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方才为何突然放过七女郎?奴婢瞧家主和夫人的神情,必是信了女郎所言的,正该痛打落水狗才是。”待行至四下无人处,倚桐忍不住小声问。
苏蕴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有些出神地微微摇了摇头,“终究我并未出什么大事,即便求父亲和夫人严惩,他们顶多也就是让苏蕴贤跪几日祠堂,倒不如我主动开口,更显得我豁达。况且以苏蕴贤的性子,经此一事,她必不敢再生事,我若一味紧逼,反倒迫她狗急跳墙,如今我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纵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至于同她结成死仇。”
倚桐有些讶异又欣慰地道:“女郎如今行事愈发周全了,”
想到了裴七郎临行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苏蕴宜眼神微动,“只是听了一些往日闻所未闻之言,有些感触。”
倚桐不明就里,只跟着点了点头。
·
妹妹暗害阿姊是大事,可若替换成两姊妹互相争执推搡,又是家家都常见的小事。
苏蕴贤推苏蕴宜落水一事,如水塘中泛起的涟漪一般,很快又消融于水面。如今苏家内宅上上下下都忙着准备陈夫人将携众女眷前往灵虚观上香之事。
吴郡城外流民四散纷乱,而灵虚观靠近城郊,原不是个上香祭拜的好时候,奈何此前苏蕴宜捣鼓出祖先显灵一事,苏俊虽依照“先祖之意”慷慨捐粮,心中却仍旧惴惴,这才命陈夫人及众女眷替苏氏求神拜佛。
值此多事之秋,又是带着数个未嫁的女儿一同出行,陈夫人不敢托大,带上无数仆妇,又令府中护卫在外重重保护,这才随着蜿蜒绵延的车队缓缓行至灵虚观。
苏氏主母大驾光临,寻常香客早已被提前肃清,灵虚观内安静空荡,四处只有苏家的人手,和观中道士而已。
留着雪白长须、清瘦矍铄的老观主喜笑颜开地上前恭迎,陈夫人微微俯首,拱手回礼,道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陈夫人与老观主寒暄完毕,转头对苏长女道:“观主的意思,是需要主家亲手抄录《道德经》、《度人经》、《常清静经》等经文共七篇,于明日做法焚烧,你们姊妹今日来观中的正好是七人,我便将此事交与你来办。”
苏长女恭敬颔首应下,苏蕴宜却察觉她嘲弄的眼神似乎掠过自己的脸,心头不由感到不妙。
果不其然,七本经书中最厚的那一本《度人经》被分到了苏蕴宜手上。
苏长女遣来送经书的婢子笑道:“主母夫人的吩咐,这经书需要诸位女郎们亲手抄写,明日就要做法焚烧,五女郎一向是最擅写字的,想来定能在今夜亲手将经文送到我家女郎手中。”
“这是自然。”苏蕴宜咬牙笑道:“劳你回禀长姊,我晚些会将经文送去。”
待那婢子离去,倚桐立即愤懑道:“长女郎这分明是公报私仇!这样厚的一本经书怎好只叫女郎一个人抄?不若去告诉夫人,请她做主!”
苏蕴宜叹声道:“抄写经文本就是夫人交代给苏蕴华的,又是关系到先祖的要紧事,我若因为怕苦怕难去告状,只会让夫人觉得我不懂事。”
倚华道:“那……奴婢帮您抄吧?要不然您连着写那么多字,手都该累坏了。”
“不用啦。”苏蕴宜冲她柔和地笑笑,正欲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有道人影一闪而过,她顿时一个激灵,“谁在外头?!”
倚桐立即追了出去,不多时,门口传来她的惊呼,“七女郎?怎的是你?”
苏七女板着一张脸,垂头走进苏蕴宜的房中。
苏蕴宜懒得同她虚与委蛇,干脆道:“你来做什么?没事儿少和我来沾边。”
“你!”苏七女猛地抬头,气急咬牙,“我好心来救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救我?”苏蕴宜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七女,"七妹妹不来害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苏七女跺了跺脚,“你既然不领情,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她扭头就向外走去,眼看就要出门,终于还是转身,极小声地哼哼唧唧道:“今天晚上,你千万别去长姊那里。”
“什么?”苏蕴宜一怔,却见苏七女又重新板起脸,道:“这下我们扯平了,苏蕴宜,我不欠你的。”
说罢,她逃也似的溜走了。
苏蕴宜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今晚……千万别去苏蕴华那里?”
……
一卷《度人经》共计六千余字,要一字不错地从头抄到尾,甚是艰难。
幸而苏蕴宜常年习字,她又是个有耐心、沉得住气的,一盏油灯燃至亥时末,总算将《度人经》全篇抄完了一遍。再仔细检查过一遍,确认并无错字漏字,苏蕴宜松了口气,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经书已经抄完,她原该亲自送去给苏长女,可此刻苏蕴宜怔坐原位,脑中却反反复复响起晌午苏七女特地来说的那句话——
“今天晚上,你千万别去长姊那里。”
苏七女究竟为什么专门来对自己说这么一句?莫非这又是她们两姊妹想出来作弄自己的法子,为的就是在夫人面前诬陷自己没有抄写经书?
还是……她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犹豫良久,直到灯火将燃尽,苏蕴宜才下定决心。她站起身同倚桐说:“倚桐,随我将经书送去夫人那里。”
倚桐应了一声,忙提了盏八角提灯,走在前头为苏蕴宜引路。
子时将近,夜如浓墨,灵虚观小径四下漆黑一片,除却倚桐手中一盏提灯,竟再不见半点光亮。所幸远处陈夫人房中灯火通明,苏蕴宜一路快走,眼见陈夫人居所渐行渐近,因苏七女那句话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也稍作平静。
倚桐也回过身对苏蕴宜笑道:“虽不知七女郎那句话究竟是何用意,但只消女郎将经书送到夫人手中,自可两全。”
苏蕴宜点头道:“正是如……”
话音未落,一旁灌木丛中忽然跃出一道漆黑强壮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手在倚桐颈间劈手一斩,倚桐立即便软倒在地,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她手中的那盏八角提灯落地,咕噜噜滚到苏蕴宜脚边。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苏蕴宜下意识便要惊叫逃跑,可她才一张嘴,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忽然贴在自己颈边,硬生生将苏蕴宜涌到嘴边的叫声堵了回去。
冷汗涔涔滚落,骤遇惊变,苏蕴宜竭力保持镇定,颤声道:“不知是哪位好汉驾到,小女乃吴郡苏氏家主之女,若有用得上小女的地方,小女定当竭力帮忙,还请壮士手下留情,饶小女和侍婢一命。”
耳边传来一声粗粝沙哑的笑声,那举刀挟持自己的陌生男人笑道:“倒是挺会说话。”他阴沉淫/邪的目光借地上那点灯火在苏蕴宜脸上流连,“长得也是天姿国色,”
他扭头道:“多谢苏长女郎,你这份厚礼,王爷定会喜欢。”
四下树叶摇晃,漆黑中又走出几个人来,除去那些全然陌生的持刀男子,为首的女郎衣着华贵、姿态骄傲,赫然是苏长女!
苏蕴宜盯着她,眼瞳剧颤,惊诧之余竟有几分“果然如此”之感。她忽然嗤笑,道:“苏蕴华,那日命苏蕴贤假借虞越之名约我外出的人,其实也是你吧?”
没想到她头一句说的竟是此事,苏长女不由得一怔,随即无谓道:“不错,我那个愚蠢的妹子岂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可惜前次被你识破,竟叫你又侥幸多活了几日。不过也无所谓。”苏长女耸肩一笑,“你此次落入淮江王手中,迟早也是个死。”
“你早就知道苏蕴贤来给我通风报信?”
“那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环。”苏长女微笑道。
苏蕴宜默然片刻,终于全然明白,“你故意叫苏蕴贤以为你今晚会趁我去找你时动手,实则早就埋伏在我去陈夫人房中的半途。”
“你若在我房中出事,我岂能逃得了干系?”苏长女忽然凑近,紧紧盯着苏蕴宜的双眼,“你想出直接将经书送给陈氏这个法子时,是不是自以为高明极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又一次将我戏耍在鼓掌之中?”
“苏蕴宜,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苏长女笑道:“你像一条狗。”
可苏蕴宜并未露出她所期待的癫狂颓废模样,她平静地看着苏长女,道:“你连同母妹妹都利用,苏蕴华,你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畜生。”
一怔之后,苏长女暴跳如雷,“你懂什么?既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想要将旁人踩下去,自当不择手段!我利用她又怎样?这世间人,不利用别人,就要被别人利用,这叫理所应当!”
拿刀挟持苏蕴宜的男子有些不耐烦起来,“苏长女郎,夜长梦多,王爷还等着美人儿呢,咱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苏长女霎时恢复往日骄矜模样,对苏蕴宜笑道:“五妹妹,别怪我,要怪就去怪裴七郎。”
“谁叫他只救得了你一次。”
裴七郎含笑相望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蕴宜心头一荡,还未说话,后颈忽然一痛,随即陷入深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