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妹妹半是心虚半是委屈地低下头, 施朝瑛忍住笑意,继续对着弟弟肃声道:“是要科举入仕,还是做旁的营生?你自己要思量好。”
施琚行想起满屋子的木料, 点了点头, 脸上原本轻快的笑意淡了,显得有些严肃。
施母咳了咳,转而说起长女生辰的事:“往年大家都不得空聚在一块儿,今年意义不同,正好热热闹闹地给你庆贺一场。”
施朝瑛对此倒是无所谓, 她见母亲兴致高,也跟着点了点头:“好啊,窈娘可别吃醋, 待到你过生辰时, 我也给你好好操办一番。”
姐姐又打趣她。
施令窈哼了哼,暗暗想道,看来这些时日姐夫没少偷偷摸摸地往姐姐屋里钻, 把人伺候得挺好。
“说起生辰。”施父想起另一桩事, 看向席上唯一的女婿,“我记得, 再过段时日便是延益的生辰了, 这一年该满三十三了吧?”
谢纵微颔首:“是, 不是什么大日子,难为您记挂着。”
施父拿过巾子擦了擦嘴, 道:“你如今身处在这个位置上, 许多事要注意些。窈娘,你也得承担起谢氏宗妇的责任来,别叫延益一个人辛苦。”
谢纵微原本垂在膝上的手一动, 盖在那只柔软芳馨的手上,对着施父笑声道:“阿窈十分体贴我,夫妻齐心,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岳父放心。”
施父点了点头,女儿和女婿之间,他自然偏爱自己的女儿,但这场面话嘛,能把深层的意思听进去就成。
一家人用过晚饭,谢均晏和谢均霆和他们的表兄约着去荷花池里比赛石子打水漂,看着一众高高大大却还很有童心的少年,施朝瑛眉头微抽,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一边儿玩去。
施朝瑛带着女儿陪耶娘去屋后的竹林散步,堂间众人都默契地先走了,施令窈仰起头,看着站在她身旁的俊美郎君。
日子过得真快,转瞬间,他都是三十三岁的人了。
谢纵微见她目光里似有古怪,挑了挑眉,接过苑芳手里的团扇,慢慢替她扇风驱赶蚊虫,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夫妻俩慢慢朝着花园走去。
苑芳等人识趣地没跟在后面,得,回去让婆子们多烧些水吧。
就怕今晚不够用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垂,沿着青石小道上隔着几步便设有莲座石灯,昏黄的灯光将夜色下的各色花卉映出一股别样的娇艳,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气,伸手摘了一朵,捏在指间把玩。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施令窈满眼无辜:“再多看一看三十二岁的你,再过几日,就要老去一岁了。趁还新鲜,多看看。”
又拿年纪大这事儿来逗他。
园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偶有几声雀啼伴着蝉鸣,她弯起的眼在月色下愈发漂亮,像一汪湖泊,里面闪动着盈盈的光泽,亮得像是要把他吸进去。
谢纵微低下头,想亲一亲她那张很会惹人的嫣红嘴唇,却见她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脖颈,紧接着便有什么清凉的东西落在他鬓边。
谢纵微身子微僵,施令窈松开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花前月下,美人簪花,妙极!
谢纵微从她圆圆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有些不自在,簪花这种事,时下文人之间也不少见,只是他不喜此道。
除了成亲时,为过妻子好友那一关,尽快接走他的新娘,在头上别了一朵硕大华贵的牡丹花,此外便是三元及第,春风得意之时,他也不曾点头让人这么折腾他。
“不许摘,你这样特别好看。”施令窈顺势倒在他怀里,双手虚虚环绕着他劲瘦挺拔的腰,下巴枕在他心口下几寸的位置,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真的,真的,特别好看。”
软玉温香在怀,谢纵微尽量忽略那阵不自在,点了点头:“好吧。”
方才施令窈随意把花簪在他鬓边,这会儿他一点头,花就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落了下来。
恰好落在施令窈仰着的脸庞上。
赶在她不高兴之前,谢纵微飞快地转动脑筋,想出了解救的办法。
“别浪费它。”
话音落下,比月色更轻柔的吻也压向她。
唇齿交缠间,那朵小小的茉莉被时不时相撞的鼻尖碾来碾去,柔软洁白的花瓣被迫释放出更加馥郁的香气,辗转在她们呼吸之间,隐隐酿出些醉意。
直到银杏树上那几只格外聒噪的蝉恋恋不舍地收了嗓,这个漫长的吻才跟着结束。
他的手撑在她颈后,施令窈仰着头,没忍住,笑了起来。
谢纵微难得生出些赧然,那柄团扇早被他丢到了一旁的花圃上,他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角亮晶晶的润泽,低声道:“笑什么?”
“你这人真奇怪,我看你,你要问我看什么。我笑了,你又要问我笑什么。”
施令窈站直了身子,越过他,拿起花圃上的那柄团扇,上面彩蝶扑花的绣法很是精巧,她扇了两下,用团扇挡住下半张脸,只肯露出盈盈若烟岚远山的眉眼。
“自然是喜欢你,才会想看你,才会看到你,就想笑啊。”
谢纵微愣在原地。
施令窈说完才觉得难为情,扭过头想走,却被回过神的谢纵微一把揽住了腰。
有甘冽清爽的香气压过满园的花香,落在她颈边。
“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嘁,休想!
施令窈红着脸,不肯应声。
谢纵微在她细白玉颈上啄了啄,平复了一下过于激动的心跳,拉着她往碧波院的方向走去。
“就回去了?”不止是月色太美,还是此时的氛围太好,施令窈有些舍不得走。
听出她话里的低落,谢纵微点了点头:“嗯,回去了,我好哄着你,说些我爱听的话。”
“这儿席天慕地,是不大方便。”
施令窈恨不得拿团扇的手柄邦邦邦地敲他的头。
谁和他席天慕地了!
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打他,谢纵微笑着圈住她的手腕:“好了,逗你玩的……再逛逛。”
施令窈一把把团扇塞给他,颐指气使地命令他给自己打扇。
谢纵微恭敬地应是,见他故意摆出这幅模样,施令窈又忍不住乐了。
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眉眼,谢纵微心绪柔软。
怎么就那么容易高兴呢?
……
临华殿
宫人轻手轻脚地将两盏茶放在桌面上,徐淑妃横了她一眼,宫人连忙拿着红木方盘低头退下。
徐淑妃有些不解:“这个时候举办什么宫宴?你父皇哪儿来的心情赴宴。”但若是建平帝不来,他们费心办这一场宫宴又有什么意思,白白给陈贤妃那些个老对头看笑话的机会。
孙女都有了,徐淑妃终于过上了当家作主的日子,才扬眉吐气几日,她连睡觉时都恨不得把放着象征着六宫之主权力的凤印放在枕边陪着她入梦,这会儿听到昌王这么说,下意识想了想后果。
“就是因为父皇近日心情不佳,才要办。”昌王随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有些浓了,入口发苦,继而回甘,他品尝着尾调的甘润,接着道,“待到谢纵微还有李绪那些人真的查出什么来,母妃以为我们娘俩还有风光的机会吗?”
说着,他低声将先前那些事告诉了徐淑妃。
他语气阴鸷,话里夹杂着的寒凉之意让徐淑妃愣了愣,随机眼神一厉:“你做事也太不仔细了些!这样的把柄怎么能留在旁人手里?”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昌王有些烦躁,但想到这两日的收获,又有些得意,“左右武卫、威卫还有汴京城外的虎牢营,如今都在我掌握之中。母妃,如今我们便是天命所在。”
他握着这些兵权,也就能控制整座汴京,若是哪家不从,没了粮米供给,又有重兵围困,昌王不信,真会有那么硬的骨头。
徐淑妃看着一脸志在必得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待会儿去紫宸殿给你父皇请安,探一探他的口风。”
儿子想要将汴京那些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请进宫来,打的是包饺子一锅端的主意,她细细思量了一番,涂着鲜艳蔻丹的手缓缓攥紧。
暂代六宫之主而已,她要做,就要做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
“只是定国公那边儿……”
昌王不以为意:“儿子早就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了,定国公迂腐,不肯在几个皇子之间投注,只愿效忠父皇……那就让他上战场去吧,待他回来了,一切尘埃落定,他若是不为新君效力,我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谢纵微指使人拿走那两箱火药又如何,他真正的底牌还没亮出来呢。
边疆又生乱,定国公离京平叛,对汴京之事自然鞭长莫及。
见他一脸胜券在握,徐淑妃心里也跟着安定了些。
这边儿母子俩又低低私语部署了许多,另一边,得知了赵庚又要出征消息的隋蓬仙老大不高兴地坐在罗汉床上,不说话,也不看他,只低着头发狠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见那团原本十分漂亮的帕子被她揉成了咸菜干,赵庚眼里闪过几分无奈的笑意,走过去坐下,揽住她柔软的身子:“此次北狄来犯,有些异常……我此时不便告诉你,但我保证,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许久不归家。”
在汴京过了一段有妻有女团圆美满的日子,心性坚毅如赵庚,一想到要回到冷冰冰的中军大帐,身旁再无娇妻乖女的笑闹声,一时间心里也很是难受。
隋蓬仙听了却不买账,扭过脸去不看他,嫩白耳垂上的金丝镂空葫芦宝珠也跟着晃动,赵庚的视线不由被它吸引一瞬,顺着方向望进那片被玫红云纱绣吊钟海棠纹裙衫裹着的雪腻柔软。
“真不理我?”
赵庚埋在她颈侧,像是埋进一片柔软馥郁的云里,说话的声音都含糊起来。
隋蓬仙恼怒地拍开他:“老东西,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事!”顿了顿,她又想起这人与她数度‘小别胜新婚’,过后个中滋味,现在回想起来还让她觉得腰酸腿软。
如今她已经适应了,待他走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隋蓬仙好心疼自己。
看着突然软了下来,往自己怀里钻的妻子,赵庚有些受宠若惊,爱怜地亲着她养得乌黑柔软的头发:“别担心,我这次会尽快回来的。”
隋蓬仙不会插手他的正事,她也知道这个老东西古板得很,把武将安邦定国的使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有他的责任,她也有她的玩法。
“走吧走吧,等你一走,我就搬去窈娘那儿,让她陪着我睡觉。”
听着妻子赌气似的话,赵庚眉心跳了跳,他搂紧她的手臂微微加重了些力气,隋蓬仙被挤得哼唧一声,气呼呼地瞪他,赵庚顺势道:“谢夫人有家有子,哪能陪着你睡。我不在的时候,你抱着竹夫人睡吧,还凉快些。”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好笑。
隋蓬仙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她露出笑脸,赵庚松了一口气,战场上说一不二,铁血威严的将军此时在她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求她欢心的份儿。
赵庚再不放心,边关急报催得紧,过了两日他便领军出征,急速朝着发生异动的边疆而去。
送了大军出城,隋蓬仙收回视线,坐回雅间的小榻上,低着头默默不语。
施令窈叹了口气,准备过去好生安慰她一番,却见隋蓬仙又抬起头,一张艳冶柔媚的脸庞上哪里看得出半分伤心:“憋死我了,咱们待会儿就去逛街!”
施令窈看得愣了愣:“平时咱们不也常常逛吗?”也不见她这么激动。
“死丫头你哪里懂得我的苦。”隋蓬仙一脸深沉,气冲冲地和她诉苦,“我们月前不是各得了两匹香云纱?我见那料子摸着软,又透气生凉,便想着裁成轻薄些的样式,夜里穿着睡。但那老东西一见了那些纱衣就发狂,害得我只穿过几次,再也不敢穿了。这回他走了,我可不得再做几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无意中听到了好友与定国公闺房趣事的施令窈默默捂住脸:“……随你吧。”
隋蓬仙熟练地拿出小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沉醉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好友仍红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坏笑,撞了撞她:“想什么呢?老实交代,那两匹香云纱你拿去做什么了?”
面对她的逼供,施令窈誓死不从,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谢纵微点评香云纱制成的兜衣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意境,惹人去摘之类的话……她可说不出口!
隋蓬仙直觉其中有些她会感兴趣的事,扑上去警告施令窈不许瞒她。
听着雅间里传出的尖叫打闹声,苑芳十分淡然,反正阿郎已经提前将这一层的雅间都包了下来,不怕旁人会听见动静,由得她们玩闹。
说是出去逛街,但等二人出了雅间,都有些累了——动胳膊动腿地闹一场,又是在夏日里,颇损耗精力。
“明儿再去吧?”施令窈看了看火辣辣的日头,提议道,“我这两日又制了一款新香粉,你替我把把关?”
隋蓬仙点了点头:“成,走吧。”
昨日给长姐庆贺完生辰过后,施令窈他们又搬回了谢府,这样时不时去施府小住几日,又没人敢说教她的日子着实不错,谢纵微见她开心,他就高兴,自然不允许有些闲言碎语落到她耳朵里。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前段时日,从施府搬到谢府之后,苑芳她们便张罗着把长亭院东厢房收拾出来,重新布置了一番,那儿光照好,太阳能晒进去,又有槅扇挡着,不怕会晒坏了娘子那些宝贝香粉。
施令窈和隋蓬仙埋头琢磨着新香粉,却有不速之客上了门。
待打发走了徐淑妃身旁的宫人,施令窈有些没精打采地托着腮,直觉这次进宫没什么好事儿。
隋蓬仙顺手将一碗冰雪荔枝膏递给她,想起刚刚那宫人的高傲做派,嗤了一声:“不知又是什么鸿门宴。”
这回不是以徐淑妃的名义举办的宴会,而是正经的宫宴,扯了个中秋夜宴的幌子,但谁人愿意进宫提心吊胆地吃月饼?自然是躺在自己院子里和家人一块儿赏月来得更舒坦。
“近来汴京有些乱,世家大族倒还勉强稳得住,百姓们却惶然不知该怎么办……”
施令窈不知道谢纵微他们何时才能收网,叹了两声。
隋蓬仙想着好好的中秋节,不能和老东西一块儿过便罢了,还要进宫看那些鸟人,她心里就烦,又和施令窈胡乱侃了一会儿,带着人回了定国公府。
这夜谢纵微回来得有些晚,双生子回屋温习功课,施令窈沐浴过后,正躺在临窗的长榻上发呆。
难得没见她手里捧着话本子在看,谢纵微走过去,声音里含着笑:“上回买的话本子都看完了?”
“日日看话本子也没什么好的,看多了里面的人物,再看看真人,总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谢纵微不语,轻轻拧了她面颊一把,施令窈立刻弹跳着坐了起来,一双水亮亮的眼瞪着他:“我说点实话罢了,你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好,我不动手,动点儿其它的。”
施令窈正襟危坐:“大晚上的,我们说点儿正事吧。”
谢纵微慢悠悠嗯了一声,尾调上扬:“难道我们日日做的不是正事儿?”
那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中秋夜宴的事……”
谢纵微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皱起的眉心,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烦闷,低声道:“鱼已经上钩,只等着下油锅了。”
施令窈莫名想到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黄鱼。
她顿时把昌王那堆恶心事丢到脑后,戳了戳他的手。
“夫君,我觉得,我们还是该动口。”
谢纵微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好。”
二人和好之后,长亭院里的这间内室几乎每日都要下几场骤雨,如今能用的手段多了些,他便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味地卖弄他的伶俐口舌。
没想到,她也是想的。
谢纵微表情严肃地反省着自己的失职。
施令窈又躺了回去,见他不动,轻轻踹了他一脚,叮嘱道:“夫君,让厨房记得少放些盐,夜里还是吃得淡一些比较好。”
虽然油炸小黄鱼也不是什么清淡之物就是了。
“少放些盐?”
施令窈点头:“对呀,不然油炸小黄鱼吃多了容易口渴。”
喝多了水夜里容易起夜,麻烦。
谢纵微看着她天真无辜的神色,还有眼睛里那点儿没藏好的笑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行,等着吃吧。”
她吃完了他再吃。
只是油炸小黄鱼的香气太过霸道,把才完成武师傅交代的夜跑任务的谢均晏和谢均霆吸引了过来,折腾到了大半夜,谢纵微沉默地吃完了最后一根小黄鱼。
得,还是没吃成。
……
第二日,施令窈在床上赖了半天,正想下定决心起床,却被一个消息惊讶得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匆匆收拾好,苑芳陪着她去了花厅。
见到来人,施令窈高兴地上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桃红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