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乃是圣人手足, 身份贵重,偏又是在三王争储这样的关键当口出了事,消息一传回汴京城, 不止是文武百官跟着担忧, 百姓们也咋舌不已。
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的卢太妃听闻亲子出事的消息之后,终于肯放下手里的权柄,人的精气神也迅速垮了下去,关紧了门户,独自在含象殿中养病, 连建平帝派人过去,她也不见。
这日顾昭仪去临华殿给徐淑妃请安的时候,路上见着建平帝跟前伺候的御前内监冯兴带着人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内侍手上都捧着东西, 想来是圣人又给含象殿那位赐了东西过去,但人家还是没收。
顾昭仪轻轻摇了摇团扇,她对卢太妃自是没什么好感, 正经婆婆邓太后死得早, 耐不住还有个脾气强势不好惹的卢太妃,这些年来, 她也没少挨过卢太妃的训斥。
等见到徐淑妃时, 顾昭仪笑着将这事儿说了:“这都第几回了?太妃那性子, 实在是太过倔强,连圣人的面子都不给。也不想想, 秦王没了, 今后她只能指望着圣人的孝心过活。”
徐淑妃正坐在玫瑰椅上,由宫人半跪在旁边替她染指甲,闻言眼神一冷, 慢悠悠道:“是啊,这人么,总得知情识趣才好。太妃被人捧着过了大半辈子,这会儿冷不丁地要她低下头来,这滋味儿是不大好受。”
顾昭仪心知肚明,就算卢太妃放了权,这执掌六宫的美差也不可能落在她一个膝下唯有一个公主的九嫔之首头上。而如今吴王办差出了错,正为圣人所恶,吴王之母陈贤妃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安王系云德妃所出,她已不问世事许久了,整日就在丽德殿内的小佛堂里诵佛念经,连安王成家这样的大事都不肯出来,更遑论是争夺宫权这样的红尘之事,更是不会沾染了。
算来算去,可不就便宜了徐淑妃?昌王前段时日虽也被圣人严加训斥,但近日又好起来了,待到徐淑妃将宫权牢牢握在手里,这母子俩可谓是风生水起,东宫之位的归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十有八九要落到徐淑妃母子头上了。
这么想着,顾昭仪对待徐淑妃愈发殷勤。
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过来,说是昌王妃带着小郡主进宫来给徐淑妃请安了。
人家婆媳俩多半有什么私密话要说,顾昭仪识趣地起身告退,出门时正好遇见昌王妃牵着才两岁多的小郡主,两方人彼此见过礼,顾昭仪看着昌王妃的背影,嗤笑一声。
她身边伺候的迎兰有些不解,一边替顾昭仪打扇,一边低声问道:“娘娘可是觉得昌王妃有什么不妥?”
都说薰风解愠,顾昭仪只觉得心浮气躁,看着瓦蓝的天,高高的红墙,她心里憋闷,冷笑道:“哪儿轮得到我来指点人家呢?再怎么不妥,人家也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迎兰喏喏应是,心里却嘀咕,娘娘这语气,说的可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三王鼎立之局已破,吴王率先失了圣心,昌王比之安王还是出色不少的,如今他再稳些,后面的路别走错,圣人只能将储君之位给他最出色的儿子。
但昌王妃看着清瘦了许多,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去不掉的忧愁,要说昌王夫妻和睦,顾昭仪是不信的。
夫妻不和,必生灾祸。尤其是皇家的夫妻,不是一条心,怎能成事?
自然了,这样的话顾昭仪没必要明说,这宫里的日子太长、太寂寞,她巴不得有新鲜的热闹事儿可以看。
……
谢均霆听说秦王出事,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谢均晏看出了弟弟的烦躁,他将面前的书册翻过一页,眼睫低垂,瓷白脸庞上一份躁意也无,看起来分外秀致清隽。
支起的窗扉间可见窗外翠竹挺秀,氤氲出丝丝缕缕的凉气,但谢均霆就是静不下心,他想起秦王这些年来送给他的各种玩意儿,一时间长吁短叹,闷闷地问他:“阿兄,我心里难受。”
弟弟虽然平时看着混不吝,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谢均晏嗯了一声,把绿翘送来的那碟葡萄往他面前推了推:“吃些葡萄降降火吧。”
谢均霆把葡萄咬得咯吱咯吱响,声音不大,却很磨人。
谢均晏无奈地合上了书册,对着他招了招手。
跟逗小狗儿似的。
谢均霆不满地挪了过去:“做什么?”
“那葡萄有我一份,都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谢均霆没想到他要和自己说的话竟是这个,一时间眼都瞪圆了,又是失望,又是憋闷,气呼呼地把那碟葡萄推到他面前:“吃吧吃吧!你就知道吃!”
这话倒是把兄弟俩平时的状态颠倒了过来。
谢均晏不以为意,修长的指拈起一个圆滚滚的紫葡萄,剥了皮,露出里边儿晶莹的果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你可记得,咱们六岁生辰那年,秦王送了什么礼物给我们?”
谢均霆托着腮,有气无力道:“当然记得,那时候秦王悄悄回了汴京,带着我们去景山骑马凫水,还笑话我们俩的裤衩颜色太不起眼,在水里的时候看着不明显,若是出事了他注意不到,还给我俩换了条大红色的裤衩子……”他越说越精神,猛地转头看向正笑着的兄长,低声道,“阿兄你的意思是,秦王没死?”
谢均晏拿过湿巾子擦了擦手,嗯了一声。
秦王擅长凫水,他和均霆就是由他调教出来的。纭河水患之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大人们在其中有什么盘算与安排,他并不清楚,谢均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熟悉水性的人在那样的险境中总比旁人多了几分生机。
谢均霆高兴过后,又有些迟疑:“可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消息传来。”顿了顿,他又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呢,说不定他早就爬上岸了,就是身上的宝石都被洪水冲走了,没有盘缠,走得格外艰辛些。”
见弟弟三言两语地自把秦王上岸后的事儿说得像模像样,连他半路饿了就去田里掰嫩玉米吃的情节都想出来了,谢均晏失笑:“这样的事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边儿的时候,多吃葡萄吧。”
谢均霆哼了哼,他又不是缺心眼。
“不过阿娘院子里结的这葡萄真好吃,往年怎么没有发觉这葡萄滋味这么好?”这两日一直压抑着他的心结没了,谢均霆吃起葡萄来更有劲儿了,一口一个,也不剥皮,把果肉里的葡萄籽儿咬得嘎吱响,又一口吞了下去,谢均晏看了觉得伤眼,又拿过葡萄,剥了皮又递给他:“不能讲究些?”
谢均霆接过葡萄往嘴里一丢,照样嚼得嘎吱响,笑嘻嘻道:“阿兄,这就叫殊途同归,有什么好讲究的?”
谢均晏淡淡看他一眼,安慰自己,好歹均霆现在说话能用几个成语还不出错了,他不该过多要求他。
手上给葡萄剥皮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谢均霆不免觉得受宠若惊:“阿兄,你今日怎么对我那么好?”
谢均晏还没说话,就见谢均霆抖了抖肩,以一种很勉强的语气道:“罢了,你还是别说了,我怕待会儿你的话太肉麻,会酸倒我的牙。”
谢均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均霆,你实在是多虑了,不要把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栽到我头上。”谢均晏自问并不是一个情绪充沛,会说些让人感动心软的话。
除了在阿娘面前,还有极少极少时候,在阿耶和弟弟面前,他匮乏的情绪会丰富些,旁的时候他鲜少用心,只是冷眼看着事态发生。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小厮进来通传,说是老太君身上有些不好,夫人已经过去了,让他们也跟着赶紧过去。
谢均霆脸上散漫的笑意一僵,接过兄长递来的湿巾子擦了擦手,两人并肩往寿春院走去。
……
寿春院
老太君躺在床上,头上戴着抹额,一脸病色,人情绪也不好,怏怏的,施令窈进了屋之后,她更是沉默。
施令窈不是当年那个雄心壮志,要让谢家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新妇了,她看出老太君不想和她说话,也不勉强,苑芳给她端来一个八足圆凳,她便安安静静地在老太君床前坐着,想着刚刚出门前还没看完的账簿。
近来天儿热,按理说香粉铺子的生意应当会受影响才对,但汴京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爱漂亮,见朱雀大街上的这件铺子里买回去的香粉扑在脸上并不会像其他香粉那样爱凝结成块儿,夏日天热,脸上出了汗也不曾出现一道道的白痕,一时间铺子上的生意倒是又空前好了起来。
前些时日上了两款新香粉与四时花露,反响也不错,林林总总的都给她挣了能打一套头面的钱了。
说来,再过不久就是谢纵微的生辰了。两人和好之后给他过的第一个生辰,怎么着都能用些心思吧?该送他什么礼才显得她很用心呢?
发冠?玉佩?笔洗?他很喜欢前朝东明先生的字画,不如让苑芳帮她留意着,寻一幅真迹送他。
施令窈坐在那儿出神,虽是发呆,但她面上一片娴静之色,背脊挺直,坐在那儿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蕖,在这样让人心浮气躁的夏日里格外出挑,多瞧她几眼,心里也是舒坦些。
老太君望了她好几眼,见她都没有反应,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施令窈缓缓回神,迎上老太君难掩疲态的眼神,微笑道:“君姑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渴了,拿些水来。”话音刚落,便有女使去倒茶。
竹苕扶着老太君慢慢坐了起来,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让她这样半坐着的时候能够舒服些。
女使端着茶盏,却不知该递给谁。
“我来吧。”施令窈稳稳地接过茶盏,喂老太君喝了小半盏,见她眉头微皱,想别过脸去,便及时收了手,把茶盏递给身后的女使。
施母体弱,施令窈经常在她床前侍奉,这套动作自然熟练。
竹苕拿着帕子替老太君按了按唇角的水痕,笑着道:“夫人纯孝,有您在跟前,老太君脸色瞧着都好了许多呢。”
施令窈笑了笑,没说话。
竹苕这话是想缓和老太君与她之间的关系,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隔着一个谢拥熙,老太君左右为难,又忍不住偏心,对她还有谢纵微心里都是存着怨气的。
施令窈也不在乎这个,能维持着表面和平就很好,大人之间的关系不要影响到两个孩子便是了。
毕竟这么多年,老太君对两个孩子的情意做不得假,施令窈也要感谢她多年来对双生子的庇佑与照顾。她也不想看到大宝小宝两头为难。
“我拿了些燕窝来,让小厨房每日给君姑炖一盅吧,加些大枣,或是牛乳一起炖,当添道甜食,开开胃口也是好的。”施令窈微微侧过脸,苑芳笑着奉上一个黑漆嵌螺钿莲纹锦匣,竹苕连忙接过,嘴上说着夫人有心了的话。
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个孝顺的,我一直都知道。”
听这架势,后面必有反转。
施令窈保持微笑:“这是我的本分。”
“但……”
老太君提着嗓子,正要往下说,就见两道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径直进了屋,她原本还有些不快,但抬眼一看,来人俨然是她的一对乖孙孙,老太君登时露出了笑:“天儿热,你们兄弟俩怎么过来了?竹苕,快搬两个杌子过来,让他们坐着。小厨房准备了什么饮子没有,也端些过来吧。”
苑芳在施令窈身后站着,听着这话,心里悄悄撇了撇嘴。
对儿媳妇和孙子的态度,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方才还有气无力的呢,这会儿见着两个孩子,不说声如洪钟,但可比方才看着有力多了。
“祖母没事儿吧?”
谢均晏皱了皱眉,女使们便不敢再动作了,低眉顺眼地把两个杌子又拿了回去。
苑芳适时地退到了后面些的位置,身姿挺秀的兄弟俩站到他们母亲身边,对着老太君好一顿嘘寒问暖。
小辈孝顺,老太君自然觉得窝心,只是这会儿她有事要和施令窈说,两个乖孙在这儿,她不便开口啊。
“还没看着你们成家立业呢,祖母哪舍得有事儿。只是人老了,三病两痛的,避免不了。”老太君慈爱地看着两个孩子,心里虽为他们下意识露出与施令窈更加亲近的姿态而有些悲凉,但还是强撑着笑脸和他们说话。
谢均晏与谢均霆在老太君床榻前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逼得老太君茶都多喝了两盏,脸上的疲色再也遮掩不住,他们这才收手,愧疚道:“是孙儿欠了打算,一直扭着祖母说话,您本就亏了精神,这会儿可别再费劲儿陪我们了。您歇下吧,明儿下学过后,我们再来探望您。”
谢均晏眼神诚恳,一张如玉般的面容俊逸秀美,脸上的孺慕纯孝之意做不得假,老太君看着,只得点头。
施令窈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坐了好一会儿,见状也凑上前关心了几句,老太君看着母子仨相似的脸一起凑到面前,只觉得心累,挥了挥手:“忙你们自个儿的去吧。你们阿耶事忙,不必劳烦他过来一趟了,我知道他有这份心就好。”
谢均晏颔首应是。
母子仨出了寿春院,天色尚早,她看着翠绿柳树上吊着嗓子长鸣的蝉,笑着道:“今儿反正也没事,不如咱们一块儿去逛逛街吧?今年天热,多给你们做几身换洗的衣裳。”
近来赚的银子多,当然不能只给谢纵微买东西,大宝小宝也得雨露均沾才是。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想起上次陪阿娘逛街的惨烈往事。
但施令窈笑靥里带着满满的期待,谢均晏不忍让阿娘失望,点了点头:“好,多谢阿娘。”
谢均霆一闭眼一咬牙:“好,我也去!”
施令窈奇怪:小宝怎么摆出一副要上战场的模样?
不过最后达成了目的,有人陪她逛街了,施令窈高高兴兴地挽着两个少年的手出了门。
逛了一圈下来,谢均晏与谢均霆双双目光呆滞,遗传了他们阿耶的瓷白脸庞上带着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
施令窈嘟哝道:“你们那武师傅靠谱吗?怎么就没把你们俩的体力提上去呢?”
不过看着两个孩子这样,她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虚,拉着他们去前边儿的茶楼歇歇脚。
却意外撞见了一个本不会出现在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