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石说此地往北约二十里处有一座村庄,若他们能在太阳下山前赶到,或许能得一夜休整。
“那咱们赶紧动身吧!”苏蕴宜立即起身催促道。
陆石诧异地扫她一眼,“你还有力气赶路?”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苏蕴宜怔了怔,脚掌、双腿等身体各处的酸软与胀痛感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她尝试着走了两步,只觉大腿内侧一阵阵钻心似的疼痛——看来自己这身子确实是不宜继续奔波了。
陆石说:“先在这附近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待熬过这一夜,我们明日再上路吧。”他说着,捂着伤口就要往外摸索着钻出去,苏蕴宜看他动作仍旧迟缓乏力,一面怕他撑不住倒下,一面又怕他丢下自己偷偷跑路,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随你。”
两个去了半条命的病号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不大防的了,彼此扶持着缓缓走路,才走出没几步,就见前头某座孤坟前居然摆了几块干巴巴的糕饼和四五个青桃。苏蕴宜顿时眼前大亮,一时竟然连腿上的酸痛都抛在了脑后,她两三步冲上去,一把将糕饼抓在了手里,“这糕饼看起来还能吃!桃子也还是新鲜的!”
“奇怪,这荒郊野地的,怎么会有人在此供奉祭品?”陆石接过苏蕴宜递来的糕饼,迟疑地放到鼻尖嗅了嗅。
苏蕴宜嘴里已然塞满了糕饼,含含糊糊地说:“说不定……这附近有人是孝子贤孙呢。”
“孝子贤孙?孝子贤孙会把家中亲长往乱葬岗里丢?”陆石嘀咕了一句,但如今乃非常时刻,他也没顾虑太多,两三口将糕饼囫囵吞入腹中,又抓起一个青桃,才呲牙咧嘴地咬了一口,不远处忽然响起几个略微耳熟的声音。
“哈哈,二哥说得果然不错,只消我们装作离去,这小贱人自然就露头了!”
青桃蓦然脱手,咕噜噜滚落在地。苏蕴宜回过身,骤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两个正在不远处的树下狞笑着冲自己指指点点的男人,不正是掳掠自己的那伙人中的吗?
“咦?怎的又多出来一个小子?”
“管他呢,看着病病歪歪的,一刀宰了便是。”
抽刀出鞘的声音在这片寂静野地显得刺耳至极,眼见那两个男人持刀步步逼近,苏蕴宜慌乱欲逃,却被陆石一把拽住手腕,急道:“弩箭!”
两个字一出,苏蕴宜下意识地按上了就系在自己腰间的弓弩。
“可是……”可是我不会用弩。
话未出口,苏蕴宜便听陆石说:“上弦,瞄准,扣动弩机。”
咚咚,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苏蕴宜耳中骤然放大,鬼使神差的,她拽下弓弩,记忆中围观那些公子王孙们以弩射猎的画面霎时清晰,她喃喃念着:“上弦。”
瞄准。
弩箭对准了那二人中的一个。
然后,扣动弩机。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那两人眼见对面不过一个弱女子一个病小子,自以为胜券在握,拔出刀就往上冲,没有丝毫防备。可下一瞬,那小女郎从病小子身后探出身来,手中弓弩猝然放箭。
一箭封喉。
中箭那人只觉眼前爆发一阵血雾,随即喉头莫名有梗阻之感,疑惑之余,他试图吞咽一下口水,然而连这个动作都来不及完成,诡异的冰寒冻结全身,他忽然眼前一黑,踉跄两下,随即歪歪扭扭地摔到在地,不动了。
他的同伴眼见此状,怪叫一声,生怕下一支弩箭就要射到自己身上,慌忙窜到坟包之后隐蔽身形,“巾帼饶命!巾帼饶命!都是我二哥指使我和老三蹲守在此,并非是我存心要害女郎!求女郎放我离去!我上有八十的老母,下有三岁的小儿……”
苏蕴宜打断他,“你二哥?可是昨夜命你们搜寻坟墓那人?”
“就是他!就是他!是他接了王爷的命令,我们都不过是听吩咐办事!”
“那他和另一个人在哪里?”
……
苏蕴宜一面说话转移那人的注意,一面朝陆石伸出手,示意他拿出新的箭矢。谁知陆石摇了摇头,用嘴型无声说“没了”。
苏蕴宜心里“咯噔”一声,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冲陆石打了个手势,晃了晃手里的短刀。陆石一点头,两人分两个方向,缓缓朝那人靠近。
“二哥怕女郎逃回吴郡,如今正带着老五在南边那处林子里蹲守……请女郎放心,待见了他们,我只说是路遇猛兽才折损了老三,绝不会透露丝毫女郎行踪的!”
那人躲在坟包背后,嘴上不停说着求饶的话,眼中却阴色沉沉。他紧紧攥着手中佩刀,听苏蕴宜那头没了响动,只当是小女郎面和心软,经自己苦求已经动了迟疑之心,暗笑一声正欲拔刀偷袭,脑后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一阵钝痛传来,他一摸,竟摸了满手的血。
他猛然转身,目眦欲裂地指着陆石,“臭小子!你敢拿石头砸我!”
眼见那人暴怒地持刀杀向陆石,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悄然埋伏在侧的苏蕴宜如猞猁一般敏捷窜上前,随即举刀,下刺,刀刃没入后心。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待拔出那把染红的短刀,看着刀刃上不住滴落的鲜血,苏蕴宜才恍惚察觉,相较于第一次的战栗忐忑,自己这次竟然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
反应过来这一点后,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闷闷的不舒服,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不舒服的感觉究竟源自何处。但这点莫名的不适丝毫没有阻滞她的动作,苏蕴宜继续刺入、拔出,直到那人背后多出三四个血窟窿,再也站不住,重重扑倒在地,她才终于战栗着停下。
陆石喘着粗气,缓慢上前试了试那人的鼻息,朝苏蕴宜一点头,“死了。”
苏蕴宜脑中一阵眩晕,她忽然觉得有些站立不稳,原地踉跄了几下,所幸陆石及时上前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蕴宜用力甩了甩脑袋,将短刀插回刀鞘,“方才这人说,他们还有两个人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尽快向北去吧。”
“嗯。”陆石转身,从先前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尸首的咽喉中拔出弩箭,看了看,转手递给苏蕴宜。
苏蕴宜没有接,只是讶异地看着他。
“你射得挺准的。”陆石垂下眼帘不看苏蕴宜,“以前用过弓弩?”
“……只是看别人用过。”苏蕴宜接过弩箭,在陆石的指导下笨拙地将弩箭放进箭槽里,随口问:“看你用弩挺熟练的,你也常用弓弩/打猎吗?”
“打猎?你们竟用弓/弩打猎?”陆石不悦地蹙眉,“弓弩是杀敌利器,阖当用于战场,用弓弩/打猎,实在是侮辱了弓弩!”
苏蕴宜缓缓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他,“你上过战场?”
“……混口饭吃罢了。”陆石眼神闪烁一下,又不耐道:“行了,小女郎,赶紧出发吧,万一另外两人察觉不对追上来就不好了。”
“别一口一个小女郎小女郎的,你自己才几岁?”
“我就快满十六了!”
“哈!我已满十六!你该唤我阿姊才是!”
“……”
“叫啊,怎么不叫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虚,走路都气喘,偏还要在嘴皮子上分个高低。陆石无奈落败,吭吭哧哧了半天也唤不出那一声“阿姊”,只好退一步,叫苏蕴宜“五娘”。
苏蕴宜冷哼一声,勉强认下。
就这么你拖我拽的,竟也走了许久,可直到日薄西山,苏蕴宜眺望前方,依旧是一片茫茫荒野。
陆石道:“今日必然是赶不到那处村子了,找处平坦干燥的地面勉强休息一夜吧。”
苏蕴宜遗憾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正要往前走,手腕却被陆石一把拽住,“怎么了?”
陆石闭着双眼,在苏蕴宜的注目下,他的左耳朵竟然动了动。
“有人正骑马朝此处来,听动静,人数不少,至少三十骑!”睁开眼,陆石定声道。
“什么?难道是没死的那两个人搬了救兵,捉我来了?”
陆石眉头紧皱,脸色难看得仿佛能滴水,“难说。”
苏蕴宜惊慌环顾四周,想要像昨夜一样在附近找个藏身之所,可越看越心惊——此地平坦开阔,一览无余,若是骑马,瞬息可至。
心骤然下沉,她叹了口气,“陆石,你走吧。”
陆石愕然地看她。
“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你远远只消避开,他们抓到了人,自不会管你。”苏蕴宜平静地说。
“……”陆石说:“那你把我的弓弩还我。”
苏蕴宜抿了抿嘴,解下腰间弓弩,递了过去。
陆石盯着她手上的弓弩,却没有接,“有件事儿我还没同你说。”
“其实我也在遭人追杀,这伙儿人说不定是来杀我的。而且追杀我的人很歹毒,见人就杀,所以你走了也没用。”
苏蕴宜:“……”
陆石笑了一下,这还是认识以来,苏蕴宜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起来眼睛细细弯弯、亮晶晶的,像今晚的月亮。
“在我们家乡,男人只能同自己的妻子埋在一处,以后我的族人若是发现我们俩死在一起,大概会以为你是我在外头偷偷娶的妻子。”
苏蕴宜啐了他一口,“谁要和你死在一处!我这就走,务必离你远远的!”
话虽如此说着,她却没有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惊雷翻涌之下,原本绝望压抑的心却莫名宁静了许多。
“对了,五娘,”陆石忽然慢吞吞地说:“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其实我……”
“郎君!找到了!人就在那里!”
一声高喝伴随着骏马的嘶鸣声响起,苏蕴宜扭头,见不远处那队骑士们纷纷勒马缓行,从中分出一条道来,有一个人策马出列,徐徐向自己而来。
夜色弥漫,苍穹一弯上弦月淡淡照耀四野,晕黄月色下,那人的模样逐渐清晰。
青衫落拓,眉眼含笑,如玉树,如烟云,飘渺而至。
裴七郎持缰驻马,俯身向苏蕴宜伸出手,“卿卿,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