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自朝廷南渡以来,京口成为收留流民之地,渐渐的便分为内外二城。内城是如朱化、楼登这类官吏及名士居住之所,外城则聚有流民数万。用褚璲的话来说,流民聚居之地“摩肩擦踵、箪瓢屡空”,民生之艰,可见一斑。

因裴七郎身体不适,侍卫们特意为他寻来一架辎车,以软垫铺就,小心行驶。苏蕴宜与其同乘,趴在马车窗沿上,掀开一点帘子,朝外好奇地张望。

只见内城中道路宽阔,行人稀少,途径街巷皆洁净静谧,两边栽有榉树,正逢碧叶新生,很是郁郁葱葱。苏蕴宜心道:这京口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怖,似乎与吴郡相差无几?

随行在车旁的褚璲却仿佛能听见她心中所想一般,忽然道:“一会儿到了外城,荒凉异常,土地泥泞,车马行驶不便,苏女郎需得下车步行,到时可得当心了。”

莫名感到被轻视,苏蕴宜颇为不服地说:“褚君莫要小瞧我,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才到的京口,并非那等柔弱不能自理之人……”

大话还没放完,腰带被轻轻往后一拽,苏蕴宜往后一跌,摔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裴七郎揽住她,顺势伸长了胳膊,将竹帘放下,遮住了窗外景致。

“要出内城了,别叫守城士兵看见你。”

“……”卡在喉咙里的埋怨顿时咽了回去,关于朱化好色的传闻还清晰地刻在她脑子里,纵使现在扮作男子模样,苏蕴宜也不敢节外生枝,立刻老老实实地坐好。

车外传来褚璲和守城士兵熟稔打招呼的声音。

“褚君这是要出城?”

“嗯,贵人想去外城游玩,令我陪护。”

内外城之间的城门打开,辎车继续缓缓向前。苏蕴宜耳朵尖,路过一士兵时隔着车帘听见他嘀咕:“外城那地方乌烟瘴气的,简直犹如豚窝犬舍,哪位贵人如此想不开,去那地界游玩?”

闻言,她顿时心中惴惴,打起了退堂鼓,正犹豫要不要张口告辞,裴七郎忽然一声叹息,直直倒进她怀里。

“你这是作什么?”苏蕴宜忙不迭地推搡着他,谁知裴七郎反倒得寸进尺,反手圈住了她的腰,“头晕得厉害,让我躺一会儿。”

手悬停在半空,半晌之后,苏蕴宜将手轻轻按上他的后背,“你的手下给你铺了这样厚实的软褥,枕头也备下了,车中哪里不能躺?”

“都不及你。”

许是这段时间连日奔波操劳,裴七郎真是累极了,躺在苏蕴宜膝上,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自相识以来,两人之间纠葛莫名渐深,但如这般温和静谧地相处,竟还是第一次。

她垂下头,以目光为指,细细抚摸过他的轮廓、眉眼。外头的日光从竹帘的缝隙中渗入,漏在裴七郎衣衫与发间,散了他一身的熠熠金光。

真奇怪。

苏蕴宜回想起记忆中,这个人或立于山顶指点江山,或高居马背挥斥方遒的英姿,再低头看他此刻憔悴疲倦的模样,心想:原来裴七郎也会有如此柔弱的时候。

这一点意外的发现却莫名令她莫名地高兴起来,嘴里幽幽地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吴侬小曲。浑然不觉膝上那人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唱的什么歌?真好听。”裴七郎弯了眉眼,温声道:“比建康皇宫中的靡靡之音好听得多。”

“说得好像你听过宫中乐曲似的。”苏蕴宜嗔道。

裴七郎没有答话,就躺在膝上仰望着她,正逢苏蕴宜低头看来,两人目光于中途相接,彼此都是一怔。

仿佛被火星子溅到一般,苏蕴宜仓促躲开视线,推着裴七郎的后背让他坐起身,“这路怎么这么颠簸?你快问问什么时候才到地方。”

裴七郎一笑,也不戳穿,从善如流地起身,掀开竹帘一角,向外头问:“可快到了?”

“离得不远了,再走一段路也就到了。”褚璲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只是前方的路泥泞难行,郎君和苏女郎怕是得下车徒步。”

苏蕴宜自被从吴郡城中掳走之后,很是经历了一番坎坷,自觉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对上裴七郎询问中带着担忧的目光,她傲气地一昂头,“我从淮江王手下逃脱时,连野地荒坟都钻过,何况只是走一段泥路?”

但这傲气只存在了短短片刻,直到辎车车门打开,外头的景象清晰映入眼中,苏蕴宜心中顿时直呼大事不妙。

眼前所见的路几乎不能称之为马路,只是由人力踩踏而成的交错小径,黄土小径被雨水泡得松软,大大小小的水坑错落分布其上。有侍卫先行探路,他甫一踏上那泥路,脚下便清晰地传来“噗嗤噗嗤”的声响,鞋底缓缓下陷,直到烂泥漫过鞋面才算踩到实地。

苏蕴宜看着他吃力而缓慢地在泥地里行走,没两步,裤脚、衣摆便已溅满了点点泥渍,一张小脸霎时阴云密布。

裴七郎先行下车,见苏蕴宜待在原地踌躇着不肯动,便折返回去,“还是我背着你走吧。”

环顾四周,褚璲和那些侍卫似乎并没有关注自己这边,可苏蕴宜还是觉得,他们在暗暗地注意着自己。想到方才自己放出的狂言,和那些总是萦绕周身、隐隐约约的轻视的眼神,苏蕴宜一咬牙,避开裴七郎伸过来的手,“我自己走。”

一跃而下,鞋底接触泥地,霎时便深深陷入其中。那柔软而湿滑的泥土,像一张贪婪的大口,紧紧咬住苏蕴宜的脚掌,越吞越深,直吞至脚踝才作罢。

“还好吗?”

对上裴七郎隐含笑意的眼眸,苏蕴宜只能嘴硬,“当然好啦,我好得很!”

众人开始在褚璲的带领下踩着泥泞向前跋涉,最开始都走得颇为艰难,可渐渐习惯之后,脚程便都快起来。

这可苦了苏蕴宜,她的体力、速度本就不及这些精壮汉子们,更别说在泥地里跋涉。她这头尚在同泥坑作斗争,抬眼一看,侍卫们早都走远了。

而最可恶的是,连裴七郎都没等她!

虽说早对那厮的恶劣心中有数,可真的再度被丢下,苏蕴宜心里还是不免觉得委屈,“可恶!裴狗!早知道看你病死算了,我就不该陪着出来!”她越想越后悔,眼里很快积蓄了一大包眼泪,要掉不掉地含着。

“蕴宜在念叨什么?”

熟悉的声音,竟然传自身后。苏蕴宜愕然回头,却见裴七郎正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在骂我……咦?”他忽然加快上前两步,伸出指尖抹了下苏蕴宜的脸颊,“怎么哭了?”

吸了两下鼻子,苏蕴宜慌忙扭过身子擦了擦眼睛,闷闷道:“我没哭……我就是,突然想回吴郡了。”

“待京口事了,我陪你一块儿回去。”裴七郎缓缓牵上她的手,用力握紧,“只是现在,我们要加紧追上他们了。”

这回苏蕴宜没再挣扎,老老实实地被裴七郎带着走,前头的路逐渐平坦,两人总算赶上了大部队。

褚璲伸手拦路下他们,“郎君,前头就是我等流民聚居之地,请郎君暂且留步。”

说罢,他大步上前,吹了段古怪的口哨。口哨声远远散开,只见不远处密林摇曳,从树上跳下几个人来,兴冲冲地往这儿跑,“大兄?是大兄回来了吗?”

“是我,快来见过裴郎君。”褚璲引着那几人到裴七郎面前见礼,“裴郎体恤我京口众民,特意从吴郡募集粮草前来赈灾。”

那几人惊诧地彼此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当即跪在泥泞地上对着裴七郎磕了三个头,同时口中称颂不已,待站起身,又朝四处打了几个唿哨——左右山林间,竟霎时冒出无数人头,都手持锄耙棍棒,好奇地朝他们张望着。

褚璲大声道:“还不快见过裴郎?”

隐匿于山坡密林间的流民们齐齐下拜,高呼:“拜见裴郎!”

其声隆隆,震飞鸟雀无数。

苏蕴宜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上百人伏身下拜,堪称震骇人心,她不由得一时怔忪。裴七郎却仿佛见惯了似的,只是平静笑道:“叨扰诸位了,还请平身吧。”

“郎君,待过了这片林地,便是我等的住所了。我所提过的那名医者名叫林慧娘,此刻应当就在医庐。”

“林慧娘?”苏蕴宜好奇地问:“听这名字,那名大夫竟是女子么?”

“不错。”褚璲与有荣焉一般地挺起胸膛,“慧娘是这天下最灵秀聪敏的女子!”

说话间,众人已穿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不远处土地荒芜,错落无序地搭建着大片简陋的棚屋,有的是用破旧木板拼凑而成,有的则仅以茅草、树枝勉强拼凑用来遮蔽风雨。棚屋之间紧密相连,通道逼仄而狭窄,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在其中穿行奔跑,时不时发出嬉笑尖叫,是这一片死寂之地唯一鲜活的声音。

而更多人,只是疲乏而麻木地在棚屋之间不停忙碌劳作着。

这满目荒凉中,有一位女子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衫,斜背着一只药箱,在流民堆中来回穿梭,时而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伤者的伤口,时而又半跪在一位病重的老妪身旁,握住她的手为其切脉。

褚璲兴奋地迈前两步,大喊:“慧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