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梁云贤是个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 这份聪明表现在他很懂得该怎么沾光。

靠得家族、妻子,他入仕为官,又在阴差阳错之下, 他意外沾光, 仕途上更进一步,这样的好事落在旁人头上,再谦逊平和的人在某一个瞬间,都会忍不住抖起来。

但梁云贤偏不,甚至为了防止秘密泄露, 他十年来未曾饮过一滴酒,对娇蛮任性的妻子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既然收了人家的好处,咱们就得管好自己的嘴。

不然眼前的风光来得有多么轻松, 被收回去的时候, 代价必然惨重。

谢拥熙喜欢读书人,细皮嫩肉、风度翩翩的梁云贤更是哪一处都合她心意。

她见夫婿这样紧张,却还是柔声细语地把里面的道理掰碎了讲给她听, 心里既是愧疚, 又是欢喜。

若不是她见到那一幕太害怕,留下了把柄, 那人也不会找上门来, 害得梁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们的贼船。

剩下的一点愧疚, 就落在了兄嫂身上。

施令窈坠崖的噩耗传来之时,谢拥熙也曾陪在老太君身边哭得肝肠寸断——她很惶恐, 不是说好, 只是给阿嫂一点教训就会收手吗?

怎么会闹到坠崖殒命这样严重?

这份愧疚在梁云贤日渐平坦的仕途与众人拥护的风光中渐渐消失。

人各有命罢了。

谢拥熙如此想着。

但此时她身在萦绕着一片清寒死寂之气的地牢里,身边是被打得只剩小半条命的夫君,谢拥熙没有精力再去可怜他了, 她抱着膝盖,呜呜地哭出了声。

她不明白,只是一念之差,为什么她就突然间从高高在上的谢家女沦落到了关在地牢里的囚犯。

阿兄都被气到吐血了,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了,一定不会。

谢拥熙恐惧的视线落在奄奄一息的梁云贤身上,蓦地尖叫一声。

她不要!

……

梁云贤和谢拥熙在整场阴谋中,只能算是一粒小小虾米,与他们打交道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上层货色。

但梁云贤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这一条消息,护住了他没被山矾的拳头砸死。

他说,那人说话间的腔调虽然尽量往汴京官话靠,说得也算流畅,但在个别咬字上,还是会露出微妙的不同。

听着像是广府人士。

若非梁云贤身边的小厮在逃难来汴京前曾在广府生活过一段时日,他也不能够很快分辨出那股口音的来源,记下这条消息之后,他不敢深思,生怕之后不小心暴露出他知道了背后之人不想让他知道的消息,遭人灭口。

特别是他发现,之后与他对接的人,换了一个不说,言语间还设下了颇多陷阱,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梁云贤自然是装傻,只当不知。

现在,这条证据被呈到了谢纵微面前。

谢纵微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顺着庞大冗杂的关系网,锁定了一个人——昌王孟珩。

他的母妃徐淑妃,便是广府人士。

谢纵微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繁复花纹,圣人膝下有四子,除了最小的皇子乃是近年的宠妃王贵嫔所出,今年只得八岁,其余三子均已成婚立府。

长子吴王孟循,次子安王孟忻,三子昌王孟珩。

圣人御极已有二十一栽,如今已到了天命之年,东宫之位却迟迟未定。这些年里,朝堂上也不是没有过三王各自派系的官员出来试探,请求圣人早日立储,却都被圣人一一驳斥,更有甚者,直接被革除官位,发配归乡。

上谏造势这条路行不通,心思各异的三王便将心思放在了旁的法子上。

皇太后邓氏早已驾鹤西去,圣人的发妻郑皇后也在他登基后不久便病逝,圣人未曾再册立继后。

如今后宫正是由秦王的生母——先帝遗孀卢太妃掌管,便是其余三王的母妃已到了能够当祖母的年纪,也没能从卢太妃手里抢过去一点儿权柄。

这里边儿除了圣人早年间曾由卢太妃照顾过一段时日外,也因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在圣人眼中,幼弟怕是和自己的亲儿子也差不了多少。是以卢太妃与秦王母子圣宠尤盛,在汴京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能在圣人面前说上话,且能被他听进去几句的,除了卢太妃、秦王,便是曾教导过圣人的施父还有几位三朝老臣了。

许是僵直地在原地站立了太久,谢纵微稍稍动了动,脚吓一个踉跄,‘哒’一声脆响,腰间的佩玉撞到了桌案上,质地坚硬的紫檀木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他伸手扶住桌案,忽地想笑,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滑稽。

背后之人真是好巧妙的心思,玩了一出假作真时真亦假。背后之人很了解他,连他知道所谓的真相后可能会有的反应,乃至向施父他们隐瞒真相的动作都猜得很准。

动机,乃至方向,都没错,一招移花接木,由贪欲和恶意滋生的花木冲天而起,遮住了真相。

背后之人的确想要通过制造阿窈的死亡来攻讦已然年迈,快要致仕的施父,但只是让他从官场中退下还不够,只要他仍在汴京,仍有面圣的机会,他的对手胜过他的机会就仍还在。

施父曾在诸位皇子幼时担任过几年的太子太傅兼太学正,没有名正言顺的东宫,三位皇子、秦王乃至其他宗室子,都在施父手底下听过几年教诲。

从秦王到他底下的几个侄子,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施父一句先生。世人讲究尊师重道,先生的点评,对于三位皇子在圣人乃至世人眼中的形象至关重要。

施父是立场坚定的忠君之臣,但谁也说不准,他会倒向谁。

既然不确定的东西,宁愿都毁掉,都不许得到。

仅仅有昌王一人,扫尾定然不会扫得那么干净。说不定,他的两位好皇兄,也在其中默默替他收拾了残局,拿捏住证据,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给昌王作致命一击。

这只是谢纵微根据梁云贤给到的消息,一点点拼凑、发散,得出的真相。具体如何,还需再继续深入地查。

但谢纵微无法控制此时思绪的发散。

官场上的这些波诡云谲,乃至几个皇子之间再怎么斗,谢纵微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阿窈来承受他们权欲滋生之下的恶果?

她只是一个爱漂亮、爱躺在床上看话本子,会为双生子能够清楚地唤她一声‘阿娘’激动得半夜睡不着的年轻女郎,她本可以不用错过和他们的十年。

谢纵微闭上眼,剧烈的酸涩之意涌上,他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现在的表情,任由青筋迸出,泪意滚落。

他想,幸亏她讨厌他。

她讨厌得没错,他根本配不上她,更不配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家四口,团圆美满。

廊下那只白班黑石鵖忽然叽叽叽地引吭高歌起来。

谢纵微看向窗外清冷的弯月,面容被笼罩在一片孤绝夜色中,显得分外萧条。

……

谢纵微整个人都笼罩在凄风苦雨之中,而另一边,施令窈迎着暮春的辰光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只觉一阵神清气爽。

肚子好饿!

施朝瑛正好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瓷碗,带出一阵温暖的香气:“还不快过来帮忙。”

施令窈高高兴兴地哦了一声,凑上前去,惊喜道:“是芥菜馄饨?”

苑芳在一旁拎着醋瓶往小瓷碟里倒,闻言笑道。

“娘子的鼻子真灵,大娘子一早便起来调馅儿和面,可辛苦了呢。”

施令窈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动地看向姐姐。

施朝瑛哼了一声:“我只是年纪大了,觉少,你可别多想。”

姐姐就是嘴硬心软。

施令窈幸福地依偎在姐姐的臂膀间,嘟哝道:“长姐,你不要学谢纵微玩那套爱我在心口难开。我知道你最疼我,连大姐夫都比不上!”

施朝瑛瞪她一眼:“还想不想吃了?”

语气虽然凶巴巴的,但她没有否认。

施令窈美滋滋地点头:“吃!吃!”

施父与施母单独在屋子里用了早膳,剩下一群小辈在西厢房用,要不是有施朝瑛坐镇,只怕又是鸡飞狗跳的一上午。

谢均霆看着施琚行一口一个馄饨,愣了:“小舅舅,你的嘴好大啊!”

还很耐得住烫。

经常皮痒惹人嫌但其实皮很薄的谢小宝表示很羡慕。

施琚行被一脸单纯的大外甥呛了一下,速度变慢了些。

施朝瑛头疼,一群猪仔。

也就大外甥看着慢条斯理,优雅,很是优雅。

施朝瑛欣赏了一会儿,又有些可惜,怎么就摊上了谢纵微那个没良心的爹。

察觉到姨母慈爱却又莫名怜惜的注视,谢均晏抬起眼,对着她笑了笑。

一刹间,可谓是霁月生辉,清风拂面。

施令窈注意到长姐欣赏的眼神,得意道:“不错吧?我生的。”

施朝瑛:……

“嗯,你好厉害。”

施令窈虽然觉得长姐这句话听着阴阳怪气的,但她还是坦然收下了这份赞美。

“还好啦,主要还是大宝小宝自己争气,我没怎么管的。”他们那个锯嘴葫芦爹也不怎么管。

双生子被阿娘这副骄傲又要强装谦虚的样子逗笑了。

阿娘和家人团聚之后,心情更好了,看着真可爱。

施朝瑛也被妹妹逗得忍俊不禁。

饭桌上气氛很是和谐,施琚行悄悄恢复了一口一个馄饨的水平。

但施令窈的思绪却一歪。

谢纵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过来一趟。

总该正式向耶娘问声好吧。

等等,施令窈想起自己的新身份,之后在外人面前,岂不是得叫谢纵微二姐夫?

噫,好恶俗。

施令窈有些嫌弃地抿起唇,但想着耶娘他们的担忧,她又没办法任性地拒绝。

眼睁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让给另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又有些糟糕。

即便她知道,他们都知道,施家二娘和施家四娘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不会有分别,属于她的耶娘、姐弟、孩子,都不会和她生分。

但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施令窈连忙打住,生怕自己又落入了矫情的陷阱,向姐姐发出邀请:“长姐,我们待会儿去逛街吧。”

施朝瑛眉头一挑,毫不留情地拒绝:“今日一早我去你屋子里瞧了瞧,东西多得我都没眼看。你还逛?”

施令窈弱弱道:“那就只逛不买嘛……”

听着妹妹这让步似的委屈语气,施朝瑛无奈:“这几日先别出去了,我担心……”她没将话说完,只道,“乖乖待在家里,多陪一陪耶娘。看着你在眼前,他们心里安稳些。”

施令窈点了点头,说待会儿让阿娘试试她最喜欢的那把老藤椅,坐在葡萄架子下晒太阳可舒服了。

妹妹乖起来,也是很惹人怜的。

施朝瑛摸了摸她的头:“行了,吃完了就起开。”

双生子看见阿娘笑眯眯的漂亮小脸瞬间冷漠下来。

“哦。”

兄弟俩对视一眼,默默忍住笑,直到出了门往太学去,才乐出了声。

突然,不远处立着一抹熟悉的人影,谢均霆连忙收住嘴,几步走上前去:“阿耶?你怎么过来了?”

他的语气轻快,却在看到谢纵微的那一刻,脸色微变。

眼前的谢纵微看着一切如常,风度翩翩,俊美无俦,但眼神不一样,整个人显出一股莫名的杀气与死气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气质。

谁惹他了?

“阿耶?”谢均晏走上前去,见谢纵微脸白得像只剩薄薄一层瓷面,眉头颦起,关怀道,“您哪儿不舒坦吗?”

“没事。”

谢纵微摇头,又问过施令窈及其他人住得如何,见双生子都乖乖答了,他紧绷了一夜的心有微的松和,但悬得久了,连这一霎的放松也让他觉得格外痛苦。

“这几日你们就住在这儿吧,多陪陪老人家。”

老太君昨日虽然没有拦他,但过了一晚上,她也必定是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定然会问他要人,让他把谢拥熙放出来。

谢纵微不想让双生子沾染到那摊腌臜事里,又叮嘱了一遍:“这些时日我让他跟在你们身边。要是有缺的东西,找雪鹰就好。”

谢均霆眯了眯眼:“阿耶,你不对劲。”

谢纵微睨他一眼。

“你背着我们做什么亏心事了?”谢均霆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你又去相看人了?”

小儿子眼里的控诉和失望太明显,谢纵微不得不先解释:“均霆,首先,我从来没有去相看过。”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放心,我不会续娶,更不会有别的孩子。只有你们。”

不会续娶?

谢均霆想到阿娘可能会有的另一个新身份,哼了哼,他最好是!

谢均霆把昨日的事告诉谢纵微,有些苦恼:“阿耶,之后我们不会不能一辈子都光明正大地叫阿娘了吧?”

他想起阿耶半夜偷偷爬墙钻进阿娘屋里的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如果阿娘又答应和阿耶重新在一起,按着礼法,继室须得向正室的牌位行礼,一辈子都得矮她一头。那岂不是阿娘要对着自己的牌位敬茶磕头?

谢均霆有点不高兴了。这样太委屈阿娘。

谢纵微抬眉,他能猜出施父他们在忌惮什么,却道:“她也愿意吗?”

谢均霆奇了,难不成阿耶长了第三只眼睛跟在他们后边儿?要不然怎么能猜出来阿娘的反应?

谢均晏低声道:“阿娘的确有些不太愿意,外祖母也不同意,受到刺激发病了……此事便被按在一边,想着之后再说。”

谢纵微明白施令窈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露出抗拒的情绪。

从她的视角望去,这种感觉其实是不一样的。

十年间,在世人眼中,其实早没有施令窈这个人存在了。

但要她用新的一重身份走入尘世,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拥有崭新生活的人。

这无异于让她自己宣布,从前的施令窈,已经彻底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她的小小敏感与心事,在这一霎间被他尽数感知。

她不愿意因为这点儿别扭的心思再去麻烦别人,尤其是她的耶娘年事已高,经不起再与女儿阴阳相隔的痛苦,她也不愿他们生活在可能随时会失去她的阴影之中,忧心度日。

所以,如果施母没有突然发病的话,她是会同意的。

但这份委屈本不该由她来承受。

谢纵微咽下喉间异样的腥甜。

尤其是,他已经明白,阿窈的这份敏感,脆弱,不自信,尽数来源于和他那段失败的婚姻。

她本来是全家人都捧在掌心的明珠,活泼,自信,像小太阳,永远不会有黯然失落的时候。

但就是这样好的施令窈,被那段失败的婚姻折磨得来患得患失,她不再自信于自己可以得到别人真挚的爱。

谢纵微,你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她?

“阿耶?”

谢均霆觉得他今天很奇怪,问道:“您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去我屋里歇一歇吧,我给您请大夫去。”

谢纵微摇头:“新身份的事,先不要着急。她不愿意做的事,虽然妥协了,她心里难免还是会有委屈。”

她同意,是因为家人。

谢纵微却不能厚颜无耻至此,到了今日,还要她为当面他的疏忽错漏受委屈。

谢均晏静静地看着他:“阿耶有这个把握吗?您十年前做不到的事,又焉知今日不是在夸下海口?”

“她不会再有第二次奇遇了。”

当年失去阿娘时,他们仍是襁褓小儿,懵懂无知,对失恃这件事尚且可以通过漫长的岁月去接受,去缓冲那份潮湿的悲伤。

只要他们想到阿娘,一直悬在他们头顶的乌云就会把整个天地都打湿。那是漫长的,逃脱不了的潮湿。

如今他们已经长大了,与失而复得的阿娘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一次的痛苦。

他会疯的。

谢均晏的语气是一种近乎于咄咄逼人的冷漠,他直视着神魂憔悴的父亲,一字一句道:“还有,为什么又是你自以为是地替她做决定?她要是答应了接受一个新的身份,新的人生,焉知不是想与过去的那些晦暗彻底割裂?”

曾经给了她最多委屈、失望的夫君,显然就是她想要抛开的晦暗过往。

他的话太直接,直接到谢纵微没有做好准备,只能眼睁睁地来自儿子的那支箭又准又狠地插入他新旧交错,伤痕累累的心。

小巷内,双生子站在一侧,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父亲。

谢纵微独自站在阴影里,暮春的日光明媚而温暖,却落不到他身上,只能任由清幽的暗光爬上那张线条清绝的脸庞,洇出苦涩的寂寞之意。

“谁掌握着权力,谁就掌握着真相。”

谢纵微说完,面色与语气一样苍白而冷寂,但他看向两个孩子的眼神却很温和:“你们外祖父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替我向他们问声好,近来事多,我先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起马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谢均霆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

他扭头看向兄长,钦佩道:“阿兄,你竟然敢那么和阿耶说话。”

感慨完,他又嘀咕:“难不成阿耶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难不成是要阿娘每次出门前都特地扮老?

看着弟弟纠结得像是打结的毛毛虫一样的眉毛,谢均晏微笑着看向他:“均霆,现在轮到你了。”

“啥?”谢均霆一脸茫然,他最近很乖巧,很懂事,没有爬墙逃学,也没有斗殴揍人,更没有偷偷拿枕头底下的铜板悄悄去买糖葫芦。

他理直气壮地看着兄长,却在听到那个落在潲水桶里的鸡腿时心虚地垂下眼,眼尾耷拉着,显得倔强又无辜。

“我就是不小心掉到地上了……这也不行?”

“就算是遇到地龙翻身这样的大事,你也会先把鸡腿咬紧了再跑。”这世间,最了解弟弟的人,除了阿耶,谢均晏可以自信地说,就是他本人。

那双单薄而深邃的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凉凉:“均霆,别瞒我了。”

谢均霆犹豫地垂下眼,有些纠结。

直到谢均晏皱着眉头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语气出奇严肃,谢均霆默默抖了抖,把那夜偶然撞见阿耶从阿娘屋里出来的事儿告诉了他。

说完,谢均霆有些忐忑地掀了掀眼皮,小心翼翼地去看兄长的反应。

谢均晏面无表情。

“阿兄?”谢均霆推了推他,可别是被气到翻着白眼晕过去了吧?

虽然他也知道,这件事的冲击力是很强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光顾着张大嘴巴,鸡腿却掉到了地上。

“放心吧,我一时半会儿气不死。”谢均晏凉凉睨他一眼,冷笑道,“你可真是阿耶的好儿子。”

这样的事,怎么能瞒着他?

若是阿娘真的一时心软,答应了阿耶,世俗意义上,她却只能以继母的身份和他们相处,外人会说什么难听的话,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会传到阿娘耳朵里,谢均晏略动动脑子,都想的到。

那么,阿耶方才话里的意思,是想保留阿娘原来的身份。这个举动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阿娘?

谢均晏神情严肃,折回小院,要与施父提一提刚刚的事。

徒留谢均霆在原地又是羞窘,又是恼怒。

都是一个鸡腿惹下的祸!

……

施令窈的日子过得很是潇洒舒坦,她知道近来她现在的身份敏感,没有再去铺子,每日研究研究新香粉,时不时在阿娘和姐姐的怀抱里滚两圈儿,被爱包裹着的她对待双生子时一腔慈母心更是汹涌,兴致勃勃地下厨做了好几次甜汤,喂得谢均霆夜里再也爬不起来偷吃鸡腿。

一切都很美好。

除却她该以自己的身份,还是用新身份的事儿,阿耶和长姐仿佛商议了许多次,却都不大愉快。

施令窈去问,却被施父摸了摸头:“小孩子,管那么多。去玩儿吧。”

施令窈有些窘,她的孩子都长得比她还要高了,阿耶还说她是小孩子。

但亲人们都陪在她身边的感觉实在太好,又过了几日,施令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谢纵微了。

他到底在忙什么?

施令窈嘟哝几句,她倒也不是真的想他了,只是觉得他这样只托双生子转达对施父施母的问候,人却不亲自到场的态度,很不好。

就算是前岳父岳母,也不能这么冷待吧。

施母喝了药,沉沉睡去。施朝瑛去了外面办事,施父则是拉着小儿子在书房作画——老人家心情好,懒得动手磨墨。

施令窈回了小院,坐在罗汉床上发呆,新淘来的话本子也看不下去了,托着腮想着那个让她思绪变得杂乱的人。

上一次和谢纵微见面,还是与耶娘重逢那日。

她见到阿娘突然晕倒,又急又痛,当时谢纵微过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施令窈当时没有心情回应他,但也是受用的。

在她惶恐害怕的时候,谢纵微靠了过来,她拼命地握紧他的手,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安心的气息。

后来,她听到阿耶唤自己,主动放开了他的手。

两人之间原本紧密相连的手就此断开。

难道他是因为这个生气?

那也不至于气那么久吧?

施令窈垂下眼,忿忿地给罗汉床上堆着的枕头来了几拳。

患得患失。她讨厌这种感觉。

好在施令窈现在不是反复消耗自己的性子,生了会儿闷气,又跑去隔壁院子等着阿娘醒来。

施府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有几日,一家人就能一块儿搬过去。

饭桌上,众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施朝瑛抛下的一个消息,却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几位皇子……互相攻讦?”

施父动作微顿。

当今圣人的三位皇子,都曾叫过他一段时日的老师,他对于他们的性子,也勉强算是熟悉。

这三个越长大,越心机深沉,却愈发懂得遮掩自己的皇子,竟然会有公开撕破脸皮的一日?

“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呢?”施朝瑛漫不经心地睨了一脸不感兴趣的妹妹一眼,“先是吴王派别的人先跳出来弹劾安王急于剪己之忌,陷害朝臣,两个派别的人吵得不可开交。过了几日,又传出风声,说是昌王的人在两派中搅风搅雨,好让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听说圣人怫然不悦,动了大怒,龙体有损,已经罢朝两日了。”

近来汴京的天说不定要变了。

施父与大女儿对视一眼,他眉心的折痕越来越深,又看了一眼小女儿。

施母叹了口气:“吃饭,不说那些烦心事。”不管他们怎么选、怎么决定,施母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的窈娘平平安安,再无苦难。

谢均晏将长辈们话里隐隐的玄机记在了心里。

他不理解,这么几天了,阿耶为何还不和阿娘见面?

难道男人的心就这样易变,又要让阿娘承受一次痛苦吗?

饭桌上,有肉眼难以辨别的风云波荡,但施令窈心思也落在别的烦心事儿上,没有注意到席间好几个人向她投来的视线。

今夜她没有再跟着阿娘还有长姐一起睡,独自回了她之前的屋子,抱着苑芳给她缝的大娃娃,夹紧了白藕似的腿,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人在睡不着,脑子又微微困顿的时候,脑海总是出奇活跃。

翻来覆去烙了半夜煎饼,施令窈终于忍不了了,翻身坐了起来,随意扯了一件纱衣遮住雪白,打开窗户,想看一看挂在天际的月亮。

月亮依旧明亮皎洁,但是站在幽篁翠竹下的人却让施令窈有些不敢直接唤出他的名字。

他瘦了很多,原本超逸若仙的脸庞都瘦得凹了进去,被月晖照得光影错落的脸庞上线条愈发凌厉。

施令窈望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谢纵微深深望她一眼,低声道:“不要生气,我这就走。”

说完,他竟真的没有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施令窈气得双手撑在窗户上:“你站住!”

他冷落了她许多天,今夜又一声不吭地在她屋外站着,还说走就走?

她越想越气,凭什么来与去的权力都被他握在手里?

听到她带着不快的呼声,那道挺秀身影一顿,却没有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

施令窈脑子一热,撑着窗户,想爬出去追上他,好好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结束这一切纠葛,可以!但别这样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但是很不幸,施令窈高估了自己的身手。

她被卡在窗户里,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掉。

谢纵微走到墙脚下,犹豫着,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那双浮动着破碎月光的眼里,却映出了——

一只不断扑腾企图让自己逃脱窘境的小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