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首辅谢纵微, 自然了,在私底下,大家更爱用汴京第一俊鳏夫来称呼他。当年他发妻坠崖早亡, 他也险些跟着跳崖殉情的事儿虽然只是坊间传闻, 也没人能够证实,但只看谢纵微这么多年来都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容染指的清冷模样,便是最八卦的贵妇女眷,也没能扒出一丁点儿关于谢纵微的花花消息,众人便对他隐隐多了几分怜爱。
但前段时日, 传出谢大人的发妻仍在人世,只是当年伤得太重,无奈被送去苦缇大师处静心休养, 如今过了十年, 人好了,便回来与谢大人一家团聚的事儿。
众人:我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愿意信呢。
多半是谢大人人到中年,花花肠子终于翻起来了, 讨了个和自己亡妻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小美人, 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好名声,才编造出这么一出谎言, 把发妻的身份按在了小老婆身上, 来这么一出移花接木, 美人与名声他都有了,岂不快哉。
据知情人透露, 近日汴京各家夫妇间吵架时, 妻子总会莫名其妙地来上一句‘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谢纵微不够洁身自好,纳了小老婆还扯着亡妻的幌子给人抬身份惹的祸。
大姑娘小媳妇儿设身处地, 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若是谢大人那位亡妻,死了十年之后听说夫君续娶,新人与自己长相有几分相似不说,夫君还自己的身份给了后来的新人,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也要唤那个女人为阿娘,真是能当场气活过来。
但现在女眷们看着朝高台上走去的一家四口,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想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其中不乏有昔年与施令窈打过交道的人,她一出场,便瞪大了眼。
“错不了,错不了……哎哟,这回是咱们弄错了,这人真是谢大人的发妻,是施家二娘啊!”
“只是她怎么瞧着还是那么年轻?乍一看跟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似的。”
是啊,虽说在苦缇大师身边静心休养多年,但是佛法能把人滋润到容颜不改,青春常驻?
若真有那么神,那她们也得考虑一下去吃吃斋饭,念念佛经了。
众人嘀咕间,见一风姿绰约的大美人亲亲热热地挽起施令窈的手,拉着她走在前面,两人说说笑笑,看起来亲密极了。
“嚯,定国公夫人那性子,谁不知道,是汴京第一古怪!谢大人应当没有那等本事,能让定国公夫人放下身段,和一个赝品这般亲热吧?”
有人的关注点却歪了一下:“难怪谢夫人和定国公夫人能玩儿到一处去呢,她们俩,都不会老吗?”
众人的视线落在那两张同样鲜活明媚的脸庞上,沉默了一下。
“施家二娘可真是好命……跟俩半大儿子走在一起,跟亲姐弟似的。”谢大人自不必说,在汴京一众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堆里,可谓是鹤立猪群,仪望俱华,和如今看着仍旧青春美貌的施家二娘走在一起,也十分相衬。
施令窈没有注意到众人含了许多复杂情绪的注视,她反手握住了隋蓬仙的胳膊:“臭阿花,你不是说你不来吗?”
用隋蓬仙的原话就是,打马球晒死了,一定会晒红她那一身冰肌玉骨,她舍不得这么折磨自己,所以隔空祝福她多多进球就好。
这会儿见到她,施令窈有些新鲜,盯着她瞧个没完。
隋蓬仙娇滴滴地哼了一声,她怎么可能告诉死丫头,是因为老东西要回来了,她不想连着几日下不了床惹得死丫头笑话,这才过来突击锻炼一下。
这种小心思,隋蓬仙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两个女郎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往前走,将后面的父子仨远远抛在了后面。
谢纵微看着妻子透着飞扬欢快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两个儿子,语气都温和了许多:“待会儿你们可要上场跑一跑?东西都备齐了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点头:“等看过阿娘那一轮赛事,我们再上场。”
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对着他的时候不太可爱。
谢纵微颔首,余光瞥见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便知道,是秦王来了。
双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打扮得令人眼前一亮的秦王朝着施令窈走去的那一幕,见谢纵微十分淡然,脚下步伐不疾不徐,谢均霆挑了挑眉:“阿耶,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谢纵微甚至笑了笑,风轻云淡道,“主动过去开屏逗你们阿娘开心的一只花孔雀罢了,均晏、均霆,你们像我一样,要有容人的雅量。”
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走在一块儿,这种被外人齐刷刷注视着、羡慕着的感觉,实在太好,像是春风拂面,身上一轻,让谢纵微的心情变得很好,看着那只花孔雀围着妻子飞来飞去,他也能微笑着表示随他去吧。
过了明路的,和那些只能走偏门的花孔雀可不一样。
看着阿耶神气十足的背影,谢均霆正要开始嘲笑,就见谢纵微侧过脸,瞥了他们俩一眼,眼神里含了些警告:“还不快过来,要让你们阿娘等多久?”
谢均霆只得话咽了下去,和兄长一块儿乖乖跟了上去。
他们作为晚辈,又是臣属,自然要去卢太妃面前请安问好。
早在他们一家四口入了围场的时候,秦王就注意到了那阵动静。
他顾忌着卢太妃,怕自己惹出事,会让她对施令窈印象不好,这才死死忍住冲上前去把谢纵微踹飞,换自己顶上的想法,只能紧紧捏着拳,一双俊俏风流的桃花眼盯着施令窈的方向,隐隐流出些委屈的水光。
卢太妃端坐主位,一张保养得宜的雍容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哪怕今日的盛事是她一手主办,到场之人俱是汴京的名流世家,场面很是热闹。虽说圣人临时身子不适,没有亲临,却也特地派人过来告了礼,又赐下太后礼制的仪仗扇,以示孝敬,
卢太妃对此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是看着陈贤妃、徐惠妃还有她们的娘家在听到消息时脸色下意识变差的模样,她心头就舒服了。
秦王自然知道,母妃和那些后妃合不来,他忍了又忍,直到施令窈她们快到阶下,他才转身对着卢太妃温声道:“母妃,儿下去迎一迎贵客。”
卢太妃瞥了一眼年过三十依旧不让人省心的儿子,点头:“去吧。”
秦王微微颔首,转身时脚下急促的步伐却仍能看出几分他此时的情绪。
陈贤妃摇晃着团扇的动作一顿,与站在她身后的侄女对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熬走了邓太后,原本以为后宫大权能够落到她手里,再不济,落在徐惠妃那几个老对手手里,她也总能有抢过来的那一日。
却不曾想,宫权被卢太妃那个老妪握在手里,一握就是十余年。
长者不慈,也别怪她们这些做小辈的起了别的心思。
陈贤妃慢条斯理地继续看戏。
秦王按下心头那些酸涩的情绪,仍对着施令窈笑得灿烂:“窈妹,你今天看着真精神。”
他的眼神落在那条抹额上,温润华彩的宝石在他眼底映照出一阵更加动人的光彩。
“窈妹,我就说你戴宝石最好看……”
世间最漂亮、最闪耀的那颗宝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秦王脸上的笑容太柔和,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脑门儿上那颗宝石:“卢太妃送给我的,我也觉得好看。”
母妃送给窈妹的?
秦王愣了愣,俊美风流的脸庞上浮现上淡淡红晕。
母妃认可了他心爱的人,送给她的礼物,正被她戴在头上。
这个认知让秦王感到莫名的羞涩和喜悦。
谢纵微走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秦王红着脸,含情脉脉望向他的妻子。
饶是他先前自得于有了‘名分’,但看着这一幕,仍觉得刺眼。
三十好几的老花孔雀罢了,装什么纯情。
“阿窈。”谢纵微平心静气地上前,“走吧,咱们一家人去给太妃娘娘请个安,莫要失了礼数。”
一家人这三个字落在秦王耳朵里,自然很不动听。
秦王瞪了心机深沉的谢老牛一眼,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门邪道,抢先一步和窈妹在众人面前以夫妇的身份露了面,打的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主意。
休想。
“均晏,均霆,今儿你们俩也要上场活络活络筋骨吧?若是想让人陪同,可千万别和我客气,叔陪你们好好打一场!”
秦王自小便和她一块儿打马球,施令窈对他的技术还是很放心的,闻言点了点头:“秦王殿下的球技很好,你们也可跟着他学一学。”
谢均晏和谢均霆从前没怎么接触过马球,有个熟手带着他们,施令窈也放心些。
有了她这句话,秦王脸上的得意之色多得快要藏不住。
谢纵微面无表情。
施令窈自然注意到了谢纵微有些异样的神情,但谁叫他没用,不擅马球一道呢?
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和隋蓬仙一块儿走在前面,去和卢太妃请安。
秦王特地落后两步,嗤笑一声:“谢大人也别伤心,窈妹也是为你考虑,知道你这样的柔弱文臣,在马上跑不了两个回合,就要被颠下来。让两个孩子看见,岂不是徒有失体面。”
谢纵微点了点头,似是赞同。
“秦王殿下说的没错,阿窈是比较体贴我。只能劳烦殿下多费些心思,教一教我与阿窈的孩子了。”
说完,谢纵微神色从容,越过他,往前走去。
秦王面色稍冷,心里咬牙切齿,又被谢纵微占了口头便宜!
……
自从知道有孕之后,施令窈便没能再有机会摸到球杖。
天光明媚,她站在马旁,一张英秀小脸神采飞扬,看起来劲劲儿的,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就要往她身上飘。
秦王看着她手里握着的球杖,有些遗憾:“我还是觉得那支镶了宝石的球杖更衬窈妹。”
“老东西,用着趁手些。”施令窈掂了掂手里的球杖,是她十一岁那年,阿娘寻了老匠人,用嫁妆里的好木头给她制成的,她用了好几年,现在握着球杖弯曲的手柄,一阵熟悉之意漫上心头,让她久违地感到浑身血液都在沸腾、躁动的感觉。
老东西·谢纵微含笑望了她一眼。
秦王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他对窈妹来说,应当是又老又新吧?毕竟还没被她开封用过……
不知想到什么,秦王老脸一红。
今日来的人多,便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一场上两队人马的配置。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施令窈与陈贤妃、徐惠妃的几个娘家侄女分到了同一场。
年轻的女郎们陆续骑着马入场,施令窈拍了拍马儿的头,它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对马来说,年纪有些大了,施令窈抱住马颈,和它亲热了好一会儿,在它耳畔低声道:“翻云,我们会拿到一个好成绩的,对不对?”
马儿温柔地咴咴两声。
施令窈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影轻盈而敏捷,谢均晏与谢均霆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下意识露出为她骄傲的神情。
从前,在他们眼中,只觉得阿娘柔弱、可爱,需要他们保护。
但在这一刻,他们发现之前的想法错了,他们的阿娘并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花,而是昂扬向上的竹。
“玩得开心些。”谢纵微抬头,看着妻子似在发光的脸,放弃了想叮嘱她注意安全的话。
虽然也是关心的话,但,终归带了些担心她,质疑她的意思,何必扫她的兴。
有谢纵微带头,双生子和秦王也连忙说了几句,都是盼着她旗开得胜,勇夺第一的吉利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快走吧。”她那么大个人了,还像七八岁第一次上场打马球一样,全家人都要上场为她加油助阵,感觉到有几阵异样的视线投来,施令窈觉得有些别扭,催他们别围在入口的地方,赶快走。
谢纵微点了点头:“去吧。”说着,他摸了摸翻云的鬃毛,“乖些,回来给你喂糖吃。”
加了药的草料吃不得,几块饴糖还是能吃的。
翻云亲热地蹭了蹭他的手。
施令窈看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驱马入了场,秦王此时也没了和谢纵微争高低的念头,众人退到高台另一侧留给家眷们观赛的地方,望着那一抹倩影在围场上轻盈奔跃,神情专注。
隋蓬仙嫌围场旁没有篷子遮掩,太晒,不肯下来,她身份贵重,坐在卢太妃左边第一位的位置上,托着腮看向围场上的好友。
啧,那截小腰绷得那么紧,看着真有力。
隋蓬仙兀自欣赏着好友的英姿,陈贤妃等人在一旁聊天叙话,她也断断续续地听了几耳朵。
骑在高头骏马上的黄衣女郎身姿灵活,一连截了对面好几个球,招式老练又精准,不一会儿功夫,就进了两个球,高台两边的欢呼叫好声络绎不绝。
陈贤妃面色微沉,看着在围场上被人打得节节败退的侄女,有些困惑,不是说事儿已经办成了么?为何施家二娘□□那匹马仍是精神奕奕,随着主人冲锋陷阵,丝毫看不出腿软病弱的样子?
一帮蠢货!
武惠妃同样不解,她和儿媳安王妃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喝茶。
反正冲在最前面的又不是她们。
底下人那些神情变化,自然逃不过卢太妃的眼睛。
她嗤了一声,毫不遮掩此时的心情,陈贤妃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道太妃在笑什么?”
“从前我就知道施家的小二马球打得不错,难为她静养了那么些年,也没荒废这门技艺,今儿的表现可真是不错,把你们几家的女郎都压了下去。唉,这孩子,一起劲儿了就不懂得人情世故,哪怕让一个球呢。”卢太妃摇着头,语气里却有几分笑,“待会儿我可得好好赏她。”
陈贤妃等人:……装到一半就不装了?
隋蓬仙听着那些或是奉承或是暗讽的场面话,心头腻烦,好在围场上局势精彩,她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竟也觉得有些热血沸腾。
但她是决计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做那些大幅度动作的,隋蓬仙想,大不了待会儿让死丫头陪着她去别处打一场过过瘾。
……
施令窈打完一场,只觉酣畅淋漓,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见她翻身下马,脸红扑扑的,眼睛却很亮,很高兴的样子,谢纵微看着,唇角也不自觉跟着上翘。
谢均晏连忙把水囊递了过去:“阿娘缓一缓再喝。”
大宝真贴心。
施令窈笑眯眯地接过,任由双生子围在身边像两只花蝴蝶似地飞来飞去,一会儿给她捏胳膊,一会儿给她捶背,小脸微扬,看起来十分享受。
谢纵微看着她细白的颈上红晕迟迟未退,便问:“待会儿还要上场吗?”虽说她之前也有练习,但正经上场与人比赛,和友人练习打着玩儿时的心情肯定不一样,她下意识使出全力赴战,力道使得大了,身上定然要酸痛。
施令窈摇了摇头,今日来这里,一是为了大大方方地在汴京众人面前露个面,二来也是想过把瘾,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马球。现在两个目的都达到了,她感觉到自己在体力上还是有所不足,自然不会勉强自己。
见谢纵微松了口气,施令窈不知怎得,又想起昨夜的事。
若不是谢纵微一直痴缠着她说那些漫无边际的话,她睡得好些,今日说不定还能上第二场!
都怪他!
看着妻子含着些怒意的眼波向他撞来,谢纵微不明所以,挑眉看向她,笑意温和。
施令窈没搭理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掀起一阵愈发秾丽的玉麝香气。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使劲儿踩了他一脚,又嫌不够,狠狠碾了碾,这才施施然走了。
谢均晏和谢均霆看着自家阿耶那双官靴上浮上一个脚印,默契地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见谢纵微仿佛被窈妹踩痛了,一时间停在原地没动,秦王抓紧时机,连忙大步跟上施令窈:“窈妹,待会儿我陪你打一场吧?我瞧你还没打尽兴,咱们点到为止就好……”
施令窈动了动胳膊:“好啊。”
语气轻快,笑容明媚,秦王一时愣在当场,又见面前英秀动人的女郎对着他微笑:“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搭档,对吧?”
最好的搭档。
秦王不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他执拗地不愿去深思,只点头:“对,一直都是,永远不会变。”
“你什么时候想打马球了,只管和我说,我都陪你。”
听到这句深情款款的话,谢均晏和谢均霆脸上的笑顿时僵了下来,再一回头,嗬,前不久还说要有容人雅量的阿耶,此时脸上已经挂了厚厚的一层霜。
谢均霆不由得感慨,人呐,果然不能说违心的话。
这不,打脸的时刻可不是猝不及防地就来了么?
……
这夜,卢太妃邀了一些人留宿在别苑。
施令窈之后又陪着隋蓬仙还有双生子各打了一场,回了屋之后觉得身上有些不得劲儿,在浴桶里泡了会儿,稍稍缓解了些,但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正捶着扯得酸痛的肩,忽地听到一阵动静,抬眼,见谢纵微站在屏风旁,正对着她笑。
“这是卢太妃的别苑!”
老王八蛋还这么大胆?
谢纵微轻轻挑了挑眉:“阿窈忘了,前不久,我们才在人前做过恩爱夫妻。”
所以他们被安排歇在一间屋子里,在外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做过。恩爱夫妻。
这几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意味深长,施令窈抿了抿唇,拿枕头砸他:“我不管,你快出去。”
她今晚可受用不住他的服侍。
谢纵微轻巧侧开身子,避开她的枕头攻击,晃了晃手里的药油:“好,我出去。”
“但得先让我给你按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