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怀疑

禅房门窗关闭得极为严实,外头晨光熹微,天色将要大亮,而屋内仍旧光线暗淡,走路都要小心桌椅,避免磕着碰着。

淑妃停在罗汉榻前,低头瞧了眼脚踏上的绣鞋,又将视线落在隆起的被褥上,微微蹙眉。

往日沈荷回虽然瞧着有些拘谨,不大爱说话,但为人还是比较守规矩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竟睡起懒觉来。

都这个时辰了,还睡得这样死,难不成还等着太后待会儿醒来伺候她?

淑妃压下心头不满,耐心地拿手轻轻拍了拍被褥,然而手掌刚落到上头,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这么软?不像是人,倒像是......

淑妃动作一顿,下一刻,抬手掀开被褥,见到里头情形,下意识轻‘啊’一声,怕被太后听见,惊扰她老人家歇息,又连忙拿手捂住唇,然而太后还是听到一丝响动,翻了身子,闭着眼问:“谁?”

淑妃缓了缓神,将被子重新盖回去,缓步走到太后跟前,小声道:“回太后,是妾,没什么事,您继续睡吧。”

妃嫔起早过来伺候婆婆是寻常事,因此太后只是唔了一声,说:“你先到外头忙你的去,等我起了,自会有人叫你。”

淑妃称是,又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罗汉榻,起身离去,到了外头,见秋彤领着小宫女们正在翻花绳,轻脚走去。

“娘娘。”秋彤放下东西,起身行礼,“奴婢早说过,太后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早就累坏了,加上昨日到这寺庙里,又是拜佛又是听寺里师父讲经,到了亥时才睡,今日必定要晚些时候才醒,娘娘要不先回去,等太后醒来,奴婢再派人通知您?”

左右她住的屋子离这里不远,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儿。

然而淑妃闻言,却并没有吭声,秀眉微蹙,好似心中藏着事儿似的。

秋彤见状,不免收敛了笑意,“娘娘这是怎么了?”

想到什么,下意识朝屋子瞧去,语气有些急切:“可是太后——”

“不是。”淑妃打断她的话,叫她安心,“太后无事,正睡着。”

秋彤心下稍松,道:“那便好,瞧娘娘眉头紧锁,奴婢还以为太后出了什么事。”

说完抬头又道:“娘娘为何事烦恼,若娘娘信得过奴婢,还请告知一二,奴婢说不定还能帮娘娘拿个主意。”

淑妃却似有些犹豫的样子,半晌才道:“你方才说,沈姑娘也在里头?”

秋彤不明白淑妃怎么忽然提起荷回来,点头,“正是,可是沈姑娘起来了?”

淑妃听她不似作假,这才告知她实情,“起来什么,里头除了太后,压根就没人。”

秋彤闻言,不便愣住,道:“怎么会?昨日沈姑娘确实是歇在太后屋里没错。”

“那是何故?”淑妃还以为自己是撞鬼了,“里头鞋子衣裳都在,只是不见人,可是她已经出来了,你们没瞧见?”

秋彤说不会,“我们几个一直在外间,天还未亮便起了,并没瞧见姑娘,况且娘娘方才不是说了,姑娘的鞋子衣裳都在里头,若要出来,也该将这些穿上才是,总不能赤脚只着一件中衣便到外头来,娘娘别不是瞧岔了?”

淑妃摇头:“是与不是,你进去一探便知。”

秋彤进去前还有些不相信,只以为是里头太黑,淑妃没瞧清,等瞧见里头果然没有荷回的身影,这才一脸惊讶地出去。

“这......这是怎么说的?”

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

“娘娘。”秋彤怕太后听见担心,压低声音道:“可否请娘娘差人找一找?”

沈姑娘虽是一介平民,但却是太后私下认定的未来宁王妃,若是有个好歹,底下伺候的人,难保不会被连累迁怒。

淑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掌管后宫之事,这事她自是要管,“你先将沈姑娘的衣物收起来,待会儿太后醒来,便说她到我那里去了,剩下的等之后再说。”

秋彤点头:“是,娘娘。”

这是在宫外,沈荷回又身份特殊,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叫人知道不见了,不免有些不好,因此淑妃特意嘱咐底下人寻人时不要声张,只默默在寺里头找便是。

然而她们如今在外头,她一介后宫妇人,除了伺候的,身边可用之人到底有些不够,寻了两炷香的时间,还是没个音讯。

淑妃于是便想到了那些锦衣卫,他们素来是办案的一把好手,平日里连官员私下锁起门来说的悄悄话都能探听个一清二楚,如今不过是寻一个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只是这些人除了皇帝,不听任何人的调令。

淑妃放下手中茶碗,缓缓起身。

说起来,因为太后的关系,皇帝对沈荷回倒是颇为看顾,只要太后有的东西,她都能得一份儿,有时候,待遇甚至比她这个掌管后宫的皇妃还要好。

要说不在意,那是假的,可她明白,以自己的地位,同沈荷回这样身份的人争这些东西,着实是没有必要。

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偶尔仍旧有些不舒服。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有些感谢沈荷回,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同皇帝见面的理由。

为了太后,在听闻此事之后,皇帝绝不会做事不管,定然要召见她。

如此一来,她便能再次伺候圣驾。

她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皇帝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王植那些人有没有好好照顾他。

只是想到自己如今竟要借助一个外人才能同自己的丈夫见面,淑妃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悲凉。

但她一向懂得开解自己,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经整理好心绪,起身,带着人再次朝皇帝如今所住的禅房走去。

然而这回,皇帝仍旧未曾露面,就连王植也瞧不见一点人影儿,还是原先那些宫人,开口闭口便是让她回去。

淑妃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儿,“皇爷还未醒?”

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皇爷已醒,不过有些事忙,正在屋里批阅奏章

。”

既然已经起来,不先去给太后请安,反而悠闲地在这里批阅起奏章

来?

淑妃朝宫人身后的窗户望去,眼底渐渐浮现起一丝疑惑。

皇帝是极孝顺之人,便是队伍因为有些缘由未曾按时抵达行宫,又找不到房屋安置,只能原地扎寨为营,他都要按时到太后那里问安,从不曾缺过一次,今日这是怎么了?

沉吟片刻,淑妃将荷回不见之事和盘托出,“本不便打搅皇爷,只是出了这事,太后那里不好交代,你将此事禀明皇爷,请他派些人手去寻人。”

宫人闻听此言,笑道:“是,奴婢一定将话给娘娘带到,娘娘还是回吧,此事皇爷会管的。”

“那便好。”虽不能见着皇帝,但到底将沈荷回的事解决了,皇帝出手,即便过后沈荷回出了什么问题,太后那里也怪不到她分毫。

淑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往自己所住的禅房走去,然而刚拐弯踏过月洞门,脚步便下意识顿住。

“娘娘,您怎么了?”贴身宫女见状,有些狐疑地开口。

“太快了。”淑妃喃喃开口。

“什么?”

淑妃微蹙眉头,道:“他的反应,太快了。”

她不过才开口,那宫人便已经接上她的话,且眼中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像是早知道此事一般。

淑妃下意识转头,目光朝皇帝禅房的方向望去,缓缓握紧了手帕。

皇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亦或者说,沈荷回不见,同皇帝有关?

后头的那个猜想叫淑妃下意识心头一跳,手一松,手帕掉落在地。

“给娘娘请安。”

正当淑妃怔愣之际,忽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见着来人,愣了下,等缓过神来,这才点头:“安王殿下。”

抬手抽出他手中自己掉落的手帕就要走,却被他唤住。

“殿下有事?”她一个后妃同皇帝弟弟呆在一起,若叫人瞧见,难保不传出闲话来。

安王瞧着还是那副笑模样,道:“娘娘这是刚从皇兄那边来?”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淑妃颔首:“是。”

安王:“娘娘想必是没有见到皇兄,是也不是?”

此事与他有何干系?淑妃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显,道:“我还有事,便不同王爷说话了,告辞。”

然而刚转过身,便再次被安王唤住,淑妃已经有些不耐烦,然而没成想,他接下来的话,却叫淑妃大吃一惊。

“娘娘可是在寻人?太后身边那位沈姑娘乱跑,倒是把娘娘累坏了。”

淑妃眉心一跳,下意识便以为是手底下哪个宫人泄露了消息,有些不满,面上却笑道:“王爷说笑了,沈姑娘好好在太后那里待着,哪里需要人寻?”

安王也不拆穿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娘娘既想见皇兄,又想寻着沈姑娘,不若臣弟教娘娘一个两厢便宜的法子。”

他冲淑妃缓缓扯起唇角,像是在同她分享一件极有趣的事。

“娘娘顺着这条路直走,到二角门那里等着,很快就会有一辆马车进来,到时您要找的人,无论是皇兄还是那位沈姑娘,臣弟保证,您都能一并见到。”

这话着实是太过惊悚,淑妃听罢,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猛地抬头,抿唇朝他问:“王爷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摆了摆手,“只是早晨没睡醒,胡言乱语罢了,娘娘不必当真。”

说着,含笑转身离去,独留淑妃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你说,安王的话,究竟是何意?”淑妃捏着帕子,询问身边的宫女。

宫女一头冷汗,低头回道:“......奴婢不知。”

“是不知。”淑妃望向她,“还是不敢?”

宫女手心发凉,不敢言语,半晌,道:“娘娘,安王也太大胆了些,什么话都敢编排,他那话分明是在暗指——”

“暗指什么?”淑妃盯着她道。

“......奴婢不敢说。”宫女头垂得越发低。

淑妃也不难为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回走。

然而一边走,安王方才的话便一边不停在她耳边回荡,经久不息,叫她满心烦躁。

她的宫人说的不错,安王属实太过大胆,那样的话也敢编排。

他言语之间,分明在暗示她。

皇帝并不在寺庙内,而是坐马车出去了,同沈荷回一起。

安王属实是胆大包天,这样荒谬、冒犯天颜的话,他也敢说出来,也不怕她在皇帝那告他一状,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不信这些话的,皇帝那样一个极注重规矩的人,怎么可能同沈荷回单独坐车出去?孤男寡女,他们

不可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然而想到皇帝素日里对沈荷回的那些远远超出她身份的赏赐,淑妃不免捏住了手中帕子。

在外头这些时日,皇帝不曾召幸过一次妃嫔。

他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身子又没有毛病,怎么会一次嫔妃都不召?

除非他身边有人给他舒缓。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可是观察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经过安王这一提醒,淑妃才发觉自己可能观察错了人。

也许,并不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

也许,是沈荷回呢?

当这个声音在心里响起的那一刻,淑妃不免手心发凉,立时否定了这个念头。

不,不会。

沈荷回是未来的宁王妃,皇帝未来的儿媳,即便他再饥渴,也不可能朝她下手。

那是爬灰,是要被世人戳脊梁骨的!

皇帝那样一个注重名声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定是安王居心叵测,污蔑于他!

她早知安王并不像表面瞧起来那样温和,他内心深处一直是狼子野心,时刻想着取皇帝而代之。

她不能相信此人的话。

然而越是告诫自己,心中那份怀疑便越是加重,不多时,淑妃猛地停下脚步。

只是看一看罢了,不碍什么事儿。

只是看一看......

淑妃捏紧帕子,转身朝二角门走去。

在那儿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并没有安王说的什么马车,淑妃心下稍松,转身就要离去。

未曾想刚走两步,便瞧见有一辆马车远远驶进来,很快,马车停下,有人从车辕上下来,从上头搬了板凳搁在地上。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帝身边的王植。

紧接着,有一只属于女人的纤纤素手从里头伸了出来,握住了车帘。

而那女子手腕上戴的镯子,正是太后从前赏给沈荷回的那只。

淑妃正眯眼瞧着,却见很快,又有一只男人的手从里头出来,手掌覆在女人的手背上,缓缓握住,即便如此,仍旧不满足,大拇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擦了下。

淑妃望着这一寻常却又十分香艳的场景,呼吸不由狠狠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