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想说的话被一个带着急切之意的拥抱打断了。

谢纵微闭上眼, 让两具紧紧相贴,可以感知到彼此肌理温度与气息的身体告诉他,此时的一切都不是午夜梦回的虚妄。

是真的。

“不重要。”谢纵微侧过头, 在施令窈耳边落下一声她听来莫名感觉如释重负的叹息, “……我现在可以感知到,你好好的。其他便都不重要。”

他的声音有些干,像是被烈阳晒久了之后失去了青葱水泽的竹,仍然挺秀清隽,低落下去的气韵里却藏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脆弱彷徨。

失而复得, 多么珍贵,但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在回来的一路上,谢纵微麻木地想着, 她再度离去的可能。

他们都是肉体凡胎, 很脆弱,像是他供奉在大慈恩寺案堂前的长明灯,抽开灯罩, 魂魄如焰火, 飘摇不定,一阵风吹来, 就会熄灭。

他甚至不敢去深思她身上的奇遇。

只期盼着上苍永远垂爱于她, 不要收回这道神迹。

谢纵微没有睁开眼, 放纵着其他感官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感知着她的存在。

隋蓬仙在一旁看得都有点害羞了, 她刚刚没看错吧?谢纵微在死丫头脖颈间狠狠吸了一口。

她不得不承认, 谢纵微长着一张客观上极易获得人们至高赞美的无瑕脸庞,骨相极佳,鼻尖挺翘, 那他埋首嗅闻的话,鼻尖也会透过轻薄的衣衫,接触到那片柔软的,脆弱的,鲜少有人到访的肌肤……

隋蓬仙抿紧了唇,内心汹涌澎湃。

此时女使轻手轻脚地过来,说定国公来了,随行的还有几位太医。

太医?他们一诊脉,那她这出戏还怎么接着往下唱?

施令窈一把将还抱着她勾勾缠缠的谢纵微给推开了。

现在不是耽于情情爱爱的时候!

“放心吧。”施朝瑛看着眼巴巴望向自己的妹妹,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仍满脸苍白的妹夫,为妹妹下意识对自己的依赖感到一阵微妙的爽。

“那些太医,心眼比你满匣子的珍珠都要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看着被妻姐一句话就安抚下来的妻子,谢纵微抿了抿唇,轻轻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

施令窈看着他比平时淡了不少的唇,有些心疼,看着都不好亲了。

“要不然待会儿让太医也给你把把脉吧?”

现在看着,谢纵微比她更需要太医的帮助。

谢纵微莞尔,点头说好。

线条清绝的脸庞此时仍未恢复血色,在他微笑间,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便显出几分脆弱的神性。

夏日里,他却像是雪山之巅的莲花。让人看得心里不自觉一静。

施令窈贪看男色,又担心惹来长姐她们的嘲讽,连忙把脸埋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灵动的眼,悄悄看。

对于妹妹的那点儿小心思和妹夫使的小伎俩,施朝瑛心里门儿清,更觉得没眼看,索性转身出去吩咐女使们去厨房做一些清热败火的饮子。

施琚行在一旁看得忍不住皱眉,想拔腿就走,又放心不下阿姐。

都是大男人,二姐夫为何要做出这副弱柳扶风的小男人做派。

隋蓬仙也在悄悄看。

朋友夫,好颜色,不多看两眼,非人哉。

肩头忽地落下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

隋蓬仙一瞬间回神,赶在男人开口之前瞪他:“怎么才来?你怎么没等我被人欺负死再赶过来?”

隋蓬仙细腰挺得笔直,昂然铮铮。

赵庚深深望她一眼。

回家再与你算账。

“几位太医,请吧。”

苑芳连忙请几位太医进屋来,众人识趣地往屏风后避了避,谢纵微坐在床沿边,握紧了她微凉的手。

“劳烦孙太医,替我夫人诊脉。”谢纵微又恢复了那副疏冷模样,淡淡投来的视线让孙太医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连忙道分内之事,自当尽责。

几位太医都是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不消几个眼神,便意会地给出了她们想要的答案。

“几位太医,也替我夫君瞧一瞧吧。”施令窈倚在软枕上,拉住谢纵微的手,“我瞧他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中了暑热?”

夫君。这个称呼,她说得愈发顺口了。

谢纵微含笑望她一眼,没有拒绝。

孙太医恭恭敬敬地替他把了把脉,心里有些琢磨不准,怎么,这是要上演碰瓷夫妻档?

嗐,这些贵人,心可真黑啊。

老油条孙太医微笑着和同僚们对了一个眼神——来都来了,总不能横着出去。

于是谢均晏和谢均霆直至下学才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双双病倒的耶娘。

分别被太医盖戳了受惊体虚和急怒攻心的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施令窈咳了咳,对着站在屏风旁,僵硬到神情与身体都发滞的两个少年招了招手:“大宝,小宝,过来。”

谢均晏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肢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母亲病榻前的。

谢均霆:……阿兄你同手同脚了。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小节的时候,谢均霆也连忙挪着螃蟹步走了上去。

兄弟俩半跪在床前的脚踏上,一人英秀,一人俊美,两张不大相似的脸庞上此时都露出了深切的担忧之色。

“阿娘,您没事儿吧?”谢均晏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力道轻微到让施令窈生出自己是琉璃小人儿的错觉,看着外表不尽相同,但脸上担心之色如出一辙的双生子,她有些后悔,应该提前和他们说清楚的。

谢纵微体会过那种惊惧的滋味,自然也知道,曾被失去母亲的阴影深深笼罩十年的两个孩子乍一闻讯,会是怎样的心情与表现。

谢纵微睨了一眼快要哭出来的两个少年,温声道:“演戏演全套,莫怕。”

如今还在施家,谢纵微自然不好在这种时候就与妻子躺到一张床上去,因此只坐在床沿边,与她说着话,没有旁人打扰,静静的,谢纵微便觉得美好知足。

但看着双生子一来就跪在床边,不动声色地把他从妻子身边挤开,谢纵微轻轻压了压眉梢,告诉自己,是阿窈很辛苦才生下的孩子,要对他们好一些。

谢均霆有些不服气,下意识地就想顶回去,抬起头,却见阿耶脸色还残留着欲碎的苍白,连带着那张端严若神的脸庞也染上了凡尘俗气,变得温暖平和。

“阿耶都这样了,阿娘定然更需要我们的关怀。”谢均霆轻轻握住那截纤细伶仃的手腕,“您别瞒着我们。”

施令窈一边被双生子感动得泪眼盈盈,一边透过模糊迷离的泪眼去看谢纵微,见他半垂着眼,侧脸清绝,不说话间便逸散出些许忧郁之态,也有些心疼。

嗐,说到底,还是她太会演了,把他们爷仨都骗得团团转。

“我真的没事。”施令窈抽出手,摸了摸两个少年的头,“我怎么舍得再丢下你们两个呢?看到你们这样关心我,我浑身都舒坦,恨不得立刻弹起来再去院子里打一套八段锦。”

谢均晏被阿娘夸张的语气逗笑了,白玉般无瑕的脸庞上乌云散去,露出几分笑,那张丝毫挑不出错的少年脸庞便脱离了瓷像般的生冷,多了几分人情味。

“阿耶呢?我们听说您今日直接告假了,果真没事吗?”

双生子默契地将眼神都投向坐在一旁,神态有些奇怪的阿耶。

谢纵微回应的却是来自妻子的那道视线。

“无妨,一时间大悲大喜,年纪大了,有些调理不过来罢了。”谢纵微轻描淡写,丝毫不顾双生子转瞬间变得微妙的神色,“和你们阿娘在一起歇了大半晌,好转许多,无需担心。”

阿耶主动把年纪大了这一条弱点摆出来,倒是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出口攻击了。

谢均霆干巴巴道:“哦,哦,那就好。阿耶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嗯。”知道小儿子别别扭扭地在说真心话,谢纵微偏偏还要郑重其事地应下,“为了你们阿娘,为了你们,为了我们一家四口。”

“我会保重好自己,不让今日的事再度发生。”

那种几欲摧心剖肝的痛苦,与站在悬崖边,只差一点便要跌落的恐惧交织着箍紧他心脉的折磨,只这一次就够了。

听得他这样郑重的语气,施令窈愣了愣,柔软的目光转向仍半跪在床榻前的双生子。

她主动握住谢纵微的手。

他心里一荡,正想顺势与她十指紧扣,却被她牵着落在了两只同样骨感细长、细腻如玉的手背上。

她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眼尾浓密的眼睫被洇出一点儿湿漉漉的痕迹,是她真心的证明。

谢纵微手指缓缓收拢,那双深邃的眼始终望着她,点头,没有出声,施令窈却觉得心潮满溢,快要被他无言目光中的情意勾得要醉晕过去。

感受到手背上被温热覆上的触感,谢均晏顿了顿,也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

一家四口,密不可分。

……

因着这一桩事,原定搬回崇明坊的日子自然得往后推了。

施令窈以为谢纵微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高兴,却不曾想他仍然淡然自若,她暗自嘀咕的时候,回头一看,山矾正在使唤人往碧水院里搬东西。

她登时便明白过来了。

谢纵微牵起她的手,低低道:“我留下来照顾你,不好吗?”

“不好!”

施令窈狠狠瞪了最近愈发贪的老不正经一眼,却见谢纵微一本正经道:“哪里不好?阿窈,你得说出来,我都改。”

语气诸多诚恳,那双单薄微挑的凤眼里含着的都是柔软笑意,施令窈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她才想说什么,赶在话音吐露之前,有些羞恼地咬住了唇,撞进他带着些坏的眼神里。

“你就是故意的!”

他要做的那些事,她光是在脑海里回想一遍都觉得身上发烫,泉芯涨潮,怎么肯遂他的愿,诉之于口。

被妻子含羞带嗔地这么一瞪,谢纵微十分受用,将人拉到怀里,颀长有力的手按住那截细细的腰,不消多时,她便消了气,像一滩春水般,软倒在他怀里。

“你才不是为了照顾我,你是为了满足自个儿的私欲。”

听着她的抱怨,谢纵微笑了,手指若有所思地擦过她嫣红饱满的唇。

身子软了,嘴还硬得很。

他心底快速掠过的那些染了靡靡华彩的念头,都被他暂且按下,面对怒骂他是老不正经的妻子,谢纵微坦然点头应下,却又带着些许疑惑,低声问她:“阿窈,舒坦的只有我吗?”

他记得,她也是很贪的,却又很容易满足。

有时候轻易到他只是换了换指法,天边便要落下骤雨。

施令窈被他问得脸上又泛起红潮。

她想推开他,离开这张危险的罗汉床,婀娜的腰刚刚挺直,还未发力,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拉了回去。

奇怪,明明是白日,他的眼瞳里为什么映出的都是夏夜的潮与热。

“大人,昌王与昌王妃正在门前等着,递了帖子要向您和夫人赔罪呢。”

意乱情迷间,门外传来山矾的声音,谢纵微立即扯过一旁软如烟云的披帛,盖住她光润白嫩的肩。

良久。

谢纵微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先出去,你歇着就是。”

施令窈没说话,面颊酡红,像一朵委丽倾地的海棠。

谢纵微不敢再看,又碰了碰她的面颊,平静了一下呼吸,散开花罩下缀着的珠帘,这才走了出去。

屋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浓郁的玉麝香气环绕着她。

施令窈无力地垂下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泡到涨潮了。

出了门的谢纵微又恢复一副翩然君子的模样。

“大人?”山矾等候着他的指令。

谢纵微视线落在葡萄架外那方池塘里恣意游动的小红鱼上,面上神情镇定自若,一如往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脑子里还充斥着多少肮脏的东西。

山矾见谢纵微一脸高深莫测,迟迟没有出声,会意地点了点头。

要让昌王夫妇吃个闭门羹嘛,他懂了。

“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谢纵微有些疑惑地看着山矾的背影。

不过不重要。昌王那等人,给他吃点儿闭门羹开开胃也挺好。

夏日的天,很蓝,谢纵微迎着日光眯了眯眼,朝堂的水却有再度掀起波澜的意思。

他想起一门之隔的妻子,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想,只能夜里多卖力些,向阿窈赔个不是。

……

昌王夫妇吃了个闭门羹,昌王妃有些畏惧地看着脸色苍白,周身弥漫着阴沉气息的昌王,低声道:“夫君,你身子还没好全,回马车上歇会儿吧,我在此等候便是。”

做戏做全套,昌王遇刺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他也是实打实地往自己身上划了两刀的。

臂膀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昌王满心暴躁,只觉得诸事不顺。

埋在朱雀大街那间铺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取出来,与谢纵微的龃龉越来越深,这次又让父皇知道,喝令他们登门道歉。偏偏谢纵微与他的夫人是一点脸面也不愿意给他,堂堂亲王,居然沦落到登门致歉却被拒的地步。

昌王越想越觉得不痛快,见到昌王妃低眉顺眼的样子,想骂几声,又想起这是在外面,一旦夫妻不和的流言传开,对他得登大位一事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罢了!回吧。”

无功而返,昌王本就烦躁,夫妻俩一路无话,等回了王府,昌王更是头也不回,径直往崔侧妃的院子走去。

昌王妃咬住唇,双眼含泪。

难道就他自己有气吗?她心中的百般委屈又能和谁说去呢。

女使梅雪心疼地扶住她的胳膊,轻声道:“王妃,您也得为自己多打算些才是。”王爷的心都在霸业和妾侍身上,王妃至今又只得了个小郡主,才两岁多,病怏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立住。

王爷偏心,是府上的人都知道的事儿。不然此番邀首辅夫人到府上做客,王爷怎地不交给最受宠的崔侧妃去做,却要让王妃去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儿?

昌王妃叹了口气:“罢了,我在这府里……”她摇摇头,苦笑一声,“有几日不曾进宫给母妃请安了,走吧。”

梅雪低眉应是,扶着人转身又登上了马车。

宫里这几日正热闹。

临华殿内

徐淑妃见儿媳妇来了,亲亲热热地搂过她的手,脸上不见异色,笑着与她唠了一会儿家常,昌王妃的心却紧紧提着。

外面宫道上传来阵阵啼哭声,她觉得瘆人,悄声问道:“母妃,是谁这般大胆,敢在内宫喧哗?”

“这等关头,还能是谁?”徐淑妃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风娇水媚的脸庞上露出几分隐隐的得意,“四皇子……哦,如今该称呼一句康王了。他不日就要前往封地,可怜见的,小小一个人儿,如今脑子又不甚清醒,万一身边围着的都是些恶仆……山高皇帝远的,谁又能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嗤。也难怪王贵嫔要日日哭,夜夜哭了。”

原来是王贵嫔。

昌王妃心里一时生了些不忍,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虽然昌王和徐淑妃都不喜欢她的茗姐儿,她却很珍爱自己唯一的女儿。

康王落水一事,迟迟找不到幕后凶手,只处置了一批宫人权当搪塞王贵嫔。

昌王妃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一时没有说话。

徐淑妃不屑地睨了儿媳妇一眼,又道:“行了,没什么事儿你便回去吧。近来宫里事情多,你不必常常进来。”

昌王妃低头应是。

徐淑妃没有格外恩典,昌王妃便只能步行去宫门口乘坐马车,再行回府。

梅雪扶着昌王妃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低声道:“不愧是母子呢,淑妃娘娘也是一味地偏心眼。”

有什么错,都是儿媳妇不好,她儿子倒是清清白白。

昌王妃示意她噤声,心里凄苦,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

到了宫门口,她正想上马车,却见一道惊鸿身影,打马飞过,走得远了,那人头上戴着的紫金冠在日光下招摇出的眩目之感仍在。

梅雪一眼便认出来了:“是秦王殿下呢。”

圣人冷待自己的儿子,却重用秦王,朝中不是没有圣人属意册立秦王为皇太弟的声音。

昌王妃想起薄情寡义的枕边人,颇觉齿冷。如今尚且如此,等他真的登上帝位,她这个结发之妻能不能坐稳中宫之位,都还难说。

秦王才从河东府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南下巡河的差事。

卢太妃难得露出些疲惫之色,让他近来谨言慎行,不要惹了圣人与其他几位皇子的眼。

秦王心乱如麻,这些都抵不过窈妹出事的消息让他心惊。

终于,施府近在眼前。

秦王翻身下马,做了千百回的动作,不知怎得,这回格外笨拙,险些跌了个大马趴。

门房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这位老熟人:“秦王殿下,您吃醉了?”

秦王摇了摇头:“劳你帮我通传,我想见一见二娘子。”

门房嗳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跑两步,就见一雍容闲雅、英英玉立的青衣郎君缓步朝他们走来。

谢纵微与秦王视线相撞,两人默契地扯了扯唇,勾出一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