为何她总是不信他,被人随意三言两语一说便把心收回去,扬言要出宫。
“是朕的错。”他的手从荷回下巴上离开,眼睛低垂着,瞧不出喜怒。
“是朕太过自负,总想着你年纪小,天长日久总会瞧见朕的好来,全身心地信赖朕,所以一再的退让,再想要将你留在身边也同你约定个期限,等你真的愿意再说。”
“可事实证明,朕从一开始就错了。”
“朕应该一早便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份,而不是一等再等,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逃避的心思来。”
荷回闻言,下意识心头一震,觉得不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皇帝拉起来往外走。
“皇爷!”荷回心头狂跳,“您要做什么?”
皇帝没吭声,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愈发紧。
养心殿后头的宫墙夹道没什么人,然而等再往前走,来往的太监宫女们便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打眼瞥见皇帝拉着人过来,以为是哪宫的娘娘,正要请安,抬头便瞧见荷回的那张脸,瞬间吓得跟木头似的立在那里,等反应过来,连忙闭上眼睛,面向宫墙站着。
荷回眼见着这么多人瞧见皇帝与自己这般,有些欲哭无泪,又见皇帝带着自己一路沿着西二长街往北去,喉头发紧。
“皇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眼见着离储秀宫越来越近,荷回下意识觉得不好。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瞧见皇帝同自己拉拉扯扯也就算了,若还被他们瞧见皇帝光天化日之下进了自己的寝宫,有些事便更说不清楚。
正不知该如何办之时,忽然见前头站了几位皇帝的嫔妃,其中淑妃站在最前头,今日
是淑妃生辰,她应当是请了众嫔妃在自己宫里摆酒吃席,刚闹完散场,送人出了宫门,便瞧见了这幅场景。
有几位嫔妃跟被定住了似的,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手中的锦帕都被惊掉了几条。
淑妃虽然还算镇定,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一时也忘记了反应。
荷回想求救,然而刚张开口,便被皇帝拉进了储秀宫。
寝殿门被‘吱呀’一声关上,皇帝扬手扫落桌上物件儿,将荷回抱坐上去。
荷回被这一番动静给吓懵了,手抵着皇帝胸膛,胸口不住起伏。
“......皇爷。”荷回此时才敢抬眼去看皇帝的眼睛,只见他一双黑漆漆的瞳孔正静静望着她,眼底藏有几根血丝。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沉稳镇定的表象下,好似在压抑着什么东西,只要她稍稍一拨弄,那些东西便会立即如洪水般迸发出来,将她淹没。
“......您要做什么?”
都到这时候了,她还问这种问题,明显是多余,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同朕的皇贵妃,行夫妻之礼。”
荷回眼皮一跳,好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皇帝搂着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俯身压了下去,与她十指相扣。
“朕已经拟好了圣旨,封你为皇贵妃。”
“小荷花,不管你愿是不愿,如今都已经是朕的人,再逃脱不掉。”
“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