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女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冷眼扫过挑衅而笑的苏蕴宜,转身道:“我们走。”
苏七女瞪了苏蕴宜一眼,连忙跟上。
一个侍婢拾了纸鸢追上前,“女郎,七女郎,这纸鸢……”
“还要这劳什子作甚?!”苏七女劈手夺过那纸鸢,胡乱撕碎丢掷于地,又跳上去用力踩了几脚,“我还当裴七郎与众不同,没想到他也跟吴郡其他世家子一样有眼无珠,竟都被那苏蕴宜勾了魂儿去!阿姊,你说那些男人是不是都是瞎的?别人也就罢了,为何连裴七郎那般人物都看上了苏蕴宜?她是不是狐狸变的?”
苏长女漠然看着妹妹撒野,半晌忽然道:“没用的东西,被她压制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能在背后一逞口舌之利!”
苏七女愣了愣,委屈地看着苏长女,“可是阿姊,苏蕴宜那般刁钻,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从没指望过你。”苏长女淡淡道:“想要击倒苏蕴宜,光靠你我二人之力,是不够的,还得求助于外头的人。前次我向淮江王身侧的幕僚夸耀苏蕴宜的美貌,本已成事,若非裴七郎横插一脚,此刻苏蕴宜早就落入老王爷掌心,何至于现在还在我跟前碍眼?”
提到裴七郎,苏长女向来矜持淡漠的脸上露出一种既不甘又委屈的神情。
而苏七女的眼睛已霎时瞪得老大,“阿姊,不是父亲想到要把苏蕴宜送给淮江王以求庇佑的么,怎么……怎么会是你……”
苏长女满不在乎地道:“若非我先使计让那幕僚哄得老王爷意动,老王爷亲自开口讨要,父亲恐怕还想不到这一出呢。”她微微拧起眉头,不悦而嘲弄地看着怔忪失神的苏蕴贤,“怎么,害怕了?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
苏七女慌忙摇头,“阿姊我没有!”
“没有就好。”苏长女冷笑一声,“只要苏蕴宜在,所有人的眼睛就只能看见她——这样的日子,我早已经受够了。如今竟连裴七郎都拜倒苏蕴宜裙下,我岂能再容她?”
苏七女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可是如今她攀上了裴七郎,裴七郎亲自替她开口,父亲再不敢把她随意送走,我们又能如何呢?”
苏长女正欲开口,忽而一个侍婢朝此处匆匆而来,向两人行礼后,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奉给苏长女,“女郎,方才趁着外间纷乱,我潜入五女郎房中,取得了那虞越写来的信。”
苏长女当即接过信拆开,看着看着,面上渐渐扯起轻蔑的弧度,“晚照入轩屏,思君梦不成。风吟残月影,宿念伴潮生……好诗,这个虞越倒有几分才学,可惜也是个睁眼瞎。”苏长女说着,将信重新折起,拍到苏七女怀中,“拿好。”
苏七女下意识地接下信,讷讷地问:“阿姊,这是别人写给苏蕴宜的信,你给我作甚?”
苏长女无奈地瞥了眼自己这愚蠢的妹妹,“你以为我是专程带你来苏蕴宜面前讨骂的么?我一早听闻她同临平虞氏一子弟来往甚密,今日这番折腾,不过是为了伺机取得那虞越的手稿。你与她师出同门,擅长临摹仿字,便照着这虞越的笔迹,另写一封信差人送给苏蕴宜。”
“就写,三日后,月桥前,戌时四刻候卿至。”
苏蕴宜若真的信了这封信,误以为虞越邀约而悄悄出门,她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苏七女虽厌恶自己这位矫揉造作的庶姐甚深,但最多也就是想着让她在父亲和那些世家公子面前出出丑,从没想过要她的性命。
可向来端庄高洁的阿姊,张口便是勃勃杀机。
苏七女呆呆地看着苏长女,一时竟觉得她十分陌生。
见苏七女长久的没有反应,苏长女不耐蹙眉,“怎么,你不敢?”
长姊冰冷的目光如冰凌般刺入皮肤,苏七女下意识地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有什么可意外的。”苏长女笑道:“勾心斗角,笑里藏刀,这深宅大院里,人人不都是如此么?”
·
“女郎,临平虞氏郎君又差人递信进来了。”
倚桐推开门,匆匆行至苏蕴宜身侧,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苏蕴宜倚在紫檀凭几上,怀里搂了个银红锦罗靠枕,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书,闻言随手放下书册,接过信一边慢慢拆开一边道:“你去拿几个铜板赏给贵儿,说劳烦他一直往来送信,只当请他吃酒。”
倚桐说:“今儿个来送信的不是贵儿,是他的弟兄宝儿,宝儿说贵儿生病了,差事暂由他顶着。”
“这样啊,那你多拿几个钱给宝儿,说拿去给贵儿抓几幅药。”苏蕴宜随口说着,拆开信一看。
原来是虞越邀请自己出门相会。
苏蕴宜淡淡瞥过,正要将信重新折起,手上的动作却蓦地一顿。
她忽然迅速重新将信拆开。
“倚桐,回来!”
倚桐原本正要离去,闻言毫不犹豫转身回房,将门关上,低声问:“女郎,怎么了?”
苏蕴宜已然坐直了身子,听得倚桐询问,她缓缓抬首,竟是一副眉头紧锁、面沉如水的模样。
她将那封信递了过去,“你看看这封信。”
倚桐跟随苏蕴宜习字多年,也是颇通诗书的,她将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虞郎君邀约女郎三日后月桥相会?女郎是想赴约?”
苏蕴宜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想赴约,而是我不能赴约。”
她的目光落在倚桐手中那张信纸上,带着点忌惮与审视,“这封信并非虞越亲笔,而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骗我外出。”
“什么?”倚桐吃了一惊,立即从妆台的柜子中找出虞越往日送来的信,与之比对字迹,“可这笔迹分明与虞郎君昔日一般无二,女郎是如何察觉的?”
苏蕴宜道:“此人仿照虞越字迹,写得倒还算用心,但撇捺处还是有所不同。”
倚桐立即细细对比,果然发现不对,虞越一撇一捺均端方严正,一板一眼,可今日收到这封信,撇捺却有微微斜飞之意。苏蕴宜本身就是擅于仿字之人,自然立即察觉。
苏蕴宜又道:“除此之外,这次用的纸也与虞越惯用的纸不同。临平虞氏一介寒门,是用不起这样昂贵的藤纸的。”顿了顿,她又道:“藤纸昂贵,而麻纸廉价易得,是以平民百姓多用麻纸,虞越往常所用的便是麻纸。”
说着,苏蕴宜从抽屉中另取出一叠麻纸,与藤纸摆在一处,显然藤纸要光滑匀细得多。
倚桐将纸小小撕开一角,搓拈纤维,讶异道:“这纸倒是与女郎平日所用的一样!”
苏蕴宜接过那张旁人假造的信件,冷笑,“苏蕴贤与我皆曾在卫夫人门下习字,我会仿字,她自然也会,她前日才来过我院中闹事,今日就我就收到这么一封错漏百出的信——她打量着我是傻子不成?”
“砰”的一声,她重重将信纸拍在桌案上。
倚桐问:“女郎觉得是七女郎在背后捣鬼?”
苏蕴宜正要说“不是她还有谁”,却突然想到当日同苏七女一道来的,还有个苏长女。
苏长女与苏七女不同,苏七女看不起庶女,时常挂在嘴边,而苏长女对于庶女的轻鄙,满满的装在心里,还会透过她那双冷冷淡淡的眸子,如飞尘一般散在旁人身上。没什么重量,却无处不在。
……会是苏长女吗?
苏蕴宜想到苏长女那副故作高洁、目下无尘的模样,一时犹疑。她转了转眼珠子,吩咐倚桐道:“我再写一封信,你拿了信和铜板给宝儿,请他送出去,再着人跟着他,看他究竟与谁接的头。”
倚桐应是而去,苏蕴宜则找出收着的那些世家郎君们给自己寄来的满满一摞信,从中细细翻找,她记忆甚佳,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写了一封怎样的信,她都能记个大概。一摞信翻到底,她确信自己少了一封,里头写的应是虞越给自己写来遥寄相思的一首诗。
不多时,倚桐也回来了,附在苏蕴宜耳边道:“宝儿拿了信,才出后门便又拐了回来,将信悄摸给了家里的一位小婢,桃叶看得分明,那小婢确是七女郎院中的人。”
果然是苏七女!
苏蕴宜缓缓起身,眯眼看着窗外的日头,“她倒真出息了,竟想出这样的毒计来坑害我。”
如今流民四散,吴郡纷乱,如她这般手不能提的世家女郎若是被哄骗出门,会发生什么简直都不能想。
倚桐也是愈想愈后怕,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七女郎竟变得这样歹毒,女郎必得拿了信告到主母面前,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苏蕴宜心里怒火直烧,可面上反倒愈发镇定,她摇了摇头,“苏蕴贤必然不会承认自己做过此事,纵使拿了宝儿等人的口供,她也可以反咬一口说我污蔑。”
倚桐不免一时忿忿,可打量着苏蕴宜的脸色,倚桐便知她心有成算,忙问:“女郎可是有了主意了?”
“她不是想害我么,我给她这个机会。”
苏蕴宜道:“倚桐,你去给苏蕴贤递个口信,就说我约她在后院赏鱼,再把这封信一并送去。”苏蕴宜将那封伪造的信件轻轻放在倚桐掌心,轻蔑道:“料她不敢不来。”
·
那封极为眼熟的信纸摆在桌面,而桌前坐着花容失色的苏七女。
自己用来陷害苏蕴宜的信仅在半天之后就回到了自己面前,纵使跋扈如苏七女,此时亦是心虚胆怯,红润的脸庞也变得僵硬惨白。
偏苏蕴宜的侍婢还微笑着说:“七女郎,我家女郎正在后院等候您一同赏鱼呢。”
苏七女勉强让自己把视线从那封信上移开,结结巴巴道:“告诉五姊,我……我更衣后即刻就去。”
眼见那侍婢转身离去,苏七女的贴身侍婢忙道:“女郎,五女郎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不奴婢去告诉长女郎?”
“不能去!”苏七女一把拽住她,眼里慌乱异常,“苏蕴宜她此刻就在院中等着我,若我迟迟不到,说不定她一扭头就告到陈氏那里了!陈氏一向不喜我,苏蕴宜又能言善辩,若她真将戕害自家姊妹的名头扣到我头上,我便完了!”
侍婢急道:“可这分明是长女郎出的主意,女郎不过遵从而已!”
苏七女苦笑,“可谁叫信是我写的,也是我叫人送的,查来查去,都只能查到我头上——总不能教我亲口供出阿姊吧?”
侍婢正欲说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迟疑着道:“女郎,你说……长女郎此举,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打的让您替她背锅的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