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施母意外的激烈态度让众人有些懵然, 施朝瑛忙道:“只是换个身份罢了,但窈娘还是窈娘,不会变的。”
施朝瑛想了想, 继续道:“阿弟五岁那年的暮春, 汴京时疫横行,阿耶当时任太学正,圣人下令封锁皇城之后,阿耶不能再出宫返家。我与阿娘她们便收拾行李,回了江州老宅避灾, 直到疫情转圜,入了冬,我们才回到汴京。”
“中间也隔了大半年的时光, 若说阿娘当年回江州老宅时已有身孕, 生下孩子后,见她幼嫩孱弱,担心汴京时疫冲撞了本就体弱的小小婴孩, 将她留在江州老宅托人抚养……如今四娘大了, 为了她的姻缘,一家人也想着回汴京生活, 便让四娘与小弟先后回了汴京。谢纵微毕竟是窈娘的丈夫, 还有两个孩子, 这门亲戚,总归是要继续走动的, 至此, 四娘和双生子,还有谢纵微之间有了联系,便也能站得住脚了。这个理由如何?”
十年里, 施家三口在江州老宅深居简出,只有几个老仆侍奉,要想杜撰一个四娘子出来,也不难。
施朝瑛想起妹妹回汴京之后,遇到过的那些旧往之人,心中微定,除了一个谢拥熙不可把控,其他人都还好。
谢纵微若是连他妹妹的嘴都捂不牢,怕是自己也羞于再出现在窈娘面前。
听了施朝瑛的话,众人默默想了会儿,点头,觉得若真是没办法了,这条路子也比较可行。
施琚行乐了:“那我岂不是要当哥哥了?”
阿姐现在面嫩得很,施琚行今年已经二十有五,每次唤她阿姐,她又十分正经地点头应下时,心里总觉得好笑,又觉得她可爱。
想到两个个头都比阿姐高的外甥每次都乖乖叫她阿娘……
施琚行笑得更欢了。
“三郎,不许欺负姐姐。”施父严肃起来,还是挺唬人的。
“不成不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窈娘再死去一次。”施母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握着施令窈的那只手力气不自觉变大,施令窈被她捏得有些疼,看着母亲神情间隐隐的异常,她心头微沉:“阿娘,您别激动,我在这儿呢。”
施母顿了顿,浑浊眸光里映出她年轻鲜妍的面庞,突然狠狠把她的手甩开:“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假的,你是他们找来骗我的,是不是?”
众人都没料到施母的反应会这样强烈,施朝瑛扶住妹妹隐隐颤抖的肩,对着神情狂乱的母亲温声道:“阿娘你瞧,她就是窈娘,是你的小女儿啊。她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您呢,您瞧瞧,是不是她?”
无论她们怎么劝,施母都坚信眼前的人是假的,是他们寻来哄她的赝品。
施母被哄着喝了药,药劲儿慢慢上来,她困乏地闭上眼,但眉心那道深深的折痕仍旧没有松开。
施令窈握住阿娘的手,让她安心睡去。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有一年,你阿娘病得实在厉害,我们担心她熬不过去。”提起旧事时,施父的声音里难免带出一丝波动,“就去寻了一个眉眼间与你有几分相似的女郎,想着能够陪陪你们阿娘,让她开心些。不曾想,她病得昏昏沉沉,却一眼认出来,那不是她的孩子。”
“她受了好大的刺激,好在因祸得福,吐出了淤血,慢慢养了一段时日,好转了些。”
但不曾想,今日的事会让老妻想起那桩旧事,引得她癔症再度发作。
施父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好孩子,别怕。此计不成,咱们再想旁的方法就是了。”
施令窈低下头,细细的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上的玉兰。
她很茫然。
难道要她一辈子用别人的身份活下去,或是,不见天日吗?
谢均晏有些迟疑:“外祖父,倘若咱们说阿娘是被世外高人所救,又或是在哪间佛庙静修多年,如此一来,可信度是否会高一些?”
他看出来了,阿娘现在的心很乱。
谢均晏半跪下,握住阿娘微微发凉的手。
施父听到他的话,沉吟一会儿:“这种事,到底太过离奇,保不准会有要刨根问底的人。”
就怕他们便会无休止地去追寻窈娘口中的高人、高僧,到那时候,窈娘同样不得安生。
“窈娘能再度回到我们身边,已是上苍垂怜。时移事易,唯有情是不会变的。”施朝瑛道,“这事急不得,缓缓再谈吧。”
谢纵微算是办了些实施
施令窈想起她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醒来后,从桃红口中得知她来到了十年后,满心的犹疑与不确定,她甚至怀疑耶娘会害怕死而复生的她。
但姐姐说,唯有情不变。
施令窈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潮,轻轻嗯了一声。
旁人再怎么变,她都不关心,也不在乎。来自父母、手足、孩子的爱,一如往昔,甚至在十年间的疼痛与煎熬之中,把那份爱意酿得更浓、更厚重。
他们的爱此时正裹着她,施令窈有些醺醺然,先前的低落与担忧都被抚平。
眼下的困境总会过去的。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考虑到施母的身体,众人想着先去施令窈如今住着的小院先将就些时日,等将老宅仔细洒扫一番,再搬进去。
苑芳拿来一件披风,施琚行抱着仍在昏睡中的母亲跟在后面,几人走出铺子,却见有两辆马车正在门口等着。
“雪鹰叔?”
谢均霆认出来站在马车旁的人是常年跟随在阿耶身边的侍卫,有些意外。
难不成被他点拨过后,阿耶眼里又有活儿了?
雪鹰对着双生子微微颔首,走上前,望了一眼施令窈,低头恭敬道:“夫人,大人已将槐仁坊两处宅院买了下来,前不久已经打理好了。施老爷与高夫人一路辛劳,就近住在您隔壁的院子里,也方便些。”
说完,他将两处宅子的地契与隔壁宅院的钥匙递了过去。
施令窈愣了愣,没有急着接:“谢纵微把两处宅子都买下来了?”
没得是为了方便他自个儿日后爬墙吧。
雪鹰性子内敛,闻言只道:“是,已在官邸过了户,地契上写的是夫人的名字,夫人过过眼吧。”
谢均霆在一旁听得又是满意,又是酸溜溜。
一家三个男人,怎么就他出手最小气?
雪鹰当然不会,也没有必要骗她,施令窈低头匆匆扫了两眼,地契上两处宅院的所有者的确登上了她的名字。
“阿耶,先上车吧。”
此时不是纠结那些事的时候,施令窈刚一开口,双生子便乖巧地上前,一人扶着外祖父,一人帮着小舅舅把外祖母抱上了车。
施朝瑛将小弟也赶上了耶娘的那辆马车,她晃眼一看,就知道谢纵微安排得还算不错,车舆宽敞,有两个开心果外甥陪着,再多一个小弟也坐得下。
她有话要和妹妹说。
被长姐蕴含着威严的眼神一扫,施琚行不敢造次,麻溜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长姐。”
施令窈依稀看出来她想和自己说什么,掌心微微濡湿,那两张轻飘飘的地契也变得有些沉重。
施朝瑛看着妹妹低着头,一脸心虚的样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她以为自己要训她?
“说吧。你与谢纵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施朝瑛淡然地往那儿一坐,语气和姿态都很随意,但王霸之气不变,施令窈那颗从听到谢纵微把隔壁院子也买了下来之后就开始不安分的心,顿时怦怦跳得更快了。
“长姐……”
施令窈不说话,只一味地往姐姐怀里钻,企图靠撒娇来逃脱姐姐的审问。
但施朝瑛一边享受着妹妹的撒娇,一边铁面无私道:“都那么大岁数了,遇到事儿了还想着逃避?窈娘,你可别给我两个乖外甥做了坏榜样。”
施令窈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想起长姐刚刚的建议,笑嘻嘻道:“长姐现在当我是四娘就好。什么为人母的责任,我才不认,我现在是他们的小姨母。”
施朝瑛:……真该让两个孩子好好看一看他们阿娘这副不讲理的样子。
来自姐姐的眼神攻击让施令窈有点后颈发凉。
她规规矩矩地坐好,小声把这些时日来两人间的纠葛都和姐姐说了,末了又强调。
“我拒绝了,态度十分坚决……”
但若是谢纵微在她面前掉两滴眼泪,哑着声音和她示爱,再跪下受她几个巴掌,她偶尔也会心软一下,半推半就地享受一番。
施朝瑛比妹妹大了六七岁,长姐如母,施朝瑛从小就把这个小小笨笨,可爱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妹妹当作自己珍爱的小娃娃,事事都要为她考虑周全。
她那点儿小心思和微妙的小表情,自然逃不过施朝瑛的眼。
“不表态,只享受?”
姐姐这么一针见血,施令窈有些别扭。
“怎么了嘛……难道长姐也可怜谢纵微,觉得我对他太狠心了?”
看着妹妹说着说着就瞪圆了的大眼睛,施朝瑛憋不住了,她摸了摸妹妹丰盈柔软的面颊,愉快地发现,还是妹妹逗起来更好玩一些。
“自然不是。”
施朝瑛笑了笑,收回手,语气变得淡了一些:“窈娘,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让你过早嫁人。”
窈娘与谢纵微的婚事,是施父一手定下来的。当年的谢纵微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能力、家世、人品、容貌,俱都挑不出错,是汴京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施父眼疾手快地为小女儿定下这门婚事,当时他还颇为得意。
只是当初的得意与欣慰,在十年间都化作了咽不下的苦果。
阿耶已经很难受了,施朝瑛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叹气,偶尔与夫君倾诉几句罢了。
当年,皇太后邓氏崩,按律,天下人都要为圣人之母守孝三年,到那时,窈娘就二十岁了。所以两家一拍即合,就想着早些完婚,总归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婚后慢慢熟悉起来,定然会恩爱和美。
这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都是一样的。
听着长姐的话,施令窈想了想,弱弱道:“可是,长姐,你十六岁就嫁给姐夫了……”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施朝瑛瞪她一眼,“我与你姐夫彼此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谢纵微不过凭着一张皮囊,勾得了你的真心。你们两个当时年纪都小,不知道如何爱人,十年过后也是一样,都笨。”
施令窈有些委屈:“长姐,你想骂谢纵微就骂吧,我绝不还口。你骂我干什么。”
施朝瑛凉凉地看她一眼:“不许撒娇。到时候谢纵微往你眼前一站,说几句软话,对你笑一笑,勾一勾,你就又心软了。”
施令窈有些讪讪。
施朝瑛叹了口气:“窈娘,能随着你的心意,让你开心,自然是好。但我总害怕重蹈覆辙,或者换句话说,如今的谢纵微,还没有到我可以放心将你再一次托付给他的地步。”
长姐对她最好了。
施令窈软哒哒地靠在长姐怀里,感受着她和阿娘一样温暖柔软的怀抱,又往那处丰盈上蹭了蹭,含糊道:“我就知道长姐疼我。”
看着妹妹这熟练的埋胸动作,施朝瑛眉心微微跳了跳,还是忍了下去。
罢了,姐妹重逢第一日,别训她了。
……
谢纵微性子稳妥,尤其是他想要讨好人的时候,更是事无巨细。
隔壁那处宅院的构造与施令窈现如今的住处相差无几,家具摆设用的也都是好东西,让耶娘暂住些时日,也不错。
施母服过药,醒了过来,精神看着不错,看见施令窈时,也认出了她,没有再发病。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没再提假身份的事儿。
虽然时间有些晚了,但一家人还是高高兴兴地用了一顿团圆饭。
夜里,施令窈扭着阿娘,要和她一起睡,施母自然高兴,点头说好,又叮嘱施父:“你去和三郎睡吧,正好考考他最近有没有惫懒。”
施琚行:……为什么到头来受伤的总是他?
施令窈扭头:“长姐也和我们一起睡吧,这床宽敞。”
看着母亲柔软含笑的眼,施朝瑛点头,又叮嘱苑芳:“再拿一床被子来,窈娘睡觉的时候最皮,爱抢被子。”
苑芳忍笑:“是。”
大宝小宝还在一边呢!长姐一点儿都不给她留面子!
施令窈不服气,想嘀咕几句,但看着施朝瑛轻轻挑眉,意思是‘我说的不对吗’。
她蔫了下去,重又把脸贴在施母手臂上,不说话了。
被熟悉的、温暖的气息包围,她感受到安心和放松。
自小就是在母亲、姐姐还有苑芳怀里滚来滚去长大的施令窈不明白,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和她亲近呢?
施令窈想起那日她喝得半醉,谢纵微半夜发疯潜入她屋里搂着她又贴又亲的时候,轻轻哼了一声。
别人或许忍不了那么久,但谢纵微显然不是常人。
他忍着忍着,蓦然回首,好么,已经变态了!
那个夜晚的潮与热不是作伪,因此在长姐提到她容易为色所迷时,施令窈没有反驳。
唉,谁让她就是这么一个肤浅又好色的女郎。
她的思绪像是天边的云,不用风吹,自然而然地就飘到了谢纵微那一端。
他为什么不进来和她的阿耶阿娘问声好?只是准备马车,准备住处就把她们给打发了?
谢纵微,没礼貌。
施令窈暗暗给他盖上一个不尊老爱幼的戳。
……
这夜,施令窈有母亲和姐姐陪着,原本想多和她们说说话,但头一沾着枕头,还没哼唧几句,就睡了过去。
施朝瑛淡淡点评一句:“像小猪。”
施母笑着替小女儿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睡得红扑扑的脸,她感到满心的幸福。
“小猪有福气,能吃能睡,多好啊。”施母想起今日去的那间铺子,有些遗憾,她都没有好好逛一逛窈娘自己的铺子,“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瑛娘,我很高兴。”
小女儿此时能睡在她身边打小呼噜,已是她十年间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
至于其他的……施母感觉到头又在隐隐发昏,她连忙掐紧掌心,痛了些,她也能清醒些。
她不愿再次发病,吓到女儿。
虽然他们不说,但施母知道,每次她发病的时候,都很折磨人,又何必再让他们担心。
施朝瑛没有说话,温柔地抱住了消瘦的母亲。
槐仁坊的小院里,一片安然幸福,而谢府内,此时却充斥着冰冷肃杀的气息。
谢纵微持着剑,已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了。
谢拥熙害怕地蜷紧了身子,她想去如厕……
“儿啊,你妹妹她——”老太君开了口,在谢纵微投来的冷淡视线中硬着头皮,有些艰难地往下道,“到底不是有心参与进去的,顶多,就是知情不报。如今窈娘已经去了十年了,你总不能让熙娘下去给她赎罪吧?”
“顶多,就是知情不报?”
谢纵微慢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只觉得满心荒凉又讽刺。
“阿娘,你很讨厌阿窈吗?”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老太君一愣,连忙摇头:“窈娘生前,我们婆媳从来没有红过脸,我是拿她当我第二个女儿来疼爱的。她怀孕辛苦,我不是还主动给她送了通房过去,让她少些折腾吗?”
提到通房一事,虽然被他直接拒了,但谢纵微想起她大着肚子在夜里默默掉眼泪,却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打扰到他,耽误他第二日的早朝。
那些眼泪穿透了岁月,重重砸在了他心上,烫得他几乎失声。
谢纵微想,他那个时候的陪伴算什么?他只能为她做些端茶递水、扶她起夜的琐事,但她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他不曾分担。
除却夜里,她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难过,他都不知道。
想到这些,谢纵微喉间愈发酸胀。
“第二个女儿?阿娘,若是阿窈身上发生的事儿,让谢拥熙也经历一遭,你还能这般淡然地坐在这里替帮凶分辨吗?”
老太君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明知道——”谢纵微竭力忍下哽咽,“明知道有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却能够恶毒到想着这样能够让阿窈吃个教训,她好在一旁拍手称快。若是阿窈突然改了主意,没有出门,或是阿娘你先坐上了那辆马车,谢拥熙她还会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全无心肝吗?”
老太君脸色一变。
谢拥熙瑟瑟发抖,哭声道:“阿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为,我以为最多只是让阿嫂跌一跤,出个丑,我怎么会想到,之后会发生坠崖这样的事呢!我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呀!”
“不,你是又坏又蠢。蠢到你用这个理由骗了自己那么多年,现在还想继续骗我。”
谢纵微的话像是温暖春日里自冰山上迅即冲下的一阵霜风,谢拥熙脸色已经白到毫无血色,他瞥了一眼,不觉得怜惜,只觉得厌恶。
厌恶一母同胞的妹妹,更恨眼盲心瞎的自己。
哪怕用老太君的话来说,谢拥熙并没有实际参与到那场惨案中去,只是‘袖手旁观’,但……
谢纵微近乎绝望地想,他还有什么颜面再站到阿窈面前,恳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老太君看着儿子唇边缓缓流下殷红鲜血,他的脸色很难看,那行血渍更衬得他面色极差,恍惚间让人生出他不似真人,更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的错觉。
她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几站了起来:“儿啊,你不要吓阿娘。”
谢纵微手一挥,雪白剑光在半空中划破一道尖啸,他勉强用剑锋撑着地,站稳了。
山矾进来的时候,被大人唇边的血迹吓了一跳,连忙想了想自己那颗保心丹放在了何处,面上仍然冷然肃杀:“大人,人已经带到书房了。”
谢纵微颔首,收剑入鞘,大步出了寿春院。
“堵住谢拥熙的嘴,把她一起带过去。”
堵住她的嘴,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谢拥熙惊恐万分,拼命叫着老太君让她救救自己,但老太君想起谢纵微刚刚的样子,到底没有出声。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除了青年丧妻,可以说,他是整个胥朝最耀眼的天之骄子。她享受着儿子为她带来的诰命与荣耀,却在这一日蓦然发现,原来总是被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到他的儿子,也有软肋,会痛苦、会流泪。
……
书房
谢拥熙被山矾粗鲁地推进了书房,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冰冷的青砖上,再一抬头,却和同样一脸惊恐的梁云贤对上了视线。
“夫君?”谢拥熙喃喃,紧接着,她的眼里爆发出了一阵精光,手脚并用地爬到梁云贤身后,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夫君,夫君你救救我,我阿兄他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梁云贤脸色大变,一把将她推开。
她突然被推到摔在了地上,被呵护得细嫩的掌心擦出一片血花,谢拥熙没有反应过来,仍是满脸的疑惑惶恐:“夫君?”
梁云贤却不看她,朝着谢纵微所站的方向跪了下去:“谢大人,熙娘她做了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语气急切,言语之中要与妻子撇清干系的意味太过明显,谢拥熙呆了呆,很快反应过来,刚刚还浑身无力的人瞬间精神起来,拼命捶打着她深爱了十年的夫婿:“梁云贤你这个负心汉!你也得了好处,现在要把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推?你是不是忘了你的鸿胪寺卿是怎么来的了!”
梁云贤脸色骤变,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胡说什么!这自然是我自个儿凭本事升上来的!”
夫妻俩吵得厉害,谢纵微不语,只翻看着山矾整理呈上的卷宗。
如谢拥熙所说,她只是偶然撞见了有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但依谢纵微对她的了解,她定然还有隐瞒。
是背后之人发现谢拥熙撞见了那一幕,索性将她招入麾下,许给她好处,让她就此闭嘴,甚至,成为他的探子,窥视着谢府的每一个人。
显然,她的夫婿梁云贤,在其中也吃到了红利。
鸿胪寺卿……
谢纵微脑中飞速过着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搜寻着背后之人可能遗留的踪迹。
谢拥熙从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有一个从不为她无子而生气计较,甚至将她捧成掌上明珠的丈夫。但现在,看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便知道,就算今夜平安度过,她们在想回到从前,只怕是不能了。
他们兀自吵个不休,谢纵微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唤了山矾进来。
山矾连忙把保心丹递给他。
谢纵微莫名其妙地睇他一眼:“把他们带去地牢,该审问什么,你应该明白。”
山矾正色道:“是!”
顿了顿,他又道:“大人,来一颗吧?”
急怒攻心,吐血咳喘,可不是长寿之相啊。
谢纵微摇头。
死了算了。
但要死,他也必须将隐在暗处,可能随时会威胁到阿窈安全的凶手揪出来,处理干净。
不然他死不瞑目。
看着大人苍白中隐隐透着偏执的可怕神情,山矾没再说话,将保心丹放到了后面的桌案上,一手提起一个,打开书房里的暗门,走进了幽深的地牢。
很快,那两道尖叫声便听不见了。
谢纵微仍然站着,身姿僵硬。
背后之人很聪明,知道用什么样的替罪羊,才能堵住他的眼。
十年前,门下侍郎贾源被参一连十条罪名,当月便在法场上丢了脑袋。
弹劾他的的人正是谢纵微。
在贾源死后,他一家老小处境凄凉,哭哭啼啼地打上谢家去,谢纵微亲自唤了京兆尹来,只说了四个字——‘法不容情’,将人拉去大牢关了十天半月。
出手这样狠厉绝情,惹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其中缘故,他从未与外人道。
贾源曾是施父门生,后因政见相左,被施父毫不留情地当着满殿臣子的面大加训斥,后贾源仕途上很是不顺,他便想着,若是昔日的老师痛失亲眷,一时失意,便没有精力再与他作对。
于是他将主意打到了施令窈身上。
他的动机,很荒诞,荒诞到谢纵微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拔出狱卒腰间的佩刀,逼近一脸平静的贾源,想要问他更多、更深的真相。
时任大理寺卿的姐夫李绪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让他不要冲动。
“法不容情。”这句话便是李绪留给他的忠告。
但若是谢纵微私下动手,让人捉住把柄,他的政途便毁了,连带着家中已经失去母亲的双生子今后也会举步维艰。
谢纵微闭了闭眼,手中长刀落地。
发出一声凄厉的铮鸣。
正如现在,他手上再没了力气,佩剑落在地砖上,发出的哀鸣与当年那道铮鸣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他与李绪达成共识,妻子出事的真相,不能告诉两个老人家。
她们已经痛失爱女,更接受不了引得女儿飞来横祸的源头,竟是施父自己。
除了当时同在牢狱的狱卒,早已死透了的贾源,就只剩谢纵微与李绪知道其中真相。
这么多年,谢纵微心狠手辣,排除异己的名声早已传开来。
但现在,他才惊觉,贾源只是被推出来阻碍他视线的一堵墙。
墙塌了,但地下仍埋着罪恶的根。
谢纵微独自站了半夜,直到山矾从暗门里出来,看着那道萧条背影,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大人此时不需要安慰。
他只想要一个真相。
山矾把问出来的东西写在了纸上,递给他。
轻飘飘的一页纸,却重若千钧。
谢纵微伸手接过,一目十行,目光倏地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