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四角都摆着盛了巨大冰山的冰鉴, 有宫人不断地转动着冰轮以求凉意四溢,整座殿内都充斥着混合着凉意的龙涎香气息,谢纵微站在昌王面前, 面对他充满阴鸷的眼神时, 尚有心思在想前两日施令窈说过要给他调一款香脂的事。
虽然他认为堂堂君子不必拘泥于容貌小节,但谁让妻子热衷于花心思打扮他呢?
只要她愿意对他花心思,就很好。
相比之下,往脸上、身上涂些香脂,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事儿了。
昌王既选择在紫宸殿内拦下他, 便知道如今殿内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都充斥着建平帝的眼线,谢纵微气定神闲, 等着他开口。
昌王看着那张始终淡漠若天山霜雪的脸, 心中暗恨,面上还是不得不撑出一副笑脸:“指教算不上……谢大人年长本王几岁,行事作风向来为父皇夸赞, 本王心向往之, 也想着学一学谢大人的本事,今后再遇到被人构陷之事, 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这是在暗示他知道那两箱东西是在他谢纵微设计之下偷龙转凤, 沄河堤坝被火药炸毁之事亦是他的手笔?
谢纵微面无表情:“昌王说笑了, 臣也好奇,是谁那般手眼通天, 能够堵住在场之人悠悠众口, 直到赵六冒死进京呈上折子,咱们才得知沄河堤坝被毁的真相。”
昌王眼神微厉。
随秦王出京的那伙人里,的确藏了他的暗桩。
“不过昌王放心, 臣一定不负圣人所托,定会将重振沄河水利之事办妥。”谢纵微笑着看向他,“若昌王没有旁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昌王面色沉郁,却不得不让开一步,看着谢纵微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暗自心想,父皇将调查沄河堤坝被毁之事交给了李绪,但此人刚正不阿,行事颇为果毅,回京这些时日,也不见他外出交际,只怕也是个死心眼只走忠君之路的人。
还好他还留了后手。
同为男人,他自然清楚枕头风的威力有多大。
昌王回了府,正想让人秘密传郑妙姜来回话,才进了两重垂花门,就见崔侧妃哭哭啼啼地迎了上来,见了他便直呼自己不想活了。
面对爱妾,昌王还是很有几分耐心的,忙搂着她问发生了何事。
崔侧妃轻轻抽泣着,低低将前不久在太学发生的事说了,却半晌没听见昌王说要为她和娘家侄儿做主的动静,她美眸微红,抬起眼去看他,却被昌王此时的表情吓了一跳。
“殿下,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吗?”
昌王沉吟片刻,正想说话,却被匆匆赶来的昌王妃打断了。
昌王妃冷冰冰地睨了崔侧妃一眼,见昌王神色不豫,忙道:“殿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崔氏却假借您的名号为她犯错在先的侄儿撑腰,这不是无端连累了您的名声吗?”
昌王近来并不好过,时不时地就要被建平帝冷落一番,但夸赞他时那股慈父之意又不似作假。
如今几兄弟里,就他希望最大,昌王妃忍了那么久,怎肯因为崔侧妃这儿出了岔子,连累昌王被人诟病,乃至被御史特地参上一本,丢了被立为储君的希望。
崔侧妃被昌王妃含怒瞪着,腰肢下意识一软,但她想起昌王如今正在她身边,满府的莺莺燕燕,他最宠爱的便是自己。崔侧妃的腰肢又挺直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楚楚道:“事情哪有王妃说得这样严重,谢大人家的两位小郎君下手也是没轻没重,哪怕妾身侄儿有错在先,那也不是这么个惩治法。”
昌王妃冷笑一声,到底是做妾的玩意儿,眼皮子浅。
“你以为这只是小儿之间的矛盾?你露了面,便将殿下也拖下了水,平白让殿下和谢大人对上了……如今谢大人位居首辅,位高权重,又深得圣人信任,这样的人咱们笼络都来不及,为何要与他为敌?”
昌王妃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的夫君考虑,却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昌王赞许的眼神,而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
昌王妃下意识捂着发烫、发红的面颊,不可置信地看向昌王。
他刚刚……是在崔侧妃面前,给了她一巴掌?
崔侧妃也被昌王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站得规矩了些,不敢往他怀里靠了。
昌王掌心发麻,他的心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是啊,既然他和谢纵微已不可能化敌为友,让他为自己所用,那为何不彻底撕破了脸皮?
如今秦王失踪,吴王被禁足在府中,安王是个废物,只要他能笼络住汴京城里能够调度兵权的人……
他还有一个谁都没有的后招,若不成,便以武力叩开宫门。
只要他为帝皇,今后的史书如何记载,还不是他说了算么?
昌王的呼吸一时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有正事要做,大步回了书房,吩咐人将郑妙姜带过来见他。
昌王妃留在原地,心中涌上的羞怒与悲凉比面颊上红肿的痛意更加让她难以忍受。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这样对她!
崔侧妃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高兴,但也不敢落井下石,日后前程还未定,也不好将人得罪狠了,于是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回了自己的院子。
梅雪扶住昌王妃,低声道:“王妃……”
昌王妃不愿在外面哭泣,哪怕她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了,也不肯堕了她苦苦维持的风骨,只能勉强提起精神:“走吧,先回去。”
梅雪忙诶了一声,扶着昌王妃回了东锦院。
……
郑妙姜得了传召,很快便借着出门采买的名头悄悄来了昌王府。
昌王问了她许多事,虽对她还没能劝动李绪这事有些不满意,但还是笑着道:“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郑妙姜粉面通红,轻声道:“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妾身的福分。”
昌王却在想她所说汴京近来十分难买到瓜果鲜蔬的事。
筠县、沄河接连出事,一定会影响水运,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就这般恰好,汴京首当其冲,世家豪族都过分依赖从水路运来的那些江南水乡的好玩意儿,自家留下的粮食之数却是不丰。
昌王轻轻敲着桌面,难道上天也在助他?
他握着兵力与火器,哪怕是围困汴京,那些断了粮食的世家豪族最会审时度势,不怕他们不归降。
……
谢纵微从宫门出来,径直上了马车,车夫忙问回哪儿去,山矾瞪了他一眼,故意道:“你多余问这话做什么!咱们夫人在哪儿,这马头就往哪儿转!”说完,他又笑呵呵地看向还没关上车门的谢纵微,“大人,您说属下说得可对?”
谢纵微淡淡睨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山矾只当他在夸自己,厚颜收下:“跟在大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耳濡目染。”
谢纵微疑心小儿子有时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也是跟山矾学的,只怕也有日久天长耳濡目染的缘故。
想起家中妻儿,他面上神情温和了些:“行了,别多话,走吧。”
大半日不见,有些想她了。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施府门前。
谢纵微熟门熟路地往碧波院走去,到了院门前,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正站在门口,仿佛是在等谁。
见了他,那张精致英秀的脸庞上顿时露出几分喜色,又含了几分忐忑。
“阿耶。”
谢纵微平静地想,噢,原来是在等他。
“均霆,你又犯什么错了?”
看他这样,想必这回的事有些棘手。
……难不成是把太学正的胡子给拔了?
谢均霆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战绩,就被阿耶一句疑惑的话给顶了回来,他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憋红了:“阿耶!这回我没有犯错!”
谢纵微轻轻挑了挑眉:“哦?”他继续往里走去,见妻子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遥遥与他对上一个眼神,便又举扇挡住了脸。
他想起当年新婚却扇。
谢纵微眸色柔和,看向小儿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包容:“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谢均霆琢磨了一下,阿耶此时的心情应当不错,便叽里呱啦地将崔佑图主动惹事,他和阿兄两人把他们八九个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给说了。
说完,他挺了挺仍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容光焕发地准备迎接阿耶的夸赞。
爷俩进了碧波院,没了院门和那几丛芭蕉的遮掩,谢纵微这才看见长子正坐在妻子身边,廊柱挡住了他大半身影,这么望去,只看见一截细而有力的腕子不疾不徐地摇晃着,正在给他母亲打扇。
小儿子在他身边走着,虽不说是蹦蹦跳跳那般夸张,但也差不离了。
从前都说均霆的性子桀骜不服管教,这会儿他身上的小刺都收了起来,露出少年本真的活泼模样。
“打了便打了,崔家小儿冒犯你们兄弟在先,自个儿蠢笨,还要把脸凑上前让人打,就是交给大理寺卿,他的判词也只会有两个字。”
谢均霆呼吸暗暗发紧,觉得用那种轻蔑语气说出崔氏小儿这四个字的阿耶看起来格外威武英俊!
见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若放在从前,谢均霆定要嘀咕他故意吊人胃口,这会儿却只是仰着头,好奇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谢纵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睨他一眼,吐出两个字。
“活该。”
谢均霆哈哈大笑起来。
施令窈看着他们爷俩难得和谐相处的一幕,用手里的团扇轻轻点了点谢均晏落在膝上的手,谢均晏会意地凑过去,娘俩说悄悄话。
“你弟弟嗓门儿真大。”
谢均晏噙着笑,客观地评论;“但也很热闹。”
他知道,阿娘喜欢热闹。
施令窈点头,很快又道:‘但日日这么热闹,我也是吃不消的。还是轮着来吧。”
性子静默许多的谢均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张清隽俊逸的脸上笑意愈发柔和,他不像弟弟想的那样,总琢磨着在阿娘面前争宠,只要她在他们身边,能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鲜活着说话、微笑的样子,谢均晏就已觉十分满足。
母子俩说了几句话,谢均霆已经蹦到了她们面前。
“阿娘,阿耶说我们打得好!”
谢纵微轻轻挑眉,他似乎也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的笑脸过于灿烂得意,在他身后,金乌西坠,秾丽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幕,他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被照成了金色模样。
施令窈用团扇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次是他们招惹在先,但我想起也有些后怕。万一有人错了主意,暗自藏了刀剑暗器呢?万事珍重自己,旁的都没有你们两个重要,知道了吗?”
谢均晏与谢均霆乖乖点了头。
谢均霆扭头看向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向他们的谢纵微:“阿耶,你听见了吧?快些给我打一把趁手些的兵器吧,我也不挑,有鱼肠、湛卢十之一二的好用就成。”
谢纵微按了按有些跳的眉心,这臭小子,还挺会挑,十之一二……
他拿过妻子手里的团扇,干脆利落地往小儿子额头上一敲,遮住那双亮晶晶的眼,无情道:“你们俩年纪还小,脾性还不稳定,遇着事容易冲动。过两年再给你们。”
谢均霆大失所望,方才才亲密些的父子关系瞬间又分崩离析。
……
小女儿一家都过来了,施父施母都很高兴,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了饭,施母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到这样天伦和乐的热闹场面,只是旁人都还好,就小儿子一个人形单影只,她不免有些愧疚。
她们在江州住了十年,其实耽搁了树哥儿的前程。
这孩子又很懂事,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先前还被姐姐们嫌弃太跳脱的人在当年那场意外之后迅速成长起来,当时还不及弱冠的少年默默扛起了家里的半边天,读书养性,半点儿也不要他们操心。
施母这些年病得昏昏沉沉的,鲜少操心过他什么,如今看着饭桌上就他一个孤家寡人,更是愧疚。
“树哥儿啊……”
施琚行听到这个语气,心中暗道不好,忙道:“阿娘,这道茶树菇鸭汤滋味极好,来,儿子给您盛一碗。”
施母收了儿子的孝敬,却没打算放过他,只挥挥手让他坐下,转而对着长女道:“待忙过这两日,你也帮着我看一看,这汴京城里有没有他配得上的女郎。不求什么出身名门,美貌过人,只一点,性子好,能和树哥儿好好过日子就成。”
施朝瑛笑着颔首:“这事我记在心上了,阿娘放心。”
施母高兴地点了点头,见施琚行一张清俊雅致的脸都快红透了,小外孙正在笑话他,眼神里的慈爱之意淌得更浓:“你两个姐姐成婚时你都哭得稀里哗啦,像是天上下了暴雨似的。轮到自己了,怎么还害臊起来。”
施琚行在小外甥的眼神打趣里愈发不自在,低声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长姐出嫁时他还小,不过六七岁的光景,据阿姐说那日他哭得像个失了一片香蕉林的猴子,非要扒着大姐夫的腿往他背上跳,嚷嚷着把他也当做陪嫁背到李家去,惹了好大的笑话。
阿姐成婚时,他和如今两个小外甥的年纪差不多大,懂事了些,没再往二姐夫身上跳——不过他就是想跳,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脸,他烦都来不及,哪里愿意和他勾肩搭背。
施父看着儿孙们说笑,严肃沉默惯了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给老妻盛了一碗小米粥,把刚刚小儿子盛的那碗老鸭汤拿了过来。她牙口不大好了,嚼不动鸭肉。
灯罩下跳跃的烛光将一家人的影子映在花罩上垂下的葵黄绣莲花蔓草纹帐子上,施令窈望了一眼其中格外沉着从容的那一个,谢纵微似有所感,赶在她收回视线之前,对着她翘了翘唇角。
鲫鱼味道虽美,细刺却实在多,谢纵微专心挑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剔干净了的鱼肉夹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三弟年纪还小,我看他的样子,也是想先立业,再成家的。”
自她们回了汴京之后,二女婿待她们一向周到孝顺,卯足了劲儿展现自己的诚意,施父施母睁只眼闭只眼,最后接不接受他,还是得看窈娘的意思。
这会儿一家四口坐在她们面前,十分养眼,施母对着他自然也是笑呵呵的。
只是她对二女婿方才那句话有些不赞同:“你在他这个年纪,均晏和均霆都能满地跑了。”
谢纵微笑着应了声是,对小舅子递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施琚行也不稀罕他帮忙,不过谢纵微刚刚那句话倒是给了他启发。
“阿耶,阿娘,我如今虽然岁数大了,但仍没什么成就,日日吃住在家里,我自个儿厚颜便罢了。待到新妇入门,难不成也让她和我一样,过手心朝上朝您二老要银子的日子?这也太难为情了。”
李珠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闻言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小舅舅——看不出难为情的样子呀!
“小舅舅才不是没成就呢,上回我用你给我做的会飞的竹蜻蜓和璜姐儿换了一个很漂亮的香囊,她喜欢得不得了呢。”李珠月说着,站起身来,让大家看她腰间坠着的香囊。
施朝瑛拉着女儿坐下,又看向施琚行:“也是我不好,忘了问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正经人家嫁女儿,可不是光看皮囊。”
施令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视线,抬起头来,后知后觉。
长姐刚刚那话是不是特地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