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两脚羊?”

苏蕴宜一时不由茫然怔忪,在她贫瘠单调的世界里,从来也未曾出现过这个词汇。

坐在一旁大石上的老妪正抻着舌头将碗底一点点舔舐干净,末了砸吧着嘴巴说:“北羯人打仗,若遇着军粮不足,他们是不发愁的,只把攻城掠地时掳到的汉人杀而烹之,用以充饥,这便是两脚羊。”

“我还听说,羯人把老而瘦的男人叫做饶把火,意思是煮的时候得多添两把柴火。少艾妇人称为不羡羊,小儿则叫和骨烂。”青年一边把陶釜内壁上的粥皮子刮得咯咯作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统称起来,便都叫两脚羊。”

一旁的病号们吃净了粥,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说起自己在北境时的见闻——这头白骨露野,那头血流成河,生人自相啖食。

竟也都是寻常。

苏蕴宜呆坐听着,心中尚未觉出些什么滋味儿来,手上捧的那碗早已凉透的粥却好似莫名其妙地沸腾起来,碗壁忽然变得灼热异常,一阵一阵地烫着她冰凉的掌心。

林慧娘走出棚屋时看见的,就是苏蕴宜脸色发白,周身战栗,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眼看她手中的陶碗一斜,将将就要摔在地上,林慧娘忙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伸手稳稳接住了那碗,又顺势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同我进来。”林慧娘说。

苏蕴宜麻木地操纵着这具失了魂魄的躯壳,亦步亦趋地跟着林慧娘进了棚屋,木门掩上,天光从缝隙斜斜切入,漏了一地。

林慧娘倒了盏茶递给苏蕴宜,这茶也不知是拿什么树叶沫子煮的,苦涩异常,可到底唤醒了她的神志。

“方才我都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吓到你了?”

捧着茶,苏蕴宜茫然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原来在自己一味沉浸于姊妹勾心斗角、操心婚姻嫁娶时,有这样多的人正挣扎在生死线上,他们的肉/体与嚎啕被滔滔长江水所隔绝,江左的贵人们听不见也看不到。

叹息一声,林慧娘道:“你不要觉得他们冷漠,都说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既投胎在这离乱之世,不习惯这一切,便活不下去。”

“从洛阳逃到京口的这一路,期间不知有多少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幸而有褚璲相护,到底平平安安抵达了京口,得了这一隅安稳地。如今能活着,听他们说着、笑着,我便觉得,这一生再好不过如此。”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忽然道:“我明白了。”

林慧娘怔坐在原地,还没闹明白她究竟明白什么了,便见苏蕴宜霍然推门而出,重新端起了那碗已经冷掉的粥,在众人惊诧讶异的眼神中,仰头一饮而尽。

用力抹了抹嘴唇,苏蕴宜扭头看向林慧娘,“林姨,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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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质的砭刀割开腿肚里的脓疮,腐肉翻卷,乳白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沫飞溅而出。男人吃痛,整个人如濒死的虾一般弓起身子疯狂挣扎,林慧娘大喝一声“把他按住”,双手兀自用力挤压着疮口。

苏蕴宜半跪在地,上身前倾,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两条手臂上,这才堪堪制住男人的挣扎。等到脓血挤尽,那男子瘫软在地剧烈喘息时,苏蕴宜收回双手,颤抖地抬起,这才惊觉自己两边的膀子酸软不已,竟如同被车轮来回碾过几遍似的。

一个月前,这双手还捏着玉柄团扇轻扑流萤,此刻却已染满污秽,连指甲缝里都粘着褐色的血碎。

然而她没有时间感叹,随着前方战事吃紧,又陆陆续续有一批流民自北南渡而来,裴七郎和褚璲他们忙着安置青壮,那些老弱妇孺和伤病号便被送到医庐,只有林慧娘和苏蕴宜等寥寥几人照看而已。

处理完了手头这个病患,林慧娘便嘱咐她去山上采些草药。对于连日忙碌的苏蕴宜来说,爬山虽辛苦,却是难得的自在时光,她脆生生应了,忙匆匆背了荆条筐出门,却发觉江儿早在外头等着她。

“苏阿姊!”江儿蹦跳着冲她招手,“这儿!我在这儿!”

江儿也是林慧娘的徒弟,虽说年幼,爬山采药却比苏蕴宜要熟稔太多,这段时日林慧娘忙不过来,便都是由他带着她上山。江儿一边麻利地走着山路,一边从小兜里摸出点黄连根递给她,嘟嘟囔囔地说着黄连根能提神。

黄连极苦,咀嚼两下后,汁液顺着喉管烧下去,苏蕴宜说:“竟比吴郡城里的酒还要烈上三分。”

江儿正在倒塌的坟堆里刨最后几株茵陈,闻言回头看着苏蕴宜,眼睛极亮,“苏阿姊,你去过吴郡城?还喝过那里的酒?”

“只……只是曾听人说起过。”苏蕴宜讪讪。

这话自是假的,去岁重阳时,她受邀赴曲水流觞宴,因嫌宴上的菊花酒涩口,还任性泼了半盏,溅湿了谢家郎君新裁的鹿皮靴,谢家郎君也不过一笑。

曾经可以拿来在姊妹面前炫耀的事,如今对上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苏蕴宜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待两人采完药折返回医庐时,已近酉时末,天色擦黑,医庐恢复安静,只有江儿的娘亲秦娘子还在棚屋前徘徊。

“娘!”江儿展开双臂朝她飞扑过去,秦娘子搂住了孩子,眼睛却看向苏蕴宜,急道:“小大夫,林大夫叫你快回去!”

“双喜今夜不知怎的醒得早,见你不在,就又哭又闹,谁去都哄不住!”

苏蕴宜把荆条筐交给秦娘子,自己匆匆忙忙向双喜所在的棚屋跑去,一推门,就见双喜哭倒在林慧娘怀里拼命挣扎,“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见阿姊!”

“双喜,你又在胡闹了?”苏蕴宜不由自主地蹙眉沉声。

双喜顿时噤声,吸着鼻子从林慧娘怀里抬起头,看见苏蕴宜,又大哭起来,“阿姊!”

苏蕴宜与林慧娘对视一眼,林慧娘将双喜交到她怀里,自己径直去了外间,苏蕴宜则搂了双喜,一面拍着她枯瘦的脊背,一面问:“怎的突然就闹起性子来?”

“阿姊莫要生气,双喜只是没见着阿姊,以为阿姊又要丢下双喜了……”双喜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缓下来,觑着苏蕴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

“傻孩子,阿姊不是答应了双喜,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苏蕴宜用指腹抹掉双喜脸上的泪痕,见她眼中光彩熠熠,精神头倒是异常的好,只是不知怎的,她素来苍白的脸上今日却浮着一层青灰,像是江南三月河塘里孳生的藻的颜色。

这些天她日日忙碌,到了夜间双喜苏醒的时候,就过来抱着她哄她,渐渐的,心里倒也真生出几分对于幼妹的怜惜。

双喜的脑袋在她怀里拱了拱,熟练地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乖巧躺好,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苏蕴宜拍着她的后背哼了好一会儿哄睡孩子的歌,也不见她有半分困意。

倒是苏蕴宜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问:“双喜,你还不睡吗?”

双喜摇摇头,“我还想同阿姊说说话。”

苏蕴宜无奈笑了笑,道:“双喜想说什么?”

“阿姊,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饿得狠了,可家里实在没东西吃,你便去偷了隔壁邻居家的胡饼来给我,我吃饱了,你却挨了好一顿打。”

“还有还有,咱们家后山上那棵石榴树你还记得吗?有一年秋天,石榴树结了果子,可果子长在最高的枝头,你把我举起来也摘不到,你就抱着树干使劲儿摇,说想把它摇下来,结果摇了半途,却摇下来一条大花蛇,把我们吓得够呛……”

“阿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头打破了,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好痛。”双喜揪紧了苏蕴宜的前襟低低呜咽起来,“他们要把你带走,我就去追你,一直追一直追,他们嫌烦了,就派了个凶霸霸的男人来赶我走,我不肯走,他就拿起锤子砸了我的头。”

泪水洇湿了衣襟,苏蕴宜怔坐着,反反复复琢磨双喜这句话——打伤双喜的,莫非也是淮江王府的人?

“阿姊,你知不知道,双喜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苏蕴宜抿了抿嘴,心头顿时一阵酸楚,她正想说“阿姊知道”,双喜却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是苏阿姊,不是我的阿姊。”

愕然间,苏蕴宜低头看向双喜,却见她神色平静,眼底清明,“我的阿姊,不会唱江南的小曲儿,也没有你这样能干。她总是哭,经常抱着我问双喜我们该怎么办呀,可是她最后决定拿自己换粮食时,却一声也没有吭过。”

双喜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滚出泪来,“苏阿姊,你说,我阿姊现在过得怎么样?她会不会也能像那些贵人们一样,吃上三餐,穿上绫罗?”

淮江王性情孤僻暴虐,据传他府中的姬妾,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可看着双喜逐渐涣散的眼瞳,苏蕴宜忍着哽咽,柔声说:“淮江王是江左唯一手握兵权的亲王,你阿姊在他府里,一定过得很好很好的。”

“那……那就好。”双喜的嘴角微微牵动,她艰难地挪动如枯柴的胳膊,在破木板的缝隙中来回摩挲着,缓缓抠出半块玉佩。

这块玉佩质地粗糙、杂色斑驳,比起普通石头也贵不了几个钱。可双喜看着它,却像看着稀世奇珍。

她将玉佩放进了苏蕴宜的手中,“苏阿姊,我阿姊叫莲华,来日你若能见到她,麻烦替我将这玉佩转交给她,就说我……说我……”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手轻轻垂到破木板上,不动了。

临了她也没闭上那对黢黑的大眼睛,她还在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姊送她的那半枚玉佩。

远处忽而传来犬吠,撕开了凄然的夜色。

苏蕴宜怔怔看着怀里犹带体温小女孩儿,她同她只相识了寥寥数日,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可她一旦逝去,却像在她心里撕开了一个大口,哗啦啦地透着狂风骤雨。

她感到了惊惶与窒息,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再三,终是抱着双喜大哭起来。

裴七郎站在棚屋门口,静静地看着苏蕴宜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