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好一会才和缓了语气道:“如此说来,太子所行虽偏激了些,倒也是一片拳拳爱国爱民之心。只是望你以后行事,要多思多想,以仁恕为主,少些暴虐桀纣之行。”

“是,臣记住了。”

皇帝垂眸见下面的儿子端端正正站着,身形颀长挺拔,一身矜贵,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成人,早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他顿了顿,温和了声音道:“昨夜朕喝多了些,将一个女子赏了你,听说今日已进了东宫,你可还喜欢?没有怨朕自作主张吧?”

李岏道:“怎么会,臣谢陛下赐。”

他脑中一闪而过昨夜那女子的神色。

他必定早就得知这女子的身份,故意顺水推舟。

“那终究只是侍妾,说来你也老大不小,太子正妃人选早该落定,事关国体,这事不能再拖下去。只是太子妃的人选一时难决,朕已叫皇后为你在世家中物色合适的人。你也早些成婚,朕年纪大了,也叫朕早日抱上嫡长孙。”

循循的声音听来,当真如盼着抱孙子的老父亲一般,李岏的眸子不动,只是道:“是,劳陛下费心了。”

“自十多年前,你的表兄们临危受命,去西北苦寒地驻守,这些年便再没回来过,你大表兄又。。此次他们奔波安西四镇救人,实在是辛劳,等你大婚之时,倒可以招他们回来,好生热闹团聚一番。”

李岏的手指自玉带上轻轻拂过,他又抬手行礼,也不应答,只是面无表情地道:“陛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天色已晚,臣留在此多有不便,便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等上首人发话,便转身走出了大殿。

身影方消失在大殿门口,皇帝再忍不住,一把拿起桌案上的镇石砸向了地面,“哐当”一声,奏折哗啦啦散了一地。

守在外头的丁德庸忙跑了进来,瞧见满地的狼藉,跪在地上就要收拾。

“滚出去!”皇帝低沉的嗓音传来。

他吓得慌忙又退了出去。

这时却又从后头传来一温柔女声道:“陛下息怒。”说着便见一穿着紫色小团凤缎绛纱袍的宫装丽人自后头走上前来,款款走到陛下身旁,端了茶盏来给他。

陛下瞧见她,抬起手指着门外道:“你瞧见了没!他这是什么态度?果真是目无君父了吗!”

皇后顺着皇帝的背笑道:“太子殿下毕竟还年轻,难免思虑不周全,意气用事了些,陛下消消气。”

皇帝怒道:“他还年轻!这几年愈发行事乖张,手段狠戾,哪有半点仁君之态?方才听闻他在大内打死了几个内监,还要安插东宫的人到老十那里去!他的手伸的还不够,而今已经伸进大内了!”

“如今又多番推脱。。”皇帝的话突然咽了下去。

皇后仿若未闻,继续劝慰道:“太子殿下在宫内教训个奴婢也没什么。。。”

“就是养只阿猫阿狗都知道哄朕开心,哪里像他?”

灯火映着颀长的身影,将身后的声音渐渐地消散。

他约略转头,殿口守着的内监具都瑟缩地埋下头去。

李岏走到外面,白日的热气已经散尽,秋意的凉升腾而起,自袖子里钻遍全身,叫他感到浑身赤骨的寒。

站在长阶之上,负手看着夜色里的宫城,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四处闪烁。

四处黑的如一片看不清的浓雾,不知何时就要将人吞了进去。

他摸了摸玉腰带,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从始至终,他的好父亲,未曾问过他是否真的身体不适,也未问过他用了晚饭没有,更是未问过,那处的灾民和镇北军到底如何了。

他满心里想着的,只是如何能借此拔掉儿子的爪牙,拔掉自己心中多年的尖刺。

全福一直在方华殿外等着太子殿下归来,谁知殿下还没回来,倒是传话的人来了。

听闻要选送东宫的人去伺候十殿下,他忍不住跺脚道:“高守伺候在殿下旁边?他怎么木头似的不知道劝阻殿下?”

那个十皇子本就不得圣心,又是个没用的脓包,让他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咱殿下非要去管他做什么!

若是往年也就罢了,只是近一两年,陛下对殿下的态度,明眼人都瞧出来不对了。

这种时候,触什么霉头啊!

宋轻风在一帮老嬷嬷的折腾下,穿着薄如蝉翼的内衣,外头披了件衣裳,便专心候着殿下传召。

秋意寒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慢慢爬上全身。

她忍不住抖了抖,抱住胳膊。

从窗户看去,四周的宫灯在夜色里摇曳,陌生的景象在灯火晃动中叫她忍不住紧张起来。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昨夜匆匆一瞥,到现在,似乎记忆都有些不真切了。

会不会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左右无聊,遂问道:“我有点紧张,太子殿下脾气好吗?”

“那自然…”高嬷嬷卡了壳,太子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冷酷,谁见了不双腿发抖,但她不能说,转而瞪眼道,“妄议主上是死罪!”

宋轻风缩了缩脖子,又问道:“殿下瞧着年岁不大,听说未满十八岁,怎么看起来有些暮色沉沉?”

“死罪!”

“太子殿下眼下的红痣,是天生的吗?问这个该不会也是死罪吧?”

高嬷嬷瞪眼厉声道:“死…你问这个做什么?”

终于得到的不是死罪了,宋轻风也懒得想啥借口,只是扣手指道:“左右无事,问了玩玩罢了。”

哪知说完这句,高嬷嬷面色愈发凶狠,周围几个嬷嬷的脸色也都变了。

“这是顶顶的死罪!!”几人异口同声地道。

宋轻风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高嬷嬷脸色黑如乌鸦,堪比锅底,手指邦邦地点着桌案道:“绝不可再说那两个字,犯了太子殿下的名讳!你爹没告诉过你吗?”

说着想到她爹是宁安侯,几个嬷嬷忍不住都摇了摇头,他是京里出了名的混不拧,指望他不如指望一头猪。

何况他们哪里想到过女儿有一日竟能与太子有什么交集,自然更不会提。

果然宋轻风一脸迷茫,并不知太子殿下的名讳。

还是高嬷嬷道:“你是伺候殿下的人,这点上头要比别人格外留意。”

在她拐弯抹角的叙述里,宋轻风好一会才搞明白,原来是“问了玩玩”里头的“玩玩”二字犯了忌讳。

原来他的名字叫玩玩。

或者玩完?

倒是很特别。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太监来报,说是太子殿下已经起驾准备回来了。

屋内几个嬷嬷加一个宋轻风具都一惊。

众人又将宋轻风拽过去按在梳妆台前,仔细理了理发饰和衣裳,好不容易又从她的手腕处发现一根发丝,狠狠地捏掉了。

宋轻风看着镜子里的人,肤若凝脂,面生红晕,满头精美的金玉发饰,实实在在美得叫她自己都有些移不开目光。

原来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然如此!

几个嬷嬷围着她一顿夸赞,更是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一般。

她听着忍不住眉开眼笑,一个劲抚着落在耳边的发丝。

折腾了好一会,听门支呀一声又开了。

宋轻风一瞧,进来的却是个高高细细长脚虾似的太监。

那长脚虾眼风一扫,就瞧见了她。

不等发话,高嬷嬷已大喜一步上前道:“顺意公公,姑娘已经收拾妥当了。”

长脚虾顺意点头道:“宋姑娘请跟奴婢来吧,几位嬷嬷也一并跟着伺候吧。”

“哎。”几人眉开眼笑,这可是太子殿下第一回召人,少不得得些赏赐,更是长脸的事。

宋轻风踏出屋子,一股冷风冰块似地贴着皮肤。

她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将脖子又往里缩了缩。

夜早就黑了彻底,好在四处转角挂着明晃晃的宫灯,顺意也提着一盏在前头引路。

几人步子迈得虽小,走起来却又轻又快,脚步声沙沙地响在四周,如羽毛拂过她的心间,痒痒的,又心中发颤。

她只是埋头,一路跳踩着石板的缝隙跟着,大步迈过几级台阶,轻轻跳过两个高门槛,路经一盆盆正含苞盛开的花盆。

屋内又暖又香。

顺意突然停了脚步,指着不远处道:“姑娘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宋轻风立马停住,这才瞧见屋子的角落里一张雕花床榻,床上浅红色的被褥瞧起来崭新又柔软。

床幔是轻纱,拂在两边。

她埋头挪着小步,一点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啪”地一声,吓了一跳,发现几人已经出门了,门关了起来。

宋轻风听了好一会,才确认屋内只有自己一人。

屋角燃着两只蜡烛,屋内的光线是昏暗又朦胧的,可屋内的一切,却又极是齐整光亮。

这屋内的一物一器,都不打眼,却极讲究,她原以为宁安侯府夫人住的屋子,就是世上顶好的,没成想与这里比起来,简直称得上寒酸。

好一会,她才放开呼吸,发现这屋内的味道陌生又浓烈。

不一会就将她熏得晕晕然。

宋轻风笔挺地坐了半晌,腰都坐得酸了,屋内外还是毫无动静。

看来今夜是不成了。

所有的紧张慢慢消弭,困意却渐渐上涌。

一夜未眠,又在院子里站了一日,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摸了摸身下的被褥,太过崭新洁净,没舍得碰,索性抱起双臂靠着床背打盹。

不知如何睡着了,正自朦胧间,却听“啪”地一声轻响,门开了。

宋轻风惊醒过来,一下子直起身,头上金玉发钗叮当作响。

眼见进来的是一个胖胖的身体,她心中一凉,好一会才发现是全福。

全福见她睡眼惺忪,一双黑眼睛里头的困意还未消散,一时无语道:“快醒醒,太子殿下召你了。”

宋轻风“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张床竟不是备着两人用的。

只是让她在此候着的。

那铺这么干净好看的被褥做什么。

她只好起身,理了理被她弄皱的床铺,跟着全福又转移地方。

这回全福是空着手,没有拧灯笼,一路瞧不清楚,他只是操着手在前熟门熟路地小步快走。

宋轻风提着裙摆小跑才勉强跟上,不一时,就到了一个门前。

全福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在门口躬身低声道:“太子殿下,人到了。”

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全福却已转身与她道:“快进去吧。”

“啊。”宋轻风硬着头皮打开门,双目一扫,一眼瞧见左手边的太师椅上正松散地坐着一个人。

月色自窗边撒进来,撒在铺陈开的白色长袍的尾端,如皑皑白霜。

那人一手抚在椅边,一手捏着一枚白玉般的东西。

一灯如豆,燃在桌边,他整个人都在阴影里,烛火与月华,只打在了他修长的手指,和面前的一盘黑白棋子上。

就如泼墨一般,浓重的黑影里,几点雪白,静存在天地之间。

宋轻风下意识揉了揉眼,阴影里坐着的人面如白玉,眼下一粒小红痣鲜红如血。

她看着他,目光再也挪不开分毫。

下意识轻轻走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住了。

张了张口,嗓子干哑,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她闭了嘴,停了足,生怕一点额外的声响,让面前的一切烟消云散。

椅子上静止的人动了动,光影流转,面目渐渐清晰,月光皎洁,落在眉眼间却如覆了霜雪,点漆的眸子自棋盘上一扫而过,在月光下亮出琥珀之色。

搭在扶手上的一只手微抬,向内一指。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宋轻风瞧见内间里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然而屋内没有点烛,也没有开窗,只有外间烛火的一点微光透过去。

她会意,乖乖挪动往那去。

目光自他身上一寸寸挪开,这才明白他原来在自己与自己下棋,目光扫过,这棋旁,还摆着一只造型精美的盒子。

她来不及多看,就行到了内间,走到了拔步床边。

身后的烛火,照见床上崭新绵软的素色锦被,隐隐流光溢彩,正铺陈地整整齐齐,半点褶皱也无。

她站着,心中咚咚乱跳,却连坐也不敢了,生恐弄乱了这精心弄好的一切。

黑暗中淡淡的沉郁香气袭来,她一时感到头重脚轻,浑身如失了控制。

原以为又是久等,哪知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转头,却见白色长衫的颀长身影已跟着走了进来。

宋轻风心中一惊。

烛火投下他的身影,高大的灰色影子一点点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行的每一步,都如一根锤子击打在自己的心上。

“躺下。”

他唇微启,毫无感情地吐出这两个字。

一双冷淡的眸子扫过来,虽然看向她,却又似看向了别处。

宋轻风紧紧扯了裙边,乖乖地躺了下来。

内室的门缓缓合拢,屋内的光亮渐渐消失,宋轻风侧过头,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瞧见长衫委顿在地,白如雪堆。

他覆了上来。

宋轻风脑袋嗡嗡作响,浆糊一般,虽然还惦记着嬷嬷的教规,丝毫不敢乱动,可眼睛却失了控制,半点也挪不开人。

床幔落了下来,硕大的拔步床却成了小小的空间,将他们两人合拢在一处。

他的眉眼很凉,身上却是极热的。

床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可她还是能从黑暗里,分辨出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每一处轮廓和线条,无一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模样。

未曾想时隔两年,这样的脸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与自己这般近。

兰哥哥。

宋轻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溢出。

在黑暗里,李岏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和抽噎,不由动作一停,对着黑暗嗓音淡漠:“你一界女流,孤不会迁怒你,但是既入了府,从此要安分守己。”

说完却似乎感觉到面前的女子愈发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目光甚至有些烫人。

他皱了皱眉,伸手抓过床帐长长的烟纱,一把扔了过来盖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她的目光。

眼睛被遮,宋轻风透过烟纱,朦胧中面前的人竟是像了十成十。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却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眼泪一下子再忍不住汹涌而出。

他这么快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