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卢太妃想要见她?

施令窈有些惊讶, 却没有害怕的情绪,对着崧蓝颔首,道了句‘稍等’, 把怀里的小人儿交给乳母, 对隋蓬仙眨了眨眼:“留着下次再请吧,不许忘了。”

隋蓬仙嘁了一声,却低声道:“我陪着你一块儿去?”

施令窈摇头,握了握她递过来的手:“银盘陪我一块儿去吧。绿翘,你搭一程定国公夫人的车, 把东西拿回去。”

绿翘年纪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会儿听娘子说什么, 她都连忙点头:“是, 婢知道了。”

见她脸都发白了,还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施令窈莞尔:“回去吧, 我今晚想吃红焖羊肉, 你回去了记得和黄大娘说一声。”

绿翘乖乖应是。

崧蓝眉梢微沉,还有心思想着今晚回家吃什么……

上了马车, 车舆内只有施令窈主仆二人并崧蓝与另一位宫女。

崧蓝的目光止不住地凝在那张莹□□致的脸庞上。

她们从前也是见过许多回的。

施令窈只有七八岁, 还是个小娘子时, 崧蓝常奉卢太妃的命令,到御书房去给秦王送点心, 往门口一站, 都不用特地去看,一堆小萝卜头里最玉雪可爱的那一个很是显眼,她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到了她身上。

崧蓝知道, 那是施太傅家的小女儿,找到了她,就不愁找不到秦王。

再往旁边看,就是非得粘着人家坐的自家殿下。

岁月再往后拨一些,施令窈出落得亭亭玉立,和秦王一起在御林苑打马球、玩投壶,崧蓝常过去帮着送水、递巾子,那个漂亮又耀眼的少女或许知道,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做卢太妃的眼睛,也委婉表示了,她并不希望施太傅家的女儿与秦王走得太近的意愿。但少女脸上没有一点儿阴霾之色,她照样高高兴兴地打她的马球,和她的伙伴们纵马狂欢,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在意卢太妃送来的眼线,话语间的暗示与警告。

直到施令窈与谢纵微大婚,听说她很快便怀了身孕,崧蓝之后便很少再见到她了。

最后一次,仿佛是十二年前那场宫宴,郑贵妃用的香粉坏了她的脸,闹得满场风雨,人心惶惶。崧蓝站在卢太妃身后,视线往台下随意望去,正好看见那对年轻夫妇紧紧靠在一起的衣袖。

那时候人心浮动,生怕这场原本稀松平常的宫宴到最后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人人心神不定,那对表现得格外沉稳的年轻夫妇便顺理成章地将崧蓝的目光又吸引过去几分。

一晃眼,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施二娘子,却和当年一模一样,这不单单指外表容貌,还有眼神里那份独一无二的鲜妍明媚。这份灵动,崧蓝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

至此,崧蓝原本怀疑谢纵微找了一个与亡妻容貌相似之人,想在赝品身上披上一层正大光明的皮囊的打算,便也自动不成立了。

“崧蓝姑姑?”

或许是她出神的时间太长,施令窈对着她笑了笑。

崧蓝回过神来,没有再多看她,一板一眼道:“太妃娘娘只是想与你说说话,施二娘子不用紧张。”

施令窈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不怎么紧张,只是有些好奇,谢纵微是说了什么,又用了什么作为交换,让卢太妃愿意点头答应帮她。

施令窈与秦王勉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她对卢太妃自然也不陌生,知道这位先帝遗孀性子刚毅强势,在宫里边儿的名声似乎不大好,常年有她自恃身份,霸着权势不放,与几位皇子的生母龃龉不断的传言。

但若卢太妃真的是什么特别难相处的性子,应该也养不出秦王那样花孔雀性格的儿子吧?

施令窈一路上都十分淡然,瞧不出什么紧张忐忑的情绪,崧蓝把这些都看在眼中,倒是生出几分感慨——看着是要比从前要稳重些了。

马车一路行到了含象殿外,才停下。

“施二娘子稍等。”

崧蓝引着施令窈去了待客的花厅,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奉茶,她微笑着对施令窈微微颔首,得了她的回应之后便转身出了花厅,去了卢太妃日常起居的东殿。

“人到了?”

卢太妃今年已是六十又三的年纪,因为身份贵重,素日里保养得宜,晃眼一看,更像是四十几岁的贵妇人,容貌美艳,五官深邃,见过她们母子的人一眼便能看出,秦王容貌中的那份秾丽便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崧蓝点头:“是,太妃可要这会儿就去见见?”

卢太妃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手中的账本:“不急。”

“您是不着急,施二娘子可还急着回家用膳呢。”崧蓝笑着把施令窈向家里小丫头点菜,让她回家住呢比的事儿说了,引得卢太妃挑了挑眉:“施家小二,心机忒重。”

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么冷淡。

崧蓝便懂得了她的心思,俯身去扶她:“能得娘娘一句夸赞,可见施二娘子这些年也是有长进的。”

卢太妃听了,只嗤了一声,很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向来是高傲不好相处的性子,崧蓝也早已习惯了,只是不知道施二娘子一时间能不能适应得过来。

施令窈原本以为要坐一会儿的冷板凳,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卢太妃。

看着卢太妃光容鉴物,琼英腻云,乌黑鬓发间甚至找不到一丝白发的冷艳模样,施令窈默默想,相比之下,她也不算什么特例了。

臭阿花算一个,卢太妃算一个,她们看着都像是被大冰块儿冻住了一般,和从前别无二致。

“我宫里的茶水没放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吧,怎么把你迷得呆呆傻傻的,看着很不聪明。”

卢太妃施施然落座,挑眉看向施令窈,她自然注意到了来自施令窈的那阵带着惊艳的目光,却不以为意。

银盘站在施令窈身后,听着这话,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了下来。

施令窈默默在心里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味儿!

自小,施令窈身边的人便都喜欢宠着她、捧着她,是以小小的施令窈在发现世间竟然还会有不喜欢她的长辈的时候,那一霎间真是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她还有别的,很多很多的爱,足够把她的小天地撑得很牢固,一点儿风雨而已,是吹不倒的。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和她说说话。崧蓝留下服侍就好。”

卢太妃随意地抬了抬手,殿内的宫人们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施令窈与银盘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殿外等着就好。

直到花厅里只剩下卢太妃与施令窈二人,那尊青釉博山炉里缓缓释出的香雾与四周冰山溢出的凉意融在一块儿,却没能让人心境怡然放松,施令窈蜷了蜷掌心,有些不大舒服。

卢太妃审视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一样缓缓爬过她周身。

“你的身体还好吧?”

冷不丁听到卢太妃这么问了一句,施令窈点头:“是,比从前要好了些。”

卢太妃看着她仍细条条的腰,嗯了一声:“那就好,我可不希望有一个药罐子儿媳妇。”

施令窈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却懵然地抬起头:“您说什么?”

卢太妃坐在玫瑰椅上,居高临下望下去的目光里带了些好笑:“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可不是什么很好相与的人。”

“我肯答应谢纵微,帮他这个忙,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卢太妃欣赏着施令窈倏变的脸色,笑吟吟道,“但现在我反悔了。”

卢太妃,真的是一个很难懂的人。

看出施令窈眼中的茫然,卢太妃叹了口气,她平时是个不爱叹气的人,总觉得这样会让她显出老态。

“十年的冷风,都没能把他给吹醒。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帮帮他了。”

施令窈自然明白,卢太妃口中的他,指的是秦王。

但……

“我与谢纵微如何,是一码事。但这并不代表您自说自话间,我就要与秦王在一起。”施令窈抬起脸,看向卢太妃,“世间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太妃娘娘,您说呢?”

卢太妃缓缓收起唇边的笑意,施令窈倔强着没有收回视线,沉默地与她对视。

半晌,就在施令窈怀疑自己今晚可能吃不到那碗红焖羊肉的时候,卢太妃却笑了:“算你聪明。”

“若是你方才欢天喜地地答应要做我的儿媳妇,我还是会反悔,把你拿去天坛祭台上当柴火烧。”

面对如此喜怒无常的卢太妃,施令窈保持沉默。

“看在你还不算太笨的份上,崧蓝。”

崧蓝捧起身后的锦匣,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施令窈。

“送你的小玩意儿,打开瞧瞧吧。”

施令窈心里哼哼唧唧两声,这算什么,给个大棒又给个甜枣?

她打开匣子,却见里面躺着一条抹额,中间嵌着的宝石明净华美,黑金的配色又削弱了脂粉气,显出几分英秀。

“马球赛那日,你若是不将陈贤妃、徐惠妃她们娘家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就自个儿把抹额扯下来缠脖子上自我了断吧,别丢了我的脸。”

施令窈眨了眨眼:“太妃娘娘,您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条抹额,先前才铺垫了那么多话吧?”

卢太妃目光一凌,触及那张含笑的漂亮小脸时,又顿了顿。

“回家吃你的红焖羊肉去,我这儿可不管你的晚饭。”

卢太妃没有生气,施令窈心头松了松,得了条很合她心意的抹额,她自然是很开心的。

“是,待到马球赛那日,我再来陪太妃娘娘说话。”

卢太妃嗤了一声,高傲道:“谁稀罕你陪。崧蓝,找顶轿子送送她,她那么笨,没得到时候平地跌一跤,误了我的大事。”

崧蓝和施令窈:……

您的大事,就是要让那几位后妃的娘家人狠狠输一场是吧?

崧蓝送施令窈出去,见她小脸明媚,自个儿捧着锦匣不松手,就知道她也喜欢太妃备下的这份礼。

“施二娘子莫要与太妃计较,这些年,殿下常在边关,平时只有我们几个能陪着太妃说说话,她太寂寞了。”

红墙高耸,投下来的阴影将人的语调都拢上了几分幽微。

“其实太妃很喜欢您,这条抹额,本是十二年前,太妃就让司珍局做好了,想赐给您的。”崧蓝笑了笑,“只是您那时候刚刚产下两位小郎君,身子虚弱,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上场打马球了。太妃便一直留着,想到过些时日,再给您。”

“谁知道一过,就过了十二年。”

崧蓝的喟叹落在施令窈耳中,她一时有些难以理解:“我以为,太妃娘娘并不喜欢我。”

崧蓝笑了笑:“您是没见到太妃遇上她讨厌的人时,是个什么模样。”

施令窈默默抖了抖,卢太妃那样喜怒无常的性子,对她这个尚且算有几分好感的小辈,也是忽冷忽热,令人捉摸不透。对上陈贤妃她们……嗯,婆媳关系难处,有时候也不能只怪一方。

“太妃只是性子有些别扭,其实没什么坏心。” 崧蓝余光瞥见那抹朝她们疾步走来的挺秀身影,低声道,“但太妃刚刚说的话,并非是逗您玩儿的。我们都只唤您施二娘子,而非谢夫人。”

“您好好想想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再一抬头,却被一阵甘冽香气紧紧地裹住了。

谢纵微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扫了扫,发现没什么异样,柔声问她:“没事吧?”

施令窈摇头:“没事啊。”

听着她轻快的语气,谢纵微得到信之后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了放,他握紧了牵着妻子的手,对着崧蓝微微颔首:“今日匆忙,就不进去叨扰太妃娘娘了,改日再去向太妃请安。”

崧蓝微笑着对他们福了福身。

见含象殿的朱红大门重又合上,宫道上只有她与谢纵微,银盘和四个抬轿的内监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她瞥了谢纵微一眼:“这儿不是内宫吗?你怎么过来了?”

谢纵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我担心你。”

这一路上走得太急了,他冷白脸庞上带着淡淡的晕红,额头上亦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施令窈低头看去,束着那截劲瘦腰肢上的革带下缀着的玉穗凌乱地交错在一起。

难得看到谢纵微这样有些狼狈的样子,施令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他处理政务的衙署到内宫,中间是很长一段路,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得了消息就疾步往这儿赶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低头看着锦匣上以螺钿嵌出花卉蔓草的图案。

“太妃性情有些古怪,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若是有不高兴,要告诉我。”

谢纵微看着妻子乌黑的发顶,声音温和。

“气都气过了,告诉你有什么用。”施令窈哼了哼,推他,“我这儿没事了,你快回去忙吧,别耽误正事。”

她软绵绵的手哪有什么力气,谢纵微巍然不动,反而又抬起手,握住了她:“阿窈,关于你的事,在我这里不分大小,都是正事。”

他的语气过于认真,过于温柔,听得施令窈又开始心浮气躁:“知道了……老男人,话真多。”

之前不开口当木头的时候倒也罢了,现在开窍了,一句话比一句话可怕。

谢纵微听着她的嘟哝,脸上带着笑,替她理了理肩头有些歪掉的鹅黄薄罗披帛,好一会儿,才舍得收回手:“这儿离宫门还有一段路,你今日穿了云头履,走不得太久,太妃体恤你,就坐轿子过去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告诉他,她今日就是穿着这双鞋健步如飞,和臭阿花一起买了好多东西。

“你呢?”

话一出口,施令窈便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柔和了些,像春日湖畔边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温吞,却又强势地把她裹在水波里,洇出浑身的湿意。

“我跟在轿子旁边,见你出了宫,我再走。”谢纵微顿了顿,又道,“我已安排马车候在门口了,山矾会送你回去。”

这么安排也不错,施令窈点头:“好吧。”

看着她被哄得开心了些,谢纵微的目光这才触及她怀里抱着的锦匣,摒弃那份冷沉与晦涩,温声道:“太妃送了你什么?沉不沉?我来抱吧。”

施令窈摇头,她不想在宫里久留,在这儿和谢纵微说话,也觉得怪怪的,总觉得有人在角落窥探着他们。

“不用。”

被拒绝了。

谢纵微望向那个锦匣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嫌恶。

直至将人送到宫门口,谢纵微又温声叮嘱了几句,见她迫不及待想要出宫回家了,他只得克制着收回想要摸一摸她泛着粉的面颊:“去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你也快些回去吧。”

说完,她高高兴兴地出了宫门,还是外面的蓝天看着更让人觉得自在。

山矾驶着马车缓缓离开,谢纵微收回视线。

紫宸殿外,昌王与昌王妃远远看着那一幕,两人脸上表情都不怎么好。

方才夫妇二人入宫想向圣人请安,却被拒之门外,偏生还被安王看见了,兄弟间免不了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王爷,谢大人的妻子……果真没有死么?”

“死了也好,活着也罢,现在都不要紧。”昌王攥紧了拳,“施公明日乔迁,你准备着,我也去送一份礼。”

昌王妃看着他眼底狰狞的血丝,不敢迟疑,应了声是。

……

明日要和耶娘一块儿搬回施府,施令窈这一夜没再躺着看话本子,早早就睡了。

她睡得香沉,谢纵微却在书房前枯站了半夜。

明日她就要随家人一起搬回安仁坊了,双生子自不必说,是要跟着她一块儿住的。

他呢?

今日两人分别时,她甚至没有主动和他提起这件事。

谢纵微看着檐下那只肥肥胖胖的小鸟,叹了口气。

不成,他得去找她理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