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寂静,天地无声。
苏蕴宜怔怔看着裴七郎,数日不见,他衣冠齐楚、风姿如故,月华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恍惚,仿若梦境中人。
她简直要疑心眼前这一幕是否是自己精疲力尽时所产生的幻觉。
苏蕴宜呆呆地伸手,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嘶,好疼,是真的。
裴七郎看见了她的动作,不由得一笑,翻身下马,仿佛没看见陆石这么个大活人似的,径直挤到二人中间,轻轻牵住苏蕴宜的手,“不是梦,是我。”
这一句话却骤然惊醒了苏蕴宜,她回过神来,猛地将裴七郎的手甩开后退两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五娘,他是谁啊?”陆石挡在苏蕴宜身前,蹙眉警惕地注视着裴七郎。
“他……”犹疑了一瞬,苏蕴宜道:“他是我表哥。”
“表哥?”裴七郎一挑眉,嘴角浮起笑意,“不错,我是她表哥。”
分明是附和自己的一句话,苏蕴宜却从中听出了玩味与暧昧,两颊一时泛热,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裴七郎那双深幽的眼眸。
“他就是你之前说过在京口的那个表哥?”陆石的心弦略微放松了几分,但对上面前的裴七郎,仍是莫名不快地道:“这位表哥,山路迢迢,你是如何得知五娘身在此地的?”
“还是说……”手掌不动声色地按住弓弩,陆石眼神一沉,“五娘被掳一事,根本就是你派人所为?”
苏蕴宜心里“咯噔”一声,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嘴里,一时紧紧盯着裴七郎。而裴七郎只是长久沉默着,半晌才叹息一声,“卿卿,你也如此想我吗?”
他语带幽怨,眼中含愁,仿佛苏蕴宜是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一般。
“……”苏蕴宜轻轻拽了下陆石按着弓弩的那只手,小声道:“陆石,掳我之人应当不是他。”
陆石却没有动,“你年幼无知,容易为人所蒙蔽。如此荒山野岭,若无人暗中通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地找到你?”陆石依旧牢牢挡在苏蕴宜身前,掷地有声地道:“今日你若拿不出个说法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接近五娘的!”
裴七郎不言,一双眼眸只是沉沉看着苏蕴宜拽着陆石衣袖的那只手。
“苏女郎请见谅,是我为郎君通传你之行踪的。”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总算打破了这凝滞的沉默。
苏蕴宜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普通的青年男子下马上前,站到裴七郎身后冲自己躬身拱手。
苏蕴宜惊疑地上下打量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你是谁?你又如何得知我的行踪?”
“小人是郎君的侍卫,郎君临行京口前,对女郎放心不下,便派遣小人暗中护卫女郎左右。”那人道:“女郎被掳当夜,因事发突然,对方人手众多,我一人恐不能敌,因此一路暗中跟随相助,待见女郎脱险,我才北上寻到郎君。郎君一听女郎遇险,立即飞马来救,片刻不停,至此已一昼夜。”
自裴七郎走后,此人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苏蕴宜兀自怔然,过去几日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尽在此时浮出脑海——偷取短刀时六子突然断开的腰带、孤坟前整齐摆放的糕饼青桃……原来如此!原来竟都是此人在背后相助!
“难怪……”涣散的眼神渐为一定,苏蕴宜回过神来,向那青年行礼,“多谢这位兄台一路相助。”
那人连忙侧身回避,“女郎无需多礼,郎君嘱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
苏蕴宜又看向裴七郎,见他盯着自己拽着陆石衣袖的手不放,有些尴尬地撒开手,冲裴七郎悻悻一笑,“表哥……”
裴七郎再度向她伸手,“过来。”
苏蕴宜看看陆石,又看看裴七郎,踌躇着上前一步,却被裴七郎一把拽到身边紧紧揽住。她下意识地挣扎,裴七郎搂在她腰间的手却越来越紧,“卿卿最好乖一点。”裴七郎声音低沉,“毕竟你知道的,你表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的嘴唇就贴在苏蕴宜耳边,温热的吐息呼在颊边,苏蕴宜动作顿时一僵,咬牙小声骂道:“你无耻!”
裴七郎不置可否,只揽着苏蕴宜的腰直起身,转眼看向面无表情的陆石。
他忽然一笑,“这位小郎可是我表妹途中聘得的护卫?多谢你护送她一程,且去我队中领取赏银吧。”
“我不是护卫!我是她的……”陆石一噎,他与五娘虽说共患难,终究不过萍水相逢,此时他竟说不出自己究竟同她是何关系。
“陆石是我的朋友!”苏蕴宜忽然道,她看向裴七郎,“表哥,若非陆石出手相救,我恐怕已死于非命,他原也打算前往京口的,既然同路,不如表哥允他随我们同行。”
“恐怕他不肯随我们同行。”
“我才不要跟他一起上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裴七郎瞟了陆石一眼,状似无奈地勾唇笑道:“你看,是他自己不愿的。”
苏蕴宜蹙眉道:“陆石,你身负重伤,孤身一人何时才能到京口?”见陆石低头不肯松口,她不免心焦,“况且你不是说有人在追杀你?若你途中与他们相遇,岂非必死无疑?”
“他被人追杀?”
陆石还未答话,裴七郎已出声叱问:“小子,你究竟是何人等?前去京口意欲何为?”
他所带来的三十余人齐齐拔刀出鞘,寂静荒野中,金属冷光闪烁,铿然之声不绝于耳。
“表哥,陆石他绝非歹人,他……”苏蕴宜焦急的辩解被裴七郎抬手按下,一双锐利凤眼冷冷睨着陆石,他沉默而戒备地等待着陆石的回答。
静默片刻,陆石开口道:“我姓陆名石,家中父母亡故,因父亲与人结怨,我在家乡呆不下去,便想去京口投奔舅父。”
“你舅父是谁?你家中又与谁结仇,对方竟要追杀不休?”
“我舅父叫卫修,原是北境人士,流落至京口后,便在城里头做些小买卖。至于我的仇家……”陆石一字一顿道:“乃是北羯皇帝,石敬山。”
“先父原是宣城郡郡守麾下一小吏,因郡守王复力主朝廷北伐,被石敬山所记恨。”
“石敬山贿赂旁人陷害王复,王复死后我家遭到牵连,”陆石扯了下嘴角,淡淡道:“这才落了个家破人亡、为人追杀的下场。”
一语毕,四下皆静。
苏蕴宜愕然地看着陆石,“此言当真?石敬山一个北羯人,他的手如何能伸到我们大锦腹地搅弄风云?”
“你身在闺阁,自然不知。”陆石转向默然不语的裴七郎,有些嘲弄地道:“这位郎君,应当听说过王郡守之事吧?”
“王复忠贞刚烈,一心为国,只因碍了魏氏的眼,他被敌国构陷之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其伸冤,死后更是将其暴尸荒野。”嘴角弧度扩大,陆石幽幽叹息道:“这锦朝当真是……皇帝暗弱,豺狼当朝。”
“哪里蹦出来的小子?竟如此狂妄无礼!”
“竟敢大言不惭地污蔑陛下!郎君,请下令,我愿亲手斩其头颅!”
无数叫骂、呵斥声骤然响起,苏蕴宜扭头看去,见裴七郎一干手下皆双目喷火,极其恼怒地瞪视着陆石,一个个都仿佛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
然而不待她出言求情,一直沉默的裴七郎忽而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怒斥。
“王郡守精忠报国,却不得好死,是大锦愧对于他。”顿了顿,裴七郎又道:“也是陛下愧对他。”
对上讶异的陆石,裴七郎拱手道:“出门在外,难免要多谨慎三分,请陆小郎见谅。若小郎不弃,可与我等一同前往京口,裴七愿护小郎周全。”
苏蕴宜一听,立即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巴巴地看着陆石。
提及家中祸事,陆石原本糟糕的情绪在对上这双晶亮的、期待的眼眸时,不知为何竟突然一消,他愣了愣,撇开脸,含含糊糊地说:“我本就答应过五娘会送她去京口,自然不能食言。”
“原来还有这等事?”裴七郎笑看了苏蕴宜一眼,“嗯,五娘?”
苏蕴宜尴尬莫名,暗中拍了他一下,“你还问!”
两人之间的动静落入陆石眼中,他眼神微黯,默然以对。
两边都是昼夜奔波,如此一番对峙后早已疲惫不堪,裴七郎下令就地休整。他的手下替苏蕴宜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苏蕴宜环顾四周,见周遭皆是平坦旷野,只长着一棵树,因是初春,枝叶尚不繁茂,只能勉强遮挡而已。
别无选择的苏蕴宜捧着衣服独自悄悄躲到树后,向左右探看一番,确定无人注意自己这里,才小心地解开衣服。
早前浸满鲜血与汗水的春衫到此时已经微微发硬,略一低头就能嗅到一股汗臭混合血腥的奇怪味道。苏蕴宜一面捏着鼻子一面脱衣裳,全然没有注意到树后来人。
直到那人漆黑的影子从身后漫过苏蕴宜,她骤然瞥见,吓得立即抱胸缩成一团,“你……你是谁呀?这里有人,且快走开!”
“卿卿,是我。”
裴七郎!
“你来干什么?”
裴七郎不答,竟也开始脱衣裳。
想起那夜东苑榻上云雨,苏蕴宜一时面色发白,心道这厮不会是突然狂性大发,想要在这幕天席地之间……
她红着脸低声叱道:“住手!裴七郎,你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