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肃静的小房间中, 只有因女人动作在响的银色手铐,带着空旷的回音,明明头顶白炽的灯刺眼, 却平白让人生出种压抑窒息的感觉。
顾星然从来不知道监狱这么安静,至少在今天之前,他对于这个地方的认知全部来源于课本,网络,没特地关注过,更别提亲眼看过,说是不震撼是假的, 对于所有遵纪守法的正常人来讲, 警察犯罪监狱这些词汇天生就带着无形的压迫力。
更何况顾星然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突如其来的身临于这个地方,面对一个他最不知该怎么面对的人,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点了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如果不是前面经历了那些玄幻的事情, 顾星然现在估计早已瘫倒在地上了。
林思娜并没发现顾星然的存在, 她垂着头做的规整, 消瘦的身形显得囚服肥大不合身,比起顾星然最后见林思娜的时候,她更瘦了, 也更憔悴了,完全脱离了他印象中那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形象, 就像是放在古董花瓶中精修的花枯萎落败了似的。
顾星然不知道林思娜为什么在牢房手上还带着手铐,他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都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有一些问题,这世界上只有林思娜能够回答他。
五分钟的时间内,顾星然没急着说话,他的视线在头顶的监控和铁门窗口外的走廊不断转换,一直没等到有人冲进来把他当犯人一样捉走后,才确定这里没人能看的见他。
那么,林思娜呢?
……
“喂。”
牢房冰冷、空旷,不小心掉落东西都能听到回音,在这里独自呆着的日子里,林思娜几乎习惯了这种让人喘不动气的压迫。
所以她听到有人说话并没有任何动作,这里除了她不可能有任何人,狱警更不会这么跟她说话,无论外面林思娜的身份是何,在这里她的身份只有用数字组成的一段编号,没有人权,没有尊重,有的只是面对错误的惩罚。
直到那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又响起一次,她才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看到对面站着那人的一瞬间她表情呆愣了下,但紧接着就冷冷的勾起唇角,重新低下了头。
妈的,又出幻觉了。
林思娜想。
从被关起来的那天开始,林思娜就一直出现类似的幻觉,林荞,顾知洵,顾星然,江彦……这些她见了几辈子的人,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魅般不断出现在她的眼前,早上睁眼晚上睡觉全都逃不过,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睡一个好觉是在什么时候。
在进入这个鬼地方以后,林思娜就知道一切全都完了。
机关算尽,掌握先机,却还是落得如此下场,她后悔,她愤恨,她不甘,却依旧改变不了什么,她又成了林荞的手下败将。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就好了。
林思娜像是木偶人一样呆滞地看着腕部的手铐,这是她前不久发疯要找律师团队被警察带上的,那颗长久未得到休息的大脑疲惫亢奋,无限循环着这一个想法,布满红血丝的眼球一动不动,里面闪过贪婪偏执癫狂,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
“林思娜,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林思娜僵硬的眼珠晃动一瞬,然后维持着低着脑袋的姿势向上看,眼皮遮住半个瞳孔,大部分眼白暴露在空气中,那上面的血丝像是红色的细虫一样向下蔓延,
随着她阴晦的表情扭动。
“吵死了,你怎么在我的幻觉里也这么烦?”
顾星然一怔,随后很快回过了神,林思娜这是把他当幻觉了。
也是,她现在的状态看着就很不正常,扭曲的表情,杂草般的头发,跟女鬼一样上翻的眼珠,再搭配上监狱从上往下洒落的惨白灯光,他只是跟这样的林思娜对视都慎的慌。
但是他不能退却,顾星然定了定神,这是难得的一个好机会,管她林思娜认为他是不是幻觉,他都要趁这个时候把剩下所有的疑问都从她嘴里套出来,现在的林思娜疯的很诡异,但是却比平常那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她好对付的多。
“我问你,我妈到底在哪里?”
顾星然没有拖延,张口就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林思娜策划了这一切,要说她对此毫不知情顾星然是不相信的,他现在对于林思娜为什么想杀他,又为什么仇恨他们家一丁点兴趣都没有,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知道林思娜对他妈妈的事情到底知不知情。
林思娜的眼神在听到顾星然提到“妈”这个字眼后,明显有一刹那的波动,只不过很快就又消失不见,嘴里不带感情的回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星然咬了咬牙上前一步,用俯视的目光看着床上坐着的女人:“林思娜,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幻觉吧?难道你对你的幻觉也会撒谎?”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的上我撒谎?”褪去伪装的林思娜丝毫不掩饰对顾星然的厌恶,她略微坐直身子,干涩的眼球上下扫视了顾星然一趟,然后生出了种高傲、不屑的表情,就好像她现在不是穿着狱衣坐在牢房里,还是以前那个一身奢侈品的贵妇人一样。
“碍眼的家伙,除不掉的拦路狗,林荞怎么会生出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江彦都比你强一万倍!当年那车就该把你一下子撞死,而不是断腿那么简单,那样你还有什么本事在我面前蹦跶!”
听到“撞死”“断腿”,顾星然的眉头条件反射的皱起,他刚想骂林思娜再诅咒他也没用,他也依旧活得好好的,就想到了刚才在林荞视角看到的某些内容。
林荞说,林思娜是重生的。
所以她知道那本书、也就是上辈子发生的事,顾星然眼中闪过诧异,原来他真的跟书中描述的一样成为过残疾,并且听林思娜这语气,说不定上次的事故也是她策划的。
不,不是说不定,是一定!这次林思娜利用了江彦把他叫到事故现场是故技重施,上辈子她肯定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江彦在那场车祸后退学再也没有出现,就算是两人再有仇,在真正的生死前也都是小打小闹,看到顾星然的腿“因为自己”断掉,江彦也不可能一丝愧疚都没有,所以再也没出现在顾星然面前。
这恰恰说明了,上辈子的事故也是林思娜制造的,顾星然最讨厌的江彦不过是林思娜的一枚棋子罢了,两辈子里,林思娜都想要将他灭口,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顾星然气得眼底泛红,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妈妈和江彦,他冲着林思娜低吼:“你到底凭什么这么对我和我的家人?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我妈甚至还算是你的恩人,你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当初我姥姥就不该管你!让你自生自灭才对!”
听到顾星然的话,林思娜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她猛地站起身死死瞪着顾星然,最不想暴露给别人的身世从别人嘴中说出来,让她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的高涨起来,声音一句比一句大。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林荞告诉你的?还是顾知洵那个贱人?果然,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爸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不是亲生的事情,他们从小到大没用有色眼镜看过你,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对他们的!”如果不是刚刚看到,顾星然这辈子都不知道林思娜不是他的亲小姨,更不会知道眼前这个有多么的忘恩负义白眼狼!
顾星然呼吸颤动,怒火中烧,一字一句道:“你想杀我,你还想抢走我爸,甚至连我妈都可能死于你手!林思娜,我真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没有!!”
顾星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表情狰狞的林思娜尖叫着打断,她身体抖如筛子,苍白着脸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我没有…我这辈子真的没有杀她,上辈子也是不小心,谁让她、谁让她中途醒了来着,我只是不想事情败露,这不能怪我……”
不知想到什么,林思娜突然抬起手,憎恨的指着顾星然:“你果然是顾知洵的儿子,你和他一样该死!怎么?难道你想跟他一样杀了我?哈哈哈可笑!你们没想到吧?命运女神是眷顾我的,在他挥刀的那一瞬间我又重生了,我没死,我没死!那个冬天的胜利者是我!”
林思娜癫狂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又捂住肚子,露出心有余悸的恐惧表情,就好像腹部的位置真的插了一把刀似的,而顾星然没心情观赏她这段无实物表演,早被她话中的信息量冲击的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说,在上辈子的时候林思娜失手杀了他妈,然后他爸想要以牙还牙的复仇,结果在最后关头林思娜重生了,等等,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爸那个人一向理智,不可能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啊!
“你以为你们爱林荞吗?不,你们没有一个人比以前的我更爱她!”
这一次不用顾星然引导,精神不佳的林思娜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一个把秘密憋了半生终于能说出口的腐朽老人一样,眼眶大睁,神色扭曲,断断续续、迫不及待像倒豆子那般说了起来——
“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林荞,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我也可以喜欢上任何她喜欢的东西,无论是衣服物件还是人,我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林荞喜欢的我都会爱屋及乌,父母去世后她就是我的全部!明明是她先不珍惜的!这么完美的人生不过,竟然选择了顾知洵?顾知洵他凭什么能拥有所有的林荞?他不配!林荞得病就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爸!”顾星然额角的神经一跳,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但在失去理智前他的表情又是一变,呼吸停滞半拍,“林荞得病?我妈她得病了?林思娜你他妈什么意思?以前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几声刺耳的笑从林思娜喉咙中挤出,她望着半空神色涣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说自己想说的,对顾星然的话充耳不闻。
“林荞喜欢顾知洵,所以我也短暂的喜欢过他,我以为姐姐喜欢的所有东西都是好的,包括男人,却没想到这是她走向毁灭的起点,有了家庭以后姐姐演出的次数越来越少,成为万众瞩目中心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婚后的她越来越低调,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永远忘不了她笑着对我说现在的她很幸福的那一刻,那是我对她彻底失望透顶的时候,白天鹅怎么能不做白天鹅呢?她就应该永远在舞台上光环下被众星捧月才对!既然林荞自己从神一般的位置上下来,那么就别怪我不爱她了,所以从那以后我改变了我改变了想法,开始想——凭什么。”
林思娜嘴角狰狞的弧度缓缓消失,双目空洞的看向自己的双手,带着寒光的手铐印在她的眼底。
“凭什么,凭什么林荞可以出生就是白天鹅,而我却是丑小鸭?林荞有幸福的家庭有出色的外貌还有别人可望不可及的音乐天赋,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永远做林荞的附属品,不甘心她能做白天鹅我只能做丑小鸭,凭什么拥有一切的不是我,明明我可以做的比林荞更好,她只是得到了先机而已!”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她不想成为白天鹅没关系,我会替她成为的。”林思娜摇摇头又点点头,呢喃出了一句让顾星然很熟悉的话。
“因为丑小鸭终将成为白天鹅。”
林思娜定住,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唯独那颗杂草般的头颅缓缓抬起,发缝中的脸庞惨白阴森,用毛骨悚然的目光死死盯着顾星然,补充上了最后一句话。
“就在…白天鹅消失以后。”
一阵凉意从顾星然的脚底蔓延开来,鸡皮疙瘩一粒粒从他的皮肤上突起,他惊悚的与林思娜对视着,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句十八岁的她写在日记本中的话——丑小鸭终将成为白天鹅。
当时他无论怎么思考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没想到现在,在这个场合却能再次听见它。
林思娜一定不会知道他看过她的日记本,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她口口声声说爱结婚前的林荞,却忘记了这句话在几十年前读高中的时候就被她写在了日记本中。
这是一句咒语,一直埋藏在林思娜内心深处的咒语,从最一开始她就想成为林荞,代替
林荞活着,只是同时她也偏执的爱着林荞,所以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直到数年后的未来,林荞结婚生子,淡出音乐圈,这颗快要潮湿发霉的种子才终于找到出口,破土而出来到了明处。
爱,嫉妒,恨,本就仅有一线之隔,待它们汇集到一起时,就是林思娜对林荞的情感。
她恨她,恨不得成为她。
暴露出伪装在面具下的真面容后,林思娜心情比想象中的还要痛快,她激动的双手微颤,呼吸急促,心跳混乱,皮肤呈现一种微红的姿态,三辈子过去,这是她第一次把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口,对方还是顾星然,林荞的亲儿子,这让她如何不畅快,如何不解气!
看到顾星然脸部肌肉都开始抽搐,林思娜别提有多爽了,她裂开嘴角,刚想再出声补上几刀,对面的人就先一步说了话,像是一碰冷水从天而降,让林思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你永远不会成为白天鹅的。”
顾星然神色愤怒,声音里的凉意却比林思娜腕部的银手铐还要冷:“你一直都觉得我妈只是比你的运气好,有好家庭,好天赋,好外貌,所以才会比你‘幸运’的得到后来的一切,却从来没想过她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这个人值得,而你林思娜根本不配。”
‘轰’!一阵巨大的嗡鸣声从林思娜耳道中出现,像是被戳到痛处,她苍白的脸在几秒钟内通红无比,跟被人抽了几耳光似的,带着被火撩过的灼热感,她嘴唇止不住的震动,张开口的第一句嘶吼就带着歇斯底里。
“顾星然!我看你是真的想找死!!你有种再说一遍看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顾星然被林思娜的情绪点燃,音量升高,再也不顾及林思娜小姨的身份,亲手撕碎了她那丑陋人格上最后的遮羞布。
“杀了我?做你的春秋大美梦!你这个罪犯现在拿什么杀我?我告诉你林思娜,人家林荞爱怎么活怎么活,无论去做什么那也是她的人生,你算什么东西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爱?别侮辱这个字了,你这是变态!自己做不到就把精神寄托在我妈身上,幻想你自己是她,我呸!我妈她前半生追求梦想后半生享受幸福活得有滋有味,永远都是那只自己活出自我的白天鹅,而你呢,以为自己重生了几次掌握先机从丑小鸭逆袭了?笑话!你就是只披着鹅毛的鸭!无论外表修饰的多完美也是内心丑陋,怎么配跟我妈比!”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林思娜突然疯了般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到似乎能把灯和玻璃都震碎,她一边叫嚷着,一边朝着顾星然冲过去,却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又被绑住手,没跑几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阵阵疼痛从关节处传来,都没一处能敌得过顾星然居高临下厌恶的眼神带来的冲击。
“看来杀人已经成了你处理事情的标准手段,所以我妈也被你杀了吧,你这种懦夫也就只有这点手段了,比不过人家就想让别人消失,但林思娜你有没有想过,没了我顾星然还有别人,没了林荞也还有其他优秀的人活着,难道你要把他们都杀死吗!”
“我没杀她!”
林思娜想也不想的接上,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扯着嗓子吼叫:“我没有杀她,杀了她会导致我走上老路重蹈覆辙,我不可能杀她!你太吵了,你太吵了!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