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063

◎看得见任何人,就是看不见他。◎

要从金蛇镇去无音寺, 走水路比陆路更快速便捷。

恰好金蛇镇上有一条河,这河不大,但也有个小码头, 可以先从镇上坐小船转去附近的大城, 再乘往来商队的客船去南方。

离开这天,安玖去了一趟金蛇山庄,见了金燕婉一面。

“燕婉,你开始习武了吗?”一看到金燕婉,安玖便问。

金燕婉一诧:“你怎么知晓?”

安玖指一指她掌心:“你看你的手。”

金燕婉将手伸出来,原本白皙娇嫩的手上,此刻竟都是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痕, 那是磨出来的血泡被刺破后留下的痕迹。

金燕婉低头看一眼,又笑着缩回手:“只是练剑磨出的茧子罢了, 我习剑晚, 若再不刻苦努力,如何追得上别人十几年打下的基础?”

见她神色间不见抱怨,只有一片坦然, 往日里那股子清愁也消散无踪,安玖便也不说什么了。

她知道, 金燕婉追求的便是这个。

金燕婉又再三叮嘱安玖:“我那日跟你说的话, 你千万铭记于心, 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我连父亲也没告诉。”

安玖心虚地点头:“好, 我绝对谁也不说。”

两人简单说了一番话,安玖告知自己即将去无音寺的事, 金燕婉送了她一些盘缠, 约定好下次再见, 便分开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们认识也才几天,却是一见如故,也算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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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蛇镇外的船坞上,安玖背着包裹小心翼翼踩着木板,走上那不大的小船。

金蛇镇只有小船,船舱里最多能容纳四五个人的那种,甲板上站着一身披蓑衣的老船夫,手中撑着一支竹竿,负责送他们去附近的城里。

安玖不想挤空间狭小的船舱,上船后便站在甲板上,转头看身后还在岸上的裴寂。

“你们怎么上来呀?”她扬声问。

阿七嘿嘿一笑,道:“这还不简单?”

说罢,他便两手端着那轮椅,身形一跃,轻飘飘从岸上飞到了船上。

沉重的轮椅落上甲板,却连一点声也没发出,只有小船轻微晃了晃,荡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另一头的船夫喝彩道:“少侠真是好身手。”

阿七供一拱手:“过奖过奖。船家,我家公子这轮椅放在船头,可有什么不妥?”

船夫摆一摆手道:“放心,老夫撑船撑了三十年了,随便他在哪,即便是在船顶,也绝不叫他落水了去。”

“如此便好。”阿七说完,便格外自觉地钻进船舱,只留下安玖和裴寂两人在船头。

船夫吆喝道:“各位坐稳了,船要走了。”

安玖连忙挨着裴寂的轮椅在甲板上坐下来,顺手扶住他的轮椅车把。

“你这是做什么?”裴寂问。

安玖眨了眨眼,小小声说:“我怕等会船要是晃起来,你会滑进水里去。”

然而即使她压低了声,不远处的船夫还是听见了。

“小姑娘,老夫蓑衣翁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你可瞧好了。”

话毕,安玖只觉身下小舟一荡,瞬间就如一片树叶似的,飞速往前滑去。

那老船夫显然也是个身怀武功的江湖人,长杆一撑,小船便如臂指使,灵活地躲过河流中的暗礁和弯曲路段,轻快地一路向前。

这船的确稳得出奇,别说晃悠了,简直如履平地。

安玖默默放开抓着轮椅的手,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装模作样去看周围的湖光山色。

看了一阵,又转回来,问身旁的白衣公子:“裴寂,你有没有练那个啊?”

“哪个?”裴寂目露疑惑。

“就是那个呀!”见他似乎没懂,安玖倾身凑到他耳边,怕再被人听见,这里的武林人耳朵都灵敏地出奇,她几乎贴在他耳朵上,细声说道,“就是那个能治你腿的秘籍呀!”

少女靠的太近,说话时呼出气流全都钻进耳廓里,耳朵像是被一只暖烘烘的小手揉了一把,痒意直入心底。

裴寂身形微微向后靠,拉开两人距离,轻咳一声道:“还没有。”

少女小脸顿时浮现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唉,你怎么还不炼呢!”

裴寂指尖摩擦着微凉的扇骨,面上不动声色,缓声道:“不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见他一副慢悠悠的样子,少女似乎颇为急切,狠狠瞪他一眼,气闷地转过头去。

她背对着他坐着,用常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指桑骂槐道:“哼,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呸本小姐才不是太监……死裴寂,本小姐好心写下来给你你还不领情……”

少女在那边嘀嘀咕咕,裴寂面色顿了顿,却还是兀自沉默着,没去哄她。

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如往常那般纵容她,自不可能就此破功。

诗句中说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果真不假,才半上午,他们便已抵达附近一座城,搭上了一艘大客船。

客船上有房间,一行人选房间的时候,安玖选了林清妍隔壁。

大概是报复裴寂上午不理她之仇,大小姐一路上看都没看他一眼,每次裴寂看向她时,她都拿一个后脑勺对着他,生气得相当明显。

就连林清妍与贺子擎都看出来了,几次暗示裴寂去哄一哄那负气的大小姐。

裴寂只是微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以他对大小姐的了解,最多气一个晚上,她便会忘了这事了。

傍晚,客船在沿途一城镇停下。

这条水路多浅滩涡流,所以为了安全,夜间一般不会行船。

安玖气的晚上没出门吃饭,躺在床上等着,等了半天,门被敲响了。

她扬起一抹笑,步伐轻快地走到门边开门,结果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阿七那张脸。

安玖笑容一下子拉下来,“怎么是你?”

阿七:“我家公子让我来的,安小姐,这个给你。”

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包东西,用纸包着,摸起来有些烫。

安玖冷脸道:“他自己怎么不来?”

阿七挠挠头,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公子他有事……”

安玖呵呵两声,拿着东西,砰的一声关上门。

门一关上,她神情一变,忙将手中的纸包打开,里面正是热腾腾白胖胖的两个大包子,闻起来香喷喷,狠狠咬一口,还是她喜欢的酸菜肉包!

看这热气,不出意料,应该是刚买回来的,船上可没这么新鲜的吃食。

安玖一口气炫完两个包子,空荡荡的肚子总算不再唱空城计。

今天为了装生气,她连饭都没吃,真是拿生命在演戏。

填饱肚子后,安玖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却不知此刻另一个房间内,还有一人正为她辗转难眠。

“公子,安小姐把东西接过去了。”

“她吃了吗?”

“我也不知啊,她把门关上了。”阿七偷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提议道,“公子,不然您还是去看一看安小姐吧?她方才可是问,为何您不亲自去给她送呢?”

裴寂沉默半晌,缓缓摇头。

阿七有些纳闷:“公子,你们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突然就闹别扭了?您以前也是好声好气哄她,如今怎的跟她置起气来?您从前不是还教导我,不要与人家娇小姐一般计较?”

裴寂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无事,自去休息。”

阿七悄悄撇一撇嘴,公子这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所以故意把他支开。

没办法,他只好无奈地离开。

唉,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老婆不哄可是很容易跑的。特别是安玖那样的,家境好又长得漂亮,实话讲,能看上他家公子都是烧了高香。

一般的大家闺秀,哪个瞧得起他们武林人?

尽管阿七是个公子吹,认为自家公子举世无双,也不得不承认,这桩姻缘,的确是他家公子高攀了。

裴寂独自坐在房间内,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安玖这一气怎么气这么久?

甚至他都有点不懂,她为何生气?

气他不知好歹?还是气他好心当作驴肝肺?或是气他没有及时去哄她?

他的腿好不好,于她而言很重要吗?

为何她看起来,似乎很希望他的腿尽快好起来?

裴寂不懂,她以前经常喊他瘸子,生气起来就骂他死瘸子。

语气鄙夷,极其不屑一顾。

裴寂怎么也想不通安玖的思路。

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怎么如今又反倒关心起他来了?

安玖这个人,像是一个谜团。

每当他觉得开始了解她之后,她又会显露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让他再一次陷入迷茫的境地。

裴寂思索许久,到底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干脆放下了。

她生不生气,其实跟他没多大关系。

他也没必要去在意。

给她买吃的,也只不过是怕她半夜饿了,又爬起来折腾他。

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裴寂只是在提前预防罢了。

无论她夜里是哭还是闹,这次他都不会再惯着她。

可让裴寂意外的是,这一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他一夜浅眠,都做好了她会来找他的准备,却什么也没等来。

翌日清晨,他来到甲板,看见少女正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江面上的朝阳东升,少女红裙烈烈,在金红的晨光下飞舞着,像要随风而去。

看到他出现,少女面上弥漫的惬意顿时一收,随即毫不犹豫转身,头也不回钻进了船舱。

裴寂终于发现,这一次安玖的生气变了副模样。

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大吵大闹,折腾得他不得不妥协。而是不理他,跟所有人说话都不跟他说话,仿佛根本看不见他。

那双漂亮的眼眸,看得见任何人,就是看不见他。

裴寂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第一次意识到。

忽视虽无声无息,却好似比直白的恼怒,来的更叫人难以接受。