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厢房内, 施令窈握着母亲微凉的手,低着头,露出的半边莹白面颊上带着令人也不由得跟着揪心的沉郁。

施朝瑛在进屋之前深深呼了口气, 平复了一下心情, 这才推门进去。

阿耶与妹妹脸上都不得欢颜,她走过去摸了摸妹妹的头:“有了盼头,阿娘一路上精神都不错,今日定然也是一时太激动了,这才晕了过去。别担心。”

白大夫已经去捡药了, 施令窈看着阿娘头上还有手上扎着的银针,轻轻点了点头,又搂住姐姐的腰肢, 把脸埋了进去:“姐姐身上的香气真好闻。”

还是那么爱撒娇。

施朝瑛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头, 正巧此时苑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有三盏茶。

“老爷,这是新沏的参茶, 您尝尝。”

施父颔首。

苑芳又对着姐妹俩举了举手里的托盘, 笑道:“大娘子爱喝的西山白露,娘子爱喝的舒城兰花。但愿婢沏茶的手艺没有退步得太多, 没得浪费了这些好茶叶。”

施令窈笑了:“苑芳总是太谦虚, 等着我们夸她呢。”

苑芳从前就很照顾她, 如今又重逢,她稀里糊涂地就比苑芳小了十岁, 苑芳更是事无巨细, 恨不得把饭都喂到她嘴边。

玩笑两句,屋里的气氛没那么凝重了,苑芳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她想起还立在院子里的那道挺秀身影, 明明是高傲如天际明月的人,如今却什么骄傲风光都顾不得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真是可怜。

但在座的人,谁又不可怜呢?

苑芳的视线停在睡在床上,虚弱憔悴的老妇人身上。

从前名动京师的大家闺秀,向来待人以善,端庄典雅的太傅夫人,如今看着却像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七旬老妪。

她今年还不到耳顺之年。

苑芳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屋外传来一阵动静,听着一阵急促而错乱的步伐,来人不止一两个。

施琚行身影匆匆地进了门,见了至亲,他自是高兴,一张清俊脸庞上不自觉盈了笑意,但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母亲,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别担心。”施朝瑛喊住小弟,低声和他解释了一通,又问道,“老宅的事儿都办好了吗?”

施琚行点头:“是,只等婆子们里外再仔细洒扫一遍,便能搬进去了。”

施朝瑛嗯了一声,却见妹妹皱着眉头往外面看:“均晏和均霆是不是和你一块儿来了?我刚刚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施琚行往外看了一眼,他站着,又离床边有一段距离,轻而易举地便看见了两个外甥正在院子里和他们被拒之门外的阿耶说话。

“是,两个孩子正在和我前二姐夫说话呢。”

前二姐夫。

见施令窈对这个称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施朝瑛轻轻挑了挑眉,妹妹对谢纵微那副皮囊的痴迷,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成亲头一夜还在叽叽喳喳与她聊到半夜,憧憬着要和谢纵微白头偕老、恩爱绵长的人,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也算是开悟了。

施令窈轻轻嗯了一声。

“你们刚好在路上碰到了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施琚行却道:“前二姐夫的人去施府给我传了信,两个孩子下了学,也得了信,我们正巧在铺子门口遇上。”

施令窈听了,没说话。

施朝瑛是个有一说一的人,瞥了一眼妹妹仍有些郁郁的脸,闻言淡淡道:“领我们来此处寻窈娘的人,也是谢纵微的手下。为免咱们错过,自他派人去江州送信之后,便日日让人在汴京城门口守着。这一点上,也算他有心了。”

她不怕在妹妹面前替谢纵微说好话,过去留下的那道伤痕劈得太深,现在一丁点儿好而已,是弥补不了的。

施令窈轻轻把脸贴在母亲干燥的手背上,没有说话。

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守在阿娘身边,等她醒来,等她再唤一句窈娘。

……

双生子掀开帘子进了后院,就看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一动不动,像是被罚站一样。

谢均霆记挂着外祖母的病,见阿耶站在这里,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多表现自己,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恨铁不成钢的痛心:“阿耶,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眼里没活儿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欢。

谢均霆想起那位总是想当他后爹的花孔雀秦王,忍不住把两人拿在一起对比——铺子开业那日,侍者忙不过来,他可是都笑着帮忙招呼客人,坦荡又真诚,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而与众人格格不入。

小儿子不高兴了,谢纵微此时却没心思哄孩子,只道:“你们外祖母身子不好,她心里难受,你们懂事些。好了,进去吧。”

说完,他却没有要与他们一块儿进去的意思。

谢均霆有些疑惑:“阿耶,你今早上不是说晚上咱们一家人要吃饭吗?”这下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姨母,舅舅都在,这才是真正的团圆饭。

谢均霆就喜欢他放在心上的人聚在一起,都陪在他身边,热热闹闹的。

看着谢纵微脸色微沉,整个人像极了一颗被暴雨冲刷过后的松柏。

虽然仍然端着一副英英玉立的模样,但顺着苍虬枝干垂下来的雨珠冰冷得惊人,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莫名狼狈,曾被谢均晏评价为风韵犹存的俊美脸庞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寥落与烦躁。

很明显,阿耶被人嫌弃了。谢均晏猜测,让阿耶露出这副吃瘪模样的,不是阿娘,而是与阿娘关系亲密,息息相关之人。

谢纵微脸色难看,双生子却只当不知,用两双模样形状不尽相同,却都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不讨人喜欢,进去了只会惹得她们心里难受。”

谢纵微面无表情,甚至于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出了真相。

谢均霆目瞪口呆。

阿耶的嘴不仅毒外人,狠起来,连他自己都毒啊。

“好了。快进去吧,你们外祖母与外祖父许久没有见到你们了,定有许多话要和你们说。”

谢纵微低低叹了口气,但自己造的孽,还没还清,又怎么能奢求她们高高兴兴地扬着笑脸,接受他,再度将他视为亲人?

“我有事回谢家一趟。这两日府上恐怕会有些乱,你们便陪在你们阿娘身边,替她多尽尽孝,不必回去了。你们日常要用的衣物,我会让人送到槐仁坊。”

阿耶回家处理事宜,又说府上会有些乱。

是谁又要脱层皮了?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眉梢默契地扬起,共同得出了一个答案——自然是他们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姑了!

这可是正经事,双生子恭恭敬敬地颔首:“阿耶慢走。”

谢纵微彻底认清了自己人憎狗嫌的事实,他心头微重,转身正要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厢房。

一瞬间,有两道视线正好相撞。

“替我多照顾你们阿娘,别让她太伤心。”

喜怒过甚,都要伤身。

说完这句话,谢纵微不再停留。

他害怕从她嘴里听到拒绝,抗拒的话。宁愿选择逃避。

妻姐的话说得没错,现在的他,的确不配谈什么拥有。

十年里,夜深人静时,处理再多的案卷文宗后,纵使身心疲惫,谢纵微也鲜有能快速入眠的时候。

孤清月色之下,被一片清冷笼罩的书房悄无声息,连那只聒噪的白班黑石鵖都埋在羽翅里兀自睡得香沉。

谢纵微的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这种时刻,适合回忆一些旧往。哪怕他并不想,那些并不愉快的记忆也会强势闯入他的脑海,逼着他再度想起。

妻子坠崖,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这是谢纵微一早便认定的,辩无可辩的一个事实。

之后,在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之后,他依循着蛛丝马迹,将背后之人拖了出来,身败名裂,挫骨扬灰。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他心头之痛的万分之一。

为此,他的名声一度变得极差,言他假公济私,心狠手辣之人不知多少。但谢纵微不在乎。

但十年过去,随着妻子重新回到汴京,回到他们身边,一些迹象隐隐揭露着一个真相——当年她出事,幕后的真凶可能仍活在世上,并且过得很好。

谢纵微发现谢拥熙面对妻子时异样的反应,心头的猜想又往下沉了沉。

凶手之外,还有一重被云雾缭绕的存在。当年查无可查的背后,还有着被人刻意斩断的线索。

想起谢拥熙这些时日的异样,谢纵微翻身上马,神情冷漠。

耳畔擦过的风明明和煦温柔,带着春日特有的明媚可爱,但谢纵微却觉得道道疾风如刀,割得他鲜血淋漓,心口都在发疼。

谢拥熙那样的蠢货,绝无可能有那样的心智谋划。

谢纵微扯了扯唇,他总是这样傲慢,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以他的傲慢与自以为是设为陷阱,索去了他最珍爱的东西,让他狠狠跌下深渊,

或是阴差阳错,或是被人当作螳螂,谢拥熙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当年的坠崖一事。

他自小就知道谢拥熙这个妹妹笨、冲动、爱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

当年他调查此事时,谢拥熙恰好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许久,直到那一年的岁暮,她才转好,重新与娘家走动。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十年里,她都掩盖得极好,借着兄妹俩关系并不亲近的筏子,谢纵微早出晚归,本就不得空常见她,她刻意减少与他见面的频率,露出马脚的几率自然又减少了许多。

那她是什么时候露出端倪的?

谢纵微垂下眼,指腹轻轻摩挲着缰绳。

是在她与梁云贤的夫妻之情出现间隙之后。她昏招频出。

梁云贤,一个凭着家族荫庇才能入仕为官的平庸之人,自然不能得到谢纵微的高看。

但偏偏是这样的人,可能会抽冷给他一刀,却伤在他的妻子身上。

“大人?”

山矾见谢纵微神情异样,微夹马腹,驱马上前:“您没事儿吧?”

“还死不了。”

山矾:……他就多余问这一句呗。

“我让你去调查之事,如何了?”

提起这茬,山矾脸上顿时露出了嫌恶之色。

一个与自己阿娘母家的表妹勾勾缠缠,整日满脑子都是纳妾风流的人,真的会有这种脑力心智,策划出十年前那场意外吗?哪怕他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能选中这种货色当棋子,山矾想,真正的凶手也不见得有多么高深莫测。

但有时候,对付聪明人,就适合用笨办法。

险胜也是胜利的一种,不是吗?

谢纵微听了他的回答,没说话。

他不愿浪费时间等他们再露出马脚,人就在府上。同样的错,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山矾,把梁云贤带来。我有些话想亲自问问他。”

他的语气阴冷,山矾没有犹豫,应了声是。

很快,谢府近在眼前。

谢纵微身形如风,疾步进了寿春院。

他派去盯着谢拥熙的人来禀,她并没有回梁府,而是回了谢家。

那个她花了大价钱,布置得神神叨叨的灵符屋,并没能护佑她心安。相比之下,还是待在自己亲娘身边来得安全。

老太君很疲惫,她年纪大了,只想含饴弄孙,舒舒服服地养老,时不时操心一下还没有生育的女儿,已是她平静生活中难得的波澜。

但最近,这波澜是越翻越大,甚至隐隐有失控之势,稍有不慎,一个巨浪袭来,会打破她此时平静幸福的养老生活。

老太君不得不警惕。

看着女儿这明显心里有鬼的样子,老太君又气又急,恨不得揪着女儿的耳朵逼她说出实话:“你不敢告诉你阿兄,你总该把实情告诉我!”不然她怎么替她遮掩,又该怎么面对两个可能因为他们姑姑失去了母亲的乖孙孙?

老太君这些时日真是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尽了。

谢拥熙不说话,只低着头,瑟瑟发抖。她连施令窈死而复生的事都不敢说,遑论是从前的事。

母女俩正僵持着,一阵沉而稳的脚步声传来,谢拥熙瞬间抬起头,脸上神情仓惶:“阿娘,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死到临头了,你知道张嘴喊冤了?

老太君闭了闭眼,捂住胀痛的额,不想再说话了。

谢拥熙眼睁睁看着满面阴沉的兄长步步逼近,母亲却在这时丢下她,不管她了,不由得更加害怕,连连往罗汉床后面缩去:“阿兄!阿兄!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你害怕?”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那双眼尾微微上翘,却又因为他平时习惯了以疏冷姿态示人,而显得格外高傲冷淡的眼睛里,带着令人心惊的血丝。

谢拥熙从来没有见过兄长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阿窈坐在失控颠簸的马车里,被迫坠下悬崖的时候怕不怕。你不问,我得知她出事的噩讯时,怕不怕。你更不曾担忧过,当时还不满两岁的均晏和均霆失去阿娘的那些日夜里,哭到声音发哑,高烧数度不退的时候,怕不怕。”

说到后面,谢纵微吐字愈发艰难。

他压下眼底的晦涩与恨意,缓缓抽出腰间佩着的长剑。

雪白剑光一闪,屋里好似落入冰窖之中,一刹间静得连众人砰砰发紧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拥熙吓得拼命往后蜷缩,尖叫道:“阿娘!阿娘!阿兄要杀我,你快救救我,救救我啊!”

老太君也被吓着了:“儿啊,她是你妹妹,是你妹妹啊……你们一母同胞,你杀了她,不是剜我的心肝吗?”

“剜你的心肝?阿娘。”谢纵微嗤了一声,线条清绝无暇的脸庞上带着冰冷的寒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泥人木像,没有心肝,也没有脾气,所以不会痛,你也不会心疼我?”

老太君怔住:“你是家主,本身就该扛起责任来啊。”

谢纵微不置可否,冷冷道:“早在她与外人勾连,意图谋害我妻的时候,她就该知道,她不配做我的妹妹。”

说完,凛冽剑锋一甩,闪着寒意的刀尖直指谢拥熙。

“我犯下的错,我自会去赎罪。哪怕阿窈再也不会原谅我,那也是我该得的报应。”

“但现在,谢拥熙,告诉我。你当年到底在阿窈坠崖这件事里参与了什么。否则,看看是你的嘴更硬,还是我的剑更利。”

有破空声响起,谢拥熙尖叫一声,她的裙袂硬生生被剑划破了一块。

“我说!我说!”

谢拥熙颤抖着抱住头,崩溃地哭了出来。

……

白大夫忙活了许久,终于,赶在暮色垂下,明月升空之时,施母醒了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感觉到掌心一紧,望去,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漂亮小脸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窈娘。”施母的声音仍带着病弱的颤,她颤巍巍地回应着女儿紧握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也扣紧了她的手。

“你回来了。”施母静静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小女儿,笑了,眼泪却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了下来,“我们都回来了。真好。”

看着阿娘埋在外祖母怀里呜呜地哭,谢均霆忍不住抹泪:“阿兄,怎么办啊?我劝不了阿娘,我……”

他也忍不住想哭啊。

谢均晏抿紧了唇,眼睛早已红了一圈儿。

他怎么会不懂得阿娘,还有弟弟此时的心情呢。

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之后,谢均霆剥着鸡蛋壳,被烫得龇牙咧嘴,又乖乖地把煮鸡蛋递给她们敷眼睛。

谢均晏在一旁安静地替大家续上杯盏里的水。

施父看着懂事的两个外孙,很是欣慰。

“窈娘不能再以从前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她的死讯有太多人知道,这太危险。”

大难不死,青春常驻这样的事太过离奇,他们难以用常理来解释,旁人更不可能轻易相信。

有些人已经贵无可贵,对于长生的执念,偏执得令人觉得可怕。

施父绝不愿再因为‘妖物’二字再失去女儿一次,他目光沉沉:“我们得想一个可行的对策。”

众人沉默间,施母却握紧了小女儿的手,颤声道:“不……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