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直哉做梦了。

屡屡受挫、折腾了几小时的无用功以致身心俱疲沉沉睡去后,他连做梦都沉重得仿佛在四肢拴上了数十斤重的铁链。

他好似置身在寒冷的雪地里,即便是不远处的屋舍燃烧成一片连绵火海,凛冽刺骨的风依旧无孔不入,可他的状态却很像是冷到极致后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启动时的燥热红温,被烈焰炙烤般的滚烫情绪从砰砰乱跳的心脏处泵出,随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梦里不讲逻辑。

就像直哉一会儿飘在空中站在第三视角,一会儿又身临其境、以第一视角实打实地跪趴在雪地里。

就像直哉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片深陷火海的屋舍居然是禅院家。

梦里还有位小神明。

神明赤足站在雪地里起舞,祂每跃动一次,就有一道耀眼的华光犹如彩带旋转飞舞;每摇摆一次,就有欢快的仙乐从四面八方奏响。

梦里的直哉一直呆呆地仰望着祂。直到小神明高举着盛满美酒的酒桶,无意间将其中馥郁浓香的美酒不慎挥洒到他脸上——有些酒液溅进了他的左眼,直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上那温热又略微粘稠的触感,指尖放在眼前一看。

……原来那不是丰收的美酒。

是血。

新鲜的滚烫的刚从人类身上剥离下来的腥甜鲜血。

神明并非在舞蹈。

神明在降罪人间。

祂在明亮的火光、浓郁的血色与远处的雪景构建成的人间烈狱里,高高举起了屠戮的刀锋,所过之处遍地都是断臂、残肢、以及连绵不绝的同族的绝望哀嚎。

以往被视作强大的禅院家术师,无论是有术式的炳队,还是无术式的躯俱留队,包括倚老卖老的长老,醉生梦死却十分强大的他的父亲直毘人,所有人只拥有同一个身份:

献给神明的祭品。

他们都死在了神明刀下,哪怕是他无限仰慕尊敬的甚尔哥……只有他不一样。

神明[喜欢]他。他得到了[垂青]。他是特殊的那一个。

雪好冷啊。

禅院直哉在梦里冻得瑟瑟发抖,耳朵里全被剧烈的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不远处屋舍烈烈燃烧时噼啪作响的炙烤声占据。他看不清神明的脸,只记得衣衫破败之后,在那肌肤上枝蔓丛生的长长刺青。

……

“喂……醒醒。”

“喂,直哉?小少爷?……醒醒!”

禅院直哉被摇醒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浑身滚烫,四肢乏力,努力撑了两下眼皮才勉强睁开眼睛。

他近距离看见了一张可爱漂亮到无法用言语的脸。

【系统:禅院直哉好感度+3,当前好感度(90)】

“醒了就好。”他呆呆地看着那张脸上红润晶亮的嘴唇张张合合,“先把这碗粥喝了吧。”

有人伸手揽住直哉的脖子将他拖了起来。直哉断片的神经迟钝连接,终于想起来他现在身处何地,面前的人又是何人——昨夜那无力挣扎的屈辱和痛苦飞快卷土重来,他咬着牙瞪着身旁的夏江,看也不看直接一巴掌拍在扶着他脖子的人身上:“滚……”

“甚尔少爷,你这么扶直哉少爷会很难受的……”椎名稚香小声道。

无辜挨了小男孩一爪子的禅院甚尔啧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帮你们带孩子。”

一旁的夏江捧着粥碗,理不直气也壮:“要是甚尔昨天发现这家伙过来睡觉的时候就从柜子里多拿一床被子出来,他也不至于冻到高烧不退吧。我可不想有小孩死在我床上,传出去我脸都不要了。”

甚尔并不擅长和人争论——当然,更多情况是他懒得和人争论。

大概是因为现今年纪尚轻,他少年气未褪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像只莫名其妙被主人栽赃了一口黑锅的黑猫,由于“动物无法说人话”而憋屈地闭了嘴,最后单膝跪坐在床褥边,随后把小孩拎起来靠在自己大腿上。

禅院直哉没有反抗。

男孩略低着头,靠着身后崇敬的兄长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挂在被子外的手微微发颤,没有人能看见的瞳孔望着被子上的花纹疯狂地震。

“喂直哉,不是又昏过去了吧,先把粥和药都吃了再睡。”

夏江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已经把地盘输给我了,想抢回去是不可能的。不过你要是坚持不肯放弃,我可以勉为其难在角落里给你留一个窝。”

禅院直哉脆弱的神经瞬间绷直,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夏江——她又在羞辱他!这次还是想像饲养宠物狗一样【留一个窝】饲养他?!

禅院直哉咆哮出声:“谁准你直富窝的名计……咳咳咳咳!!”

他以为自己吼得犹如恶龙在世,实际上喉咙已经烧哑了,尚未度过变声期的孩子气声音又弱又软,一边吼一边咳嗽……最最关键的是,他牙齿漏风。

掉了颗牙齿之后,所有需要吐气发音的音节都变调成了奇怪的口音。

“窝迟早……”

在说完第二句前,直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条件反射下飞快地用双手捂住嘴巴,震惊到表情空白全然失色。

“噗!”

椎名稚香猛地把头低下,她们女仆上任前都受过专业的训练,无论多好笑,她都不会笑,憋到肩膀发抖也不会笑!

夏江就不一样,海贼的字典里“忍耐”一词用到的次数少之又少,她抱着肚子直接噗哈哈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小鬼,牙齿掉了就不要说话了,还好今天是喝粥。对了,你都十岁多了,牙齿还能再长吗?之后记得不可以用舌头舔牙床,不然牙齿会长歪的哈哈哈。”

光她笑就算了,她极具感染力的笑声连带着本来觉得没什么所谓的甚尔也渐渐勾起了唇角。

轰!

直哉本就发烧泛红的脸颊在那一瞬羞恼到喷出了蒸汽,两眼转起螺纹圈,满脑子唯一想法就是去摸自己的匕首。

这个人……这个人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

他用逼迫乞食的姿势羞辱她,她只在意他浪费了食物;

他磨刀霍霍预备折磨她至死,她就拿他做了人形抱枕;

所有令他头昏脑涨的情感与愤怒,他满怀恶意的辱骂与杀意,他发自肺腑的敌视与痛苦,在她那里都只是小孩子级别的玩闹。

禅院直哉短暂的十来年人生中,头一回……头一回在同一个人身上受到了屡次三番的屈辱!

“哈哈哈……呃。”夏江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干咳一声:“算了。稚香,换你来喂上挑眼喝药吧。”

从禅院直哉身边站起离开时她还侧眸偷瞄了几眼,被对上视线的男孩狠狠瞪回。

禅院直哉以为自己的表情足够凶恶狠厉才吓走了夏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可怜委屈。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恨恨地咬着牙,俊俏漂亮的小脸蛋一片绯红,两侧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鼻头和眼尾也红红的,一双漂亮上挑的大眼睛蓄满愤怒与恼羞之下溢出的眼泪。

竟然是生生被气哭了出来。

夏江摸摸鼻子,有点心虚。

她确实不杀小孩,但这样欺负小孩是不是同样很没品?明明她以前看那些故意戏弄小孩的海贼同行也觉得他们很无聊,她在现实世界里也不会故意去捉弄幸介他们几个……咳,可能很偶尔的时候会捉弄那么一两下。

她默默蹲到廊下反思自己。

身后的禅院直哉持续性凶狠地瞪着她,他的左眼再度生出灼烧般的刺痛,刺激得大颗大颗眼泪不停往下落。他粗鲁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一回想起梦里耀眼的神明他就忍不住恨恨地想,要是梦里的那位大人真实存在,夏江那点子怪力又算得了什么!

椎名稚香在一旁小声劝道:“直哉少爷,先喝粥吧……无论您打算做什么,恢复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甚尔转眸看了她一眼。

椎名稚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见禅院直哉憋气默许,小心地举起小勺。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昨晚夜间气温骤降,不然禅院直哉也不至于吹点冷风睡个觉就发烧到昏厥,要不是呼呼大睡的夏江发现怀里的抱枕越来越烫,他估计都要烧坏脑子。

夏江坐在廊下甩甩腿,过了一会,同样当了甩手掌柜的甚尔也坐到了她边上。

“你要不要也多穿一件衣服?”夏江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还没有那么弱。”少年天与咒缚懒散地把手架在膝盖上,事不关己地评价道,“小少爷矜贵,才会门开着睡一晚就能冻感冒。”

夏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对,没错,是他太弱了。”

伟大航路的后半段新世界上,哪一段航线不是各种气候变幻莫测,忽冷忽热忽晴忽雨,光是天气就能筛选掉一大部分体质太弱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您两位的体质。”椎名稚香艰苦地伺候小少爷喝完粥用完药,擦着汗走了出来,“气象预报姐姐说明后天就要下大雪了,您二位还是多穿点吧。”

如果有什么万一,她真的不想同时伺候三个任性的病人!

穿着短裤的夏江:“对哦,过两天要下大雪了。”

穿着薄和服的甚尔:“我记得雪确实蛮大的。”

两位共同经历过第一周目的凶手和被害人对视一眼。

凶手问:“要烤地瓜吗?”

被害人说:“要宰人吗?”

一旁的椎名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